湖山深处的光阴故事

钱佩耀（水一方）

晨光初露时，我踏上了渔洋山的石阶。这座伸向太湖心的半岛，形如鳌首，三面临湖，自古便是观览太湖的绝佳去处。山间薄雾未散，远处的太湖大桥如长虹卧波，串联起西山、叶山诸岛。我想起清代文人王士祯曾在此筑别业，自号"渔洋山人"，一时引得江南才子云集于此。而今我来，不为附庸风雅，只为寻访那些被时光浸染的旧迹与传说。

沿着蜿蜒的山径上行，最先迎接我的是桃花溪。春光四溢，这里百亩桃花绽放，如霞似锦。溪水斗折蛇行，流入一泓清潭，潭边垂柳依依，桃红柳绿，正是"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的意境。相传伍子胥逃难至此，饥渴交加，晕倒在溪边，被一位浣纱少女救起。十年后，功成名就的伍子胥携千金来谢，却得知少女因流言投井自尽。他悲叹"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将千金投入井中，从此民间有了"千金小姐"的称谓。如今那口"千金井"仍在溪畔，井栏上"恩重如山"四字依稀可辨，让人不禁唏嘘这跨越千年的报恩故事。

转至湧泉广场，一泓清泉自石隙涌出，泠泠作响。明代董其昌曾多次登临此山，并选择长眠于此。他的草书"心晴"二字刻于山石之上，飘逸洒脱，仿佛在提醒游人：山光水色能涤荡胸中块垒。我掬一捧泉水饮下，清凉直透心底，顿觉神清气爽。不远处有座感恩亭，亭柱上刻着王士祯的对联："澹如秋水间中味，和似春风净后功"。这亭名与对联，恰似对渔洋山得名由来的呼应——相传伍子胥为报答老渔翁救命之恩，将这座山赠予其后人，取"渔翁之恩浩如海洋"之意。

行至山腰，竹林深处隐现昙花庵的飞檐。这里葬着吴王妃郑旦，《香山小志》记载她是阖闾的妃子，而更多传说则将她与夫差、西施的故事交织。庵前几株老梅斜出，想是冬日花开时，暗香浮动，更添几分幽寂。吴越争霸的刀光剑影早已湮灭，唯余这小小庵堂，静听太湖潮起潮落。我不禁想起苏轼的句子："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那些宫廷恩怨、美人传奇，终究化作了渔洋山的一缕烟霞。

登顶时已近正午。渔洋阁巍然耸立，五层阁楼取"独占鳌头"之意。阁内珍藏着金玉踏鳌观音、漆雕《洞庭两山图》等镇阁之宝。立于观景台上，太湖烟波浩渺，群山隐现，岛礁如棋，确有"步月金鳌背，啸歌天地秋"的旷达。明代沈周曾在此题诗："长虹引南北，横截太湖流"，描绘的正是眼前景象。夕阳西下，湖面泛起万点金光，远处的东、西洞庭山渐次隐入暮色。这一刻，我突然懂了为何董其昌对此地情有独钟——渔洋山的美，不仅在景，更在那份将历史传说、人文情怀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的独特气韵。

下山时，山风送来淡淡茶香。渔洋山盛产碧螺春，采茶时节，山间处处是忙碌的身影。我想，这山如同一位睿智的老者，看惯了春桃秋月，也见证了吴宫花草、越甲三千。它不言，却将伍子胥的恩义、孙武的韬略、美人的哀怨、文人的墨香，都沉淀在每一块山石、每一泓清泉之中。

离山时回望，渔洋阁的轮廓已融入夜色。这座不高的山，因承载了太多故事而显得厚重。太湖的水依旧拍打着山脚，如同在轻声讲述那些关于报恩、关于牺牲、关于文人风骨的往事。而渔洋山，永远以鳌首之姿，守望着一湖烟雨，千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