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梅雨把葫芦架泡得发胀时，老牛发现那株南瓜苗死了。新生的葫芦藤像条碧青小蛇，顺着竹竿绞住它的脖颈，吸干了最后一脉汁水。这原是他特意留给孙儿结灯笼瓜的秧子，此刻蔫黄地蜷在泥里，倒像团用旧的草纸。</p><p class="ql-block"> 药罐在灶上咕嘟作响，老牛给三叔公送的第三副活血藤快熬干了。上个月他还攥着紫竹烟杆敲打晒场，骂偷吃谷穗的麻雀是短命鬼，时不时拉起满车的谷物化肥，今晨却歪在藤椅上淌涎水，右手蜷成生锈的铁钩。他儿媳往他篮里塞了六个红鸡蛋，说老爷子能熬过端午就是福分。</p><p class="ql-block"> 木箱底的霉味漫出来时，老牛正翻检亡妻的妆奁。褪色的红头绳缠着半截铅笔，忽然记起女儿在产房那夜，攥着心电监护仪的线头喊疼，那鲜红的波浪线像极了当年她娘生她时，窗台上跳动的蜡烛火苗。外孙女满月时妻子缝了虎头鞋，鞋面绣着"长命百岁"，可针脚走到半途，总被檐角漏下的雨声打断。</p><p class="ql-block"> 祠堂钟声撞碎蝉鸣时，九十二岁的太婆终于躺进黑漆棺材。子孙们跪在草席上烧纸，火舌舔舐锡箔元宝的噼啪声里，老牛瞧见几个重孙辈在灵堂后门分食麻糍。糯米香混着线香飘过来，忽然明白太婆最后三年为何总用没牙的嘴啃窗棂——她屋里那扇雕花木窗，正对着十九岁嫁进来时系红绸的房梁。他沉沉地想，过了60，花开花落，知道了知道了，世事循环，都在重复日子，真的不祈望百岁，活到哪算哪，在90岁之后，基本失能，靠人帮助苟且，想想都怕！</p><p class="ql-block"> 雷声碾过瓦片时，老牛冲进晒场抢收稻谷。雨水把金黄的谷粒冲成蜿蜒小溪，顺着青石板缝往低处逃。竹耙扫过积水那瞬，右膝突然陷进四十年前的旧伤里。那年他在粮站抗包争标兵，膝盖磕在水泥垛上时，血水把劳模奖状的边角都洇透了。</p><p class="ql-block">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晒场的稻草人，布兜里漏出的秕谷被麻雀啄食。醒来发现裤管真的沾着谷壳，许是秋收时藏在皱纹里的秘密发了芽。梳头时又掉了一绺白发，老牛把它缠在妻的桃木梳齿上，这倒比祠堂里的长生牌位更像个念想。</p><p class="ql-block"> 雨帘中飘来三叔公家的中药味，混着泥土腥气往鼻孔里钻。老牛索性坐在湿漉漉的谷堆上，看闪电劈开云层。当年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闷热的夜，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抓住他腕子，眼睛却盯着窗外将熄的油灯："留...灯芯..."，最后半句被痰鸣吞了，成了他心头三十年的倒刺。</p><p class="ql-block"> 晨雾漫过篱笆时，葫芦藤又窜高半掌。新结的幼果毛茸茸地垂着，像极了女儿产房里那些透明的输液管。老牛把三叔公的药渣埋在南瓜苗坟旁，说不定来年这里能长出降香或者首乌——土地爷熬汤从来不分贵贱药材。</p><p class="ql-block"> 今春新种的莴笋开始抽薹时，三叔公到底没等到端午。出殡那日唢呐吹破天光，孝子贤孙的哭腔惊飞了梁上燕。老牛蹲在祠堂后巷剥青豆，豆荚爆裂的脆响里，忽然听懂四十年前粮站主任那句话："老牛啊，争来的谷子最后不都喂了老鼠？"</p><p class="ql-block"> 村口老槐开始落叶那天，老牛拆了西屋的门槛。当年为防母亲轮椅打滑钉的铁皮，早已锈成褐红的疮痂。拾掇出的空处正好摆竹篾，给将出生的曾孙编摇窝。篾条划破虎口时，血珠渗进经纬缝隙，倒像是给新生命绣了朵朱砂梅。</p><p class="ql-block"> 腊月封缸时，老牛往腌菜坛多撒了把粗盐。去岁酿的杨梅酒还剩半瓮，封泥上留着鼠辈的牙印。酒液晃荡着映出屋梁，那根曾悬过祖父、父亲和大哥的横木，如今爬满蛛网，倒比他们活着时显得热闹。</p><p class="ql-block"> 晒场边的野菊又开了一茬，老牛把晒好的陈皮装进女儿寄来的铁盒，盖子上印着看不懂的外国字。风掠过空荡荡的晒谷坪，卷起几粒稗子，在夕阳里忽上忽下地浮沉着．．．．．．</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