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不暖的打谷场分粮夜

人生

<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深处,一件生产队打谷场分粮的往事,如同带着酸涩气息的泛黄书页,即便被无情的岁月反复翻卷,那书页的褶皱里,却仍然定格着那个月光下手攥口袋、渴望糜子飘香的秋夜。</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深秋的一个月夜,银纱般的月光温柔倾泻,映照出村庄寂静的轮廓。我和姐姐俩个瘦小的身影,走在通往村北高峁顶端打谷场的蜿蜒小路上。我们手牵手,攥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口袋,怀揣忐忑,缓缓前行。虽已料到分粮之路艰难,却也别无选择,因为这口袋,承载着全家的生计与希望。</p> <p class="ql-block">  打谷场周边,平坦的庄稼地被夜色吞没,宛如深不见底的神秘海洋。靠近时,泥土、秸秆与粮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往日令人舒心的味道,此刻却似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心头,愈发加重了内心的紧张。</p><p class="ql-block"> 打谷场入口处,两根歪斜的木柱像年迈的守护者,木纹粗糙,沟壑纵横,仿佛刻满岁月的沧桑。挂在柱子上的马灯在风中摇曳,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勉强照亮场地。光影在被碌碡碾得紧实的灰白色地面跳跃,散落的谷粒和秸秆屑随风轻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四周的秸秆垛错落排列,宛如古老的城堡,又似沉默的巨人,在夜色中勾勒出深浅不一的黑影。部分秸秆垛顶端残留的糜子穗随风摇曳,沙沙作响,似在低声诉说着白日里的劳作故事,又像是对我们这俩个不速之客的轻声问候。</p><p class="ql-block"> 打谷场中央,在马灯昏黄的光晕下,红彤彤的糜子粒粒饱满,泛着柔和的光泽,好似细碎的红玛瑙,诉说着成长的点滴。社员们围在一起,按照工分依次分粮,人声与农具碰撞声交织,充满了乡村烟火气息</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我和姐姐,怯生生地站在队伍末尾,像受惊的小兔子,不敢与周围人对视。姐姐手心冒汗,紧紧攥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满是紧张与不安。我们深知,生产队分粮基本是按劳动工分多少分配,余下的粮食才按照人口多少进行二次分配。</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在村里属于干部家属,叫做四属户。全家七口人,仅父亲是干部,市民户,其余皆为农户。爷爷年纪已大失去了劳动能力,妈妈养猪喂鸡做饭,还要照顾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全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是能挣得工分的劳动力。没有劳动力也就没有工分,只能等其他人分完后,按人头分得那少得可怜的粮食。</p> <p class="ql-block">  在那个年代,农村普遍贫穷落后。我们村更是人多地少,土地贫瘠,基本是靠天吃饭,粮食产量极低。村里劳动力多的家庭,分到的粮食也仅能勉强维持生存。像我们这样的四属户家庭,分到的口粮不足普通村民的三分之一,粮食根本就不够吃,母亲只能花高价钱从黒市上买点高粱、玉米或粉面来勉强维持生存。</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们全家原来除爷爷外都是城市户口,吃着城市供应粮。父亲是人民公社成立后首任公社书记,母亲是缝纫社职工。1961年,国家开始精简职工和压缩城市人口,父亲带头响应党的号召,将全家户口迁回农村,母亲也从职工变成了农民,我们家也就变成了四属户。到八十年代国家开始落实政策,1962年被强行精简压缩的人全部都恢复了工作和城市户口,而我们家是属于1961年自愿回农村的,所以,不在落实政策范围之内,到最后也没能恢复城市户口。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夜带着几分寒意,让人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分粮的人渐渐少了许多,我和姐姐慢慢向打谷场中央靠近。</p> <p class="ql-block">  “滴滴比方,不劳动,就惦记着分粮。哼!”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循声望去,是村里一位外号叫“滴滴比方”的大爷,嘴里叼着长杆大烟袋,眼神里满是嫌弃。</p><p class="ql-block"> 有个别村民也低声附和着,那厌恶的眼神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p><p class="ql-block"> 姐姐眼眶泛红,泪水在打转,却倔强地忍着;我咬着嘴唇,强压酸涩,满心盼着这难堪的时刻快点结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生产队长走了过来。他皱着眉头,大声说道:“都别吵吵了,都乡里乡亲的,应该互相有个照应。四属户也是生产队的人,按人头分粮食那是规矩,我们不应该为难俩孩子。”他深蓝色的旧褂子衣角磨损变白,宽厚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壮实。</p><p class="ql-block"> 队长的话让嘈杂声瞬间平息,我和姐姐眼里都浸满感激的热意,一股暖流顺着血脉浸遍全身,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p><p class="ql-block"> 终于轮到了我们。我和姐姐小心翼翼地撑开口袋,接过分粮官斗中的一斗糜子和五升黍子。</p> <p class="ql-block">  望着手中的粮食,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分到粮食的欣慰,又有被歧视的难过与心酸,欣慰与酸涩在胸腔里绞成一团。两种滋味在心底翻涌,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酿得那般的苦涩。</p><p class="ql-block"> 不管咋样,我们终于分到了那两袋沉甸甸的救命粮。它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将点燃我们全家活下去的希望;又恰似狂风巨浪里的方舟,承载着全家人对明天的期盼。这哪里只是两袋粮食,分明是穿透阴霾的曙光,是支撑我们继续前行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我和姐姐喜极而泣,背起粮食口袋,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p> <p class="ql-block">  那夜的月,裹着清冷,携着寒光洒向大地;那夜的风,带着凉意,混着泪水拂过脸颊。那红彤彤的糜子,那破旧的口袋,还有村民歧视的目光,队长宽容的笑脸,深深烙印在童年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书页里的故事早已泛黄,唯有打谷场上那盏马灯,至今仍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似乎仍在映照着两个孩子攥紧的口袋,映照着粮食落袋时腾起的细小却温暖的尘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