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的地方

无影无言14655759

知青

一个特殊的群体

知青

一个将被遗忘的群体

然而…



（一）梦见的地方

从上海出发的G1373次列车以每小时二百多公里的速度，朝着我回回梦见的地方飞驰。车厢里，我的思路也在跨越半个世纪的时空里飞速穿越：穿越于一张张熟悉纯朴的黝黑面孔，穿越于一间间低矮简陋的草木板房，穿越于一幅幅挥汗如雨的劳动场景，穿越于一次次动容动心的难忘时刻…

梦见的地方座落在江西云居山对岸的修水河畔，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在那里生活了八年，于是我的青春岁月刻上了“张公渡大屋场”的烙印。

那是1969年3月18日的夜晚，一个老乡推着一辆装满七个上海知青行李的大板车，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小路向着大屋场缓慢移动，我们在后面紧紧跟随着。从此我就和脚下这片土地和将要一起生活的村庄，结下了不懈之缘。

五十多年过去，每每在我心中涌动着一个无法抗拒的难忘，就是难忘那个曾经浸透了我八年青春汗水，曾经编织过我青春梦想的地方。八年的农村生活，虽然那片土地曾给过我迷惘、纳闷、不解和痛楚，但能深深感动我的却是那份天然的美丽、那份朴实的纯真。

在思念的驱逐下，我决心要重返刻有我青春印记的地方，去住几天，去拥抱几天，去村里庄外走走看看，去和父老乡亲忆忆聊聊，我在担心：村庄会不会变样、视域会不会陌生？而我，村民们会不会认得、会不会留有印象？

然而等待我的却是恰恰相反：村庄大变特变，视域太陌太生，惊奇的是村民们都记得我，一声声亲切的直名招呼，伴随耳膜的强烈振动，让我脆弱的泪腺快要破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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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半个冬瓜

前来火车站接我的是县敬老院的陈院长，我下放时他才二、三岁，父亲是当年的村干部。我们从未谋面，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竟然会在由他组建的群里互相结识。

陈院长健谈，与我一见如故，把自己和村庄五十多年来的变迁和发展全部概括在去村里几个小时路程的交谈中。

他是学医的，从小拜过三位老中医，他的医术在一个浮躁快节奏的社会里，竟然不以赚钱为目标，甘心情愿选择了一个从事照顾老人的工作，让人感动而敬佩。在他敬老院里的老人，不但能得到饮食起居的护理照料，还能得到病患治疗的及时介入。

望着身旁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后生，我给他讲了当年我们知青和他父母的一段往事，同样让人感动却又温暖：

“…农村吃菜都是自己种的，队里也分给知青一块自留地，隔壁是你家菜地，中间隔了一道爬满野藤野草的竹篱笆。我们去种菜，撒下的是菜籽，收获的是野草；我们去锄草，锄去的是菜苗，留下的还是草。没有菜吃，村民和你父母经常会救济一些。”

“有一天发现自留地的篱笆杂草堆里，有一个小冬瓜，我们欣喜若狂，但我们没有种过呀。一只冬瓜不要说我们视为稀罕，那年代，老乡也同样视若珍宝。顺瓜藤查去，原来是你们家种的。”

“那么这只冬瓜该算谁家的？我们觉得虽然不是我们种的，但在我们地里，也可以算是我们的，又不是越过篱笆去拿的。”

“当冬瓜长到十几斤重，趁一天突下大雨，队里提早收工，就去地里把冬瓜摘了。我们有过疑虑，这只冬瓜不管它长在哪里，应该是种的人。所以当我们去摘这只冬瓜时，难免有点慌，捧着这个东西，说是我们地里长的，哪个村民会相信。”

“为了避免与他人碰面，我们不走近路而去绕路。真是冤家路窄，偏偏绕上了你父亲，扛了把锄头，迎面朝我们走来，大概率也去菜地。我们惊呆了，胡乱地应付了几句，快速从他身边通过，心虚但机智地把瓜丢在了草堆里。半小时待雨停后，我们去那里取，不料冬瓜早就没了。”

第二天，你妈妈又给我们送菜来了，这次除了辣椒茄子，惊奇的还有半只冬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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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故”乡的美景

火车到达南昌是中午时分，热情的陈院长说：“饿了吧，这里距县城不远，我们去那里吃午饭。” 肚子早就饿了，如今交通太发达，去县城只不过眨眼功夫。

为了做好接待，陈院长把我的计划早就告诉了他姑姑，姑姑也是医生，而且是县城的名医，他们俩精心策划了这次接待工作和欢迎仪式。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个绿叶菜从未见过，从未吃过，一个叫“五加皮”，一个叫“枸杞柳”。枸杞柳的果实就是一粒粒红色的用来泡茶明目的“枸杞子” ，它的嫩叶非常好吃。吃罢午饭，陈院长说：“下午暂且不去村里，我们这儿老的新的旅游景点非常多，庐山西海，吴城水上公路，云居山真如禅寺等等，这次你来，除了和村民聊聊，我们都有安排，吴城镇顺便要经过，下午就去游玩…”

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怎会一下冒出这么多的旅游景点，想当年在连肚子都无法填饱的日子里，谁会花钱去游玩，谁会有闲情去欣赏那些美景。每天清晨“铛、铛、铛”一响，就要去吊在树上那块锈迹斑斑的生铁那里“打卡”出工，“网红”景点就是村口那棵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大樟树。

然而在放飞大自然的今天，记得大屋场一天的生活就像一天的旅游，就像在欣赏一幅幅美丽的画面：晨雾未散看家家屋顶炊烟袅袅，河边小歇看妇女捶衣水花四溅，晚间收工看群山田野夕阳西下，夜半方便看满天星斗浮想联翩…

无可否认，在那艰苦悲观的知青岁月里，正是那些原始、纯真、天然的美丽；那些热情、善良、欢快的画面，无时不在激发我热爱生活的勇气；无时不在坚定我相信美好的信念。

去了吴城镇的“吴城码头”、“豆鼓街”、“吴头枕此”楼等，遥望了赣江和修河共同注入鄱阳湖的汇合处，自然要去著名的景点“吴城水上公路”，遗憾的是未到汛期，“名不副实”，只有路没有水，就像我们这代特指的“知识青年”，青年是实，却没有多少知识，至少我就“名不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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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遗忘的知青？

好客的陈院长邀请晚餐去他家里，他夫人早已准备好，想不到夫人也是一名医生，接二连三的医生，惊到我了，陈院长姑姑的妹妹还是一名大学教授，小小的大屋场人才漫溢。在他们面前，当年的我们能算有“知识”吗？

游过了，吃过了，天也黑了，该进村了。算是巧合，和第一次进村一样都在夜晚。不一样的是：轿车替代了大板车、路灯照亮了漆黑一团、一条笔直宽敞的柏油马路覆盖了坎坷不平的乡村小路。

一阵鞭炮声，轿车在我今晚下榻的一幢二层小楼前停下，楼前空地张灯结彩，充满喜庆。姑姑、老书记和姑姑的哥哥等，都快步迎上来，热烈握手欢迎。

抬头环顾四周，屋檐下“热烈欢迎知青兄弟姐妹（前辈）们回第二故乡”的横幅标语，给几盏特亮的灯泡照的特别醒目，前辈两字直刺心房。那年我们是来接受他们父母（前辈）们再教育的，如今那些勤劳善良的前辈们都差不多不在了，我的泪腺又差点破防。

姑姑是一位深受村民们尊敬的医生，她不是知青，当年只是六、七岁的黄毛丫头，却怀有“知青情结”，喜欢看有关知青的文章和影视剧，更喜欢听父母亲讲述我们当年的故事。这幢小楼是姑姑家的，因为在县城上班，平时没人住，她花了几天时间和陈院长一起，把个小楼打扫的干干净净，布置的热热闹闹，水果零食堆满了茶几和饭桌。

谁说知青早被社会和人们遗忘？姑姑深情地说：“不知怎的，对你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亦或是父母、是兄长？ 我都说不清楚…”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这是在一个刚建立不久的崭新社会、新的观念、新的道德、新的秩序和一个没有私欲、没有贪婪、没有压迫、没有尔虞我诈的国家里，才会有的团结一致共克艰难、亲如父母、亲如兄弟姐妹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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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盛大的欢迎会

第二天，盛大隆重的欢迎会在大屋场姑姑家举行。邻村有六位先我两天到的上海知青也被邀请参加了欢迎会。上午十点，全村的村民陆续聚集在姑姑家前的那块空地，连早些年嫁到外村的姑娘们也来了。

主持人是陈院长，先后发言的是老书记、知青代表、村民代表等。平时很会讲话的老书记讲到一半，后面激动的讲不出话了。他是一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复员军人，当年和我们一起下地干活聊天，参军的前一天晚上，收到了我们一位女知青亲手织的毛衣，至今都念念不忘。最后一位要求发言的村民，手捧写了几天的发言稿，让人起敬又感动。临了还念了一首他创作的对联：“情深意浓”。

这样有特殊意义的欢迎会，大家合影一张是少不了的，一张不够再拍一张，但要拍一张有寓意的集体照是万万没想到的。大会给每人赠送了一条红领巾，大家系好之后，快门一闪，一个美好的祝愿送给了在座的每一位村民和知青：“在这难忘的日子里，祝愿大家越活越年轻！”

丰盛的午餐开始了…。一清早，大厨小工们忙的热火朝天，本想请村民们去镇上酒店聚餐，为了让上了年纪的村民也能欢聚一堂，“饭店”搬到了村里。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轮番敬酒，以茶代酒的我，想不到会“醉”倒在滚滚酒浪之中。

下午的座谈让大家感叹万分：五十年前的茅厕消灭了，替代的是抽水马桶；五十年前的老牛没影了，替代的是机械化；五十年前的吃水塘废弃了，替代的是自来水；五十年前的茅草房泥巴墙不见了，替代的是一幢幢多层的小“别墅”…。如此巨变的好日子，大家一起想起了本分老实的父母前辈，想起了一起下放却又早逝的知青，我的泪腺终于和村民们一起破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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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这一别，何时重返？

连续两天都是老书记陪着我去了村民家忆往聊天，姑姑的哥哥还在镇上大酒店宴请了我，上班的陈院长也特意赶来参加。

要回上海的隔天晚上，屋内的大桌、茶几上，早已摆满了村民们陆续送来的腊肉、茶叶、糍粑、干菜、荞麦面…，最多的是土鸡蛋，我已分不清谁家送的腊肉，谁家送的土鸡蛋…

清晨，推门而出，隔壁邻家女人正在梳头，这个融进村邻乡舍村妇的背影在我视域中消失了整整半个世纪。

还想在临走时多看几眼梦见的地方，不知是昨晚隔夜的雨丝还是今晨凝结的晨露，不时飘拂着脸颊，舔一口，甜甜的；再舔一口，却是酸酸的。

抬眼望去，那天欢迎的彩旗竟然一直挂到了村口。忘了点个数，是不是别出用心：百面彩旗代表着百户村民，代表着百颗热情滚烫的心。

要说再见了，整整四天，五十年前的故事，无论是欢是悲、是甜是苦，不再是记忆的刻痕，而是穿越时光的再现，恍然大笑。

整整四天，那只主人家的小黄狗不再陌生，一直跟着我来到村口。不知是主人关照要时刻陪伴我，还是知道要再见了恋恋不舍。

当我坐进送行的车子，两掛寓意“一路风顺”的鞭炮顿时炸裂了宁静的村庄。大屋场，虽然变得“天翻地覆”，让我晕头转向，却还是那么亲切如初，亲切的让我几乎窒息：这一别，何时重返？

这一别，还将重返，余生之年，继续半个世纪的情缘，多欢聚几次，多拥抱几回；

这一别，终将重生，穿越黑洞，还当一名“知识青年”，飞越大屋场，去那遥远的星球，开拓人类新的美好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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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回到上海，那个 “纯朴、念旧、美丽、宁静”，回回梦见的地方，依旧挥之不去。一条微信，传染了同感的伤怀：

“…几天团聚的思绪一直在脑中萦绕，今日是我每周唯一的休息日、驱车进村，小黄狗远远地热情向我奔来， 欢迎知青的横幅、彩旗仍挂村头， 心头生起莫名的伤怀…”

（完）

（文 字：无言 初稿2025.4.18，完稿2025.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