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功

不尽长江

边境战争纪事之六十二

1984年秋 老山前线

刘志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潮湿的霉味裹着血腥气往鼻腔里钻。猫耳洞顶渗下的水珠在他钢盔上敲出单调的节奏，右腿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偏头看了眼蜷缩在洞壁的何方，这个新兵的睫毛上凝着露水，握枪的手指节发白。

"看见溪边那丛芭蕉没？"刘志强压低嗓子，枯叶般的沙哑惊得何方一颤，"待会要是有人来取水..."话没说完，枯枝断裂的脆响突然刺破晨雾。

那是个精瘦的敌军士兵，钢盔歪斜着露出半张尖嘴猴腮的脸。刘志强感觉喉头发紧，这分明是个兵油子，腰间的苏制水壶随着弯腰动作晃荡，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冷光。

三米、两米...刘志强的肌肉骤然绷紧，猛虎般扑出的瞬间，他听见何方被碎石绊倒的闷哼。敌军士兵的后颈满是泥垢，在刘志强铁钳般的手掌下剧烈扭动，水壶砸在岩石上发出刺耳的悲鸣。何方的绑腿带在潮湿空气里打了三个死结，俘虏的脚踝已经泛起紫红。

返程时俘虏突然暴起，刘志强至今记得那颗飞溅的牙齿划过脸颊的温热。混战中钢盔滚落悬崖的脆响，枪托砸在头骨上的闷响，还有何方被踹中肋骨的闷哼，在盘肠小道上交织成血色交响。等他们把瘫软的俘虏拖回阵地，卫生员掀开俘虏的眼皮时摇了摇头——那里面盛着的不是恐惧，而是永远凝固的晨雾。

1984年冬 连部会议室

七双沾着红泥的胶鞋围着斑驳的松木桌。主持党支部委员会的指导员赵新华摘下眼镜哈了口气，用袖口擦着镜片上凝结的水雾："团党委的指示很明确，抓个活的记一等功，死了降一等。"他故意把文件推给对面的一排长，"不过这次特殊情况，给了个二等功、一个三等功。"

"我提议给刘志强同志记二等功。"一排长首先发言，钢笔帽在会议记录本上敲出笃笃的响，"捕俘组是他带的队，最后制服敌人也是他..."

话音一落，党支部副书记、连长王德发表示同意，另几个支委也附和。

"二等功给我不合适，应该给何方。"刘志强摊开的笔记本上，半个月前用红蓝铅笔画的捕俘路线图还在泛着血腥气。"理由之一，捕俘方案是我制定的，俘虏死亡我有直接责任。"

刘志强摸出兜里那枚变形的苏制弹壳——从死去的俘虏水壶旁捡的，此刻正在掌心烙出滚烫的印记，他抬高声调说，"第二，我是共产党员，是干部。"

刘志强站起来，哗啦抖开作训服内兜，染血的纱布绷带掉在会议记录本上，"第三，这是何方的血！新兵被踹断肋骨都没松手！"纱布上的褐斑在晨光里像朵枯萎的木棉花。

支委们突然集体沉默，烟灰缸里半截大前门明明灭灭。刘志强盯着墙上的作战地图，那些代表高地的等高线突然扭曲成俘虏脖颈上的淤青。"何方是农村兵。"他说得很有感情，仿佛在讨论困难救济，"当然这不是记功的理由，但是，二等功就能安排工作…″

2004年冬 南方小城

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刘志强望着招聘启事上"45岁以下"的字样苦笑。粮库铁门锈蚀的铰链声犹在耳畔，妻子化疗的单据在抽屉里堆成小山。雨水顺着褪色的中山装领口往里钻，他缩了缩脖子，电力大厦旋转门里溢出的暖气撩得人眼眶发热。

"刘副连长？"颤抖的尾音撞碎在大理石地面。刘志强转身时碰翻了接待台的盆栽，泥土在瓷砖上炸开褐色的花。西装革履的男人胸牌闪着银光——"总经理 何方"。

会客室的檀香熏得人头晕。刘志强摩挲着茶杯上鎏金的花纹，看见自己龟裂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粮库的陈年积灰。何方的意大利皮鞋在地毯上碾出漩涡，突然抓起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没有那个二等功，哪有我..."

窗外的雨更急了。刘志强望见玻璃幕墙上重叠的倒影，两个身影在雨水中摇晃，渐渐融成猫耳洞里那两个浑身泥浆的年轻人。他轻轻抽回手，袖口露出的伤疤像条僵死的蜈蚣，正在暖气里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