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人生

谢石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花 雨 人 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中篇小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刘虎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句谶语说:“红颜薄命。”我不知道是红颜招致或带来薄命,还是薄命之人向来生就娇身媚态。反正对活到中年一路薄命的我来说,探究它们二者孰因孰果,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家乡在陕北黄土高原的北部边缘。始皇帝以来许多朝皇帝兴修的从嘉峪关到山海关的万里长城的一小截,就在离我们村子不远的北边穿行,从而将我的家乡与毛乌素沙漠安慰人似地分隔开来。假如你还不知道我家乡的确切地名,我唱一首闹红时的歌儿《刘志丹》你就知道了,那里面有一句词是“他带上队伍上横山,一心要共产。”对了,陕北横山县就是我的家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叫什么名字吗?其实我有一个非常生硬且男性化的名字。不过,当我把自己作为小说人物呈现给大家的时候,我愿意起一个跟自己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叶彩丽。我知道,只有如此似乎与己毫无瓜葛的称谓,才能不妨碍我具体真实地讲述自己几十年来的生活和情感的经历与磨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出生和童年成长的地方,是一个叫庙湾的村子,地处从县城至石墨镇东西向公路的中间儿。所以叫庙湾,是因为那条东西两头都几乎是通直的公路,在路过我们村子的时候,被南北横桓的东山逼得它老远老远地朝南甩出去一千多米,使得这条公路象个驼子一样,无奈地突出一个几公里长的大湾儿。据说,五六十年代之交方圆几十个村子的民工突击会战修筑这段湾道时,我们的村子仍旧叫做庙村,湾道修完时,公社主任为了让自己和乡人们不忘修路的艰难,在千人大会上一口一个庙湾村。此后,我们村就被约定俗成地称作庙湾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往前说,我们村所以叫庙村,是因为在村人们居住的南向窝洼的半洼突出平台地上,也不知是什么年代修的,矗立着一座不算小的寺庙。寺庙小院里长着几棵高大的酸枣树。每年,它们都跟枣树一样,结出稠密的果实。真是奇怪,家乡乃至整个陕北黄土高原,酸枣树都是小枝桠型的,我至今也搞不懂,村子寺庙院里的酸枣怎么长成碗口粗的树桩了呢?还有,这酸枣树结出的枣子,跟枣儿一样大颗粒,光核儿都有真正的酸枣颗粒大;还有,那树上结出的枣儿,又确实是酸枣,能酸得你牙发酥。看来,这草木树们也跟人一样,还真就有些说不清楚的奇迹和遭际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庙门十步之外,还有一座高大的门楼式的牌坊遗迹,村里人叫它牌楼硷。记得,每年各个阴历民俗节日,方圆几十个村子信迷信的婆姨汉们,总会贼一样地或怀揣或提蓝儿,悄没声儿地朝寺庙走去,走到牌坊几步之外,一定先毕恭毕敬地齐刷刷跪下,上香、上贡品、烧纸、磕头地一阵忙乱,然后踏进破旧的庙门,大概又是一连串神神秘秘的举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我们一群娃儿们,最不敢去也绕得最远的,就是寺庙、牌坊这块地儿。在我们幼小的心里,那地方就跟坟地或谁家死了人那几天一样,是神秘而令人恐惧之处,连最胆大淘气的二利也不敢踏进庙门半步。但是,庙里酸枣树结出的果儿,我们却都能吃到,原因是五平叔就像队里指派专门负责这事儿的人一样,每年都会把庙里的酸枣果儿打下集齐了,匀匀儿地分给每家每户的孩子们吃。据说,吃了还添福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才知道,我这一拨儿孩子出生时正是国家最困难的年代,一方面横遭三年自然灾害的侵袭,有些地方连年枯焦,颗粒无收,何况北邻毛乌素沙漠的我的家乡,更有赤地千里之感。另一方面,斯大林去世好几年了,苏联老大哥对共产党小兄弟新中国翻脸不认人,撤人逼债,好强自尊的中国领袖和人民硬是勒紧裤带,还帐,建设新中国,延续炎黄血脉。所以,到我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时,依然有两个记忆最深的镜头。一个是隔壁的玲儿姐姐每年春暖花开时,总提着个蓝儿上山下洼,这棵树上那棵树下,掰槐花,锊榆钱,有一年甚至剥榆树、桑树皮儿拿回家食用;另一个是映象中不太会干净整洁利落的惠家奶奶,每年五黄六月的时候,就带着最小的孙子到二三里外的台地上刨挖蒲公英、苦菜、苜蓿,拿回来洗干净拌上面星子蒸吃。村人们还有一种常见的抗御饥饿的方法是,后秋里砍下山巅地畔上或背洼背湾里长得蓬蓬勃勃的硕大的已快干透的沙蒿,一捆一捆背回麦场上,碾打下沙蒿籽儿磨成面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之,我印象里的那个年代是,人人心里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时时过着缺吃少穿的日子。在我整个的童年时代,村里一直有人扶老携幼出走南路,到南边地“厚”的地方,四散开来讨吃要饭,一直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村里来。据他们说,走出家乡才知道,河南、安徽、山东、甘肃等省出来要饭的人更多,所以,不要怕讨吃要饭受罪、不光彩,为了活命,不算丢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头说我们这群娃儿,真是识不得好歹。你想,那么枯焦贫穷的年代,娃儿们只要没饿到起不来,照旧打闹玩乐。男娃们整天在沟河四野里疯跑,有的肚子不饿天不黑不着家。我常跟在二哥屁股后头,他贪玩,春天带一伙小子们去前湾里掰泛绿了的柳枝儿,拧下一截管状的柳皮儿,刮去一端口上的粗破儿,就噙到嘴上吹咪咪,一边吹着,一边又下到南北向的伊秀河湾里,敲一块背崖上的冰溜子咝咝地咂起来解渴。夏天,男娃们在抽水房旁的咀坝下深水里玩闹嬉戏,一个个都能变成泥猴儿。要么,就用绿叶婆娑的柳条儿编一个帽环,像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侦察兵那样戴在头上前后村里乱逛。秋天,花样就多了,偷吃瓜果,刨药材到十里外的佳禾坪卖钱积攒盐钱,帮着大人们掰玉米、刨红薯洋芋等等。冬天,有太阳的日子里,一个个背着自制的小冰车,在河道上划冰,那阵儿,连从小就是瘫瘫的玉德哥也被人放到冰车上划着冰车横冲直撞。冬天里另一种娱乐是在村里水井旁的高台地上玩“打瓦儿”,其实就是栽几片石块,在大约二十米外投石头往倒里瞄打,玩法很类似于现代高雅之士玩的保龄球,有时玩家也带几分分输赢钱。女孩儿们往往在院中或小块平地上跳方块,或踢毛踺子、抛沙包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除了玩,伙伴们也还都有正经事要做,大约有上学、砍柴、担水、在坡底小菜园或村外自留地里帮大人干农活等等。我家孩子数量在村里算中等,四个,大哥二哥我和还在襁褓中的弟弟。大哥是个乖男孩儿,不多说话,来了生人还有点儿害臊,但人人夸他聪明,学习好,俊,勤俭,懂事。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妈妈总不由得指着硷畔上高高长长的柴垛,夸耀自己的大儿子。没外人的时候,她就会拧着刚贪玩回家迟了的二哥的耳朵,提溜着他一处处看大哥用粉笔在门板、窗台、院墙、石磨等处写下的诸如“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以及一些加减乘除算式,着着实实地教训二哥。那段时间,妈妈总像回族人一样戴着顶白帽子,怀里抱着爱哭粘人的小弟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哥海涛有两个形影不离的同学哥们儿,一个是明利,常跟哥哥一块儿上山砍柴、挖药材、挑水、干农活。两人几乎整天都在一起。如果明利或海涛饭时没有回来,一定是被对方家长留下来蹭饭了。还有一个是瑞清,姓马。他有个极其勤快而疼爱孙子的爷爷,所以瑞清基本上不太干什么体力活。瑞清他爸是村里不多几个识字儿的人之一,只有瑞清和瑞琴俩娃儿,又当着队长,因而他们家在村里算得上是殷实家户了。所以,玩儿的时候,海涛、明利、瑞清三人必在一块儿,海涛、明利哥干活的时候,瑞清就显得懒懒散散,孤孤单单,要么,就跟一群女娃们一起跳方块儿。逐渐地,女娃们有时会主动叫上瑞清一块儿玩。后来,瑞清踢毛踺子的技艺甚至还超过有些女娃儿了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一年年长大,我脑后扎起了小辫儿,背起书包跟着大哥二哥去村小上学。刚上学那会儿,只要一放学,我的任务就是接妈妈手带弟弟玩,哄他,逗他,他不听话时我也背着妈妈拧他的小屁股蛋儿,直到他哇哇大哭时,我又亲他,抱他,吻他嫩嘟嘟的脸蛋儿。放了暑假,我得满天满月地带着弟弟,虽然是任务,却也很烦。那年代,国家还没叫喊计划生育,家家户户都是大孩子带小孩子,小的拣大的穿不上身了的衣服穿,仿佛传递接力棒似地。暑假,我们一群女孩儿几乎每人带一个小人儿,跟着从来没念过书已快要出嫁了的玲儿姐姐,浩浩荡荡地到伊秀河快入南川河前那块陡坡河床上去梳洗、冲凉、玩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当玲儿姐姐洗完了澡到河岸小水洼旁梳头穿戴时,我们一群女孩儿的目光先是都被她那一头缎子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吸引住了,大家都觉得自己的羊角辫儿丑死了。忽然,丑儿小姐姐惊讶地叫了一声。原来,她奇怪玲儿姐下身怎么跟我们这一群女娃儿不一样。我们的是光洁而穹窿般地凸起,玲儿姐姐的却怎么是毛茸茸地一簇,欲遮还露,毪乱毛燥。我们几个小丫头片子为这事集体愣怔住了。这当儿,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弟弟被温暖的水流推着在光滑的石河床上一寸一寸地朝陡坡下的深水处滑动,直至听到弟弟在半坡上下意识地尖叫声,我们才回过神来。一群光身子小女孩儿也迅疾地顺着河床滑下去。还是玲儿姐姐腿长麻利,她闪电般从河岸上向深水处奔去,在弟弟刚淹入水中时兜头捞起了呛咳哭叫的弟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就从那一天起,我和女伴们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跟男娃儿不一样,我再也不敢去逗弄弟弟的小鸡鸡玩儿了。大约也是从那阵儿开始,我感觉很多时候自己出现时,大人们动不动就夸我俊模样儿。奶奶们、姨婶们更是恨不得咬一口我的小脸蛋儿和红朴朴严丝合缝的小嘴,有的则喜欢锊我那根渐渐有了长度的辫子。明利哥哥喜欢带我拣地软,或摘桑椹和野茹子果吃,来回路上他总是拽着我的小手,好像生怕我被风吃走似的。瑞清哥则喜欢带我捉虫子、掏鸟窝、逮青蛙,要么,在盛夏火辣辣的晌午,与我一起在水井旁平台地上高大的榆树荫下静静地乘凉,听蝉鸣知了儿叫,直到大人们歇晌后又上山劳动时才回家。有时,瑞清哥会突然双手捧起我的小脸儿怔怔地看上一会儿,然后做鬼脸吓我,直到我迷惑不解地要起身时他才又恢复了惯常的迟滞和恬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礼拜天,忙碌的春播已过去,漫山遍野的山桃山杏和梨、苹果树陆续都蜕去了花容,天地之间阳光灿烂、绿意盎然。晌午时分,太阳高高地挂在偏南的天空上,一群婆姨们一摆溜儿坐在水井旁平台地畔的矮石墙上,高大浓密的榆树荫刚好罩在她们的头上。海潮弟弟等一群刚会跑跳了的小娃儿,在妈妈们跟前的土场上瞎玩儿。妈妈坐在婆姨们当中间,正一句一句地教她们唱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月里来好风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家家户户把春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水井周围,一群汉子后生们疏落成一堆儿,有人用长铁钩吊上木桶打水,有的担水走人,更多的人则是闲谝,听婆姨们唧唧呱呱,听妈妈和婆姨们的一唱一和。瑞清哥哥从家里扛来一把小头镢,带着我在平台下有菜窖的荒菜园里刨“蛮蛮草”根吃,他每刨出一根,就递给我,由我用指甲把草根上的粗皮锊去,我们俩随意地吃着。一会儿,婆姨们开始本意是齐声朗诵,实际上却变成“腰来了跨没来”地嗡嗡乱嚷,算是跟妈妈朗诵毛主席给延安人民的复电:“延安和陕甘宁边区,从1936年到1948年,曾经是中共中央的所在地,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斗争的总后方……”瑞清哥哥在菜窖边招手叫我。他扳转我肩头说:“哥给你到菜窖里寻红薯吃。”说着,他嗖一下就跳入了菜窖,接着一蹲身弯腰钻进了底下的平窖。不一会,他捧着粗细不一的几颗红薯出现在平窖口上,嘴里已然叨着颗用牙齿啃去泥皮的红薯津津有味地吃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来吃,彩丽,不然三平叔要骂我们偷儿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鬼使神差似地,我竟然没有一点儿犹豫就在瑞清哥哥的扶持下跳了下去。我们俩就坐在菜窖里生吃了几颗红薯。渐渐地,眼睛适应了窖里的黑暗,借着窖口的亮光,我看见平窖里除了红薯,还有发了长长的芽叶的白罗卜,那罗卜身上长出的胡子一般地根须在窖底的浮土上粘着。吃够了,我们就在那里面呆坐着。渐渐地,再听不见婆姨们的唱歌、朗诵和闲谝声了,大概是散学了。我觉得没趣,要上去,瑞清哥哥突然涨红了脸拽住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别走,哥哥给你耍个把戏怎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把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信不信,哥哥有三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三个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鸡鸡呀!所有的男娃都只有一个,海潮弟弟不是也只有一个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信你看。”瑞清哥一面说着,一面用手从短裤的左裤腿里掏出一个涨得跟胡罗卜似的鸡鸡,接着,他从右裤腿里又掏出同样的一个鸡鸡,最后,从缝着松紧带的裤腰里又掏出一个那玩意儿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夸耀完他的三个鸡鸡,瑞清哥又问:“你有几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当时懵了,简直像白痴一样,脑中一片空白,更答不上瑞清哥哥的问话。吱吱唔唔中,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我的“鸡鸡”,瑞清哥哥则气喘喘地,抱我,亲我的脸、嘴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突然,菜窖外一声闷雷似地镢头跺地声,伴随着三平叔有意夸大和张扬的吼叫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哪个龟儿子敢偷你三爷爷的红薯,给我出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被吓得一激灵,先自奔出了平窖口。三平叔一边伸出镢把钓我上来,一边还那样儿高声吼喊。“嗬哟,还是个女娃儿哩。”稍一顿,三平叔又吼了起来。“底下那小镢头是谁的,还有谁在里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瑞清哥灰溜溜地钻了出来。刚上得窖口来,就被三平叔一巴掌打得退出了好几步。慌乱中,瑞清哥瞅空拖着小镢头向远处跑去。但三平叔的辱骂还对他紧追不舍。“欺负人家女娃儿,甚东西么!还整天说人的人哩,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虽然三平叔没骂我一句,没动我一指头,我还是被瑞清哥的慌乱逃窜,三平叔的吼叫和人群围拢上来的气氛给吓哭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在人群缝隙里拽了我一把,把我带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顺便说明一下,那个年代,整个国家的人民谈性色变,因而约定俗成地发明和扩展了很多词语的涵义。比如,说某对男女有性行为,就叫做有男女关系,或说双方个人有作风问题,客观上给关系、作风两词增添了暧昧得没有深浅的含义。三平叔说的“欺负”也有特定的暧昧含义,多指女孩儿被人强奸、诱奸、猥亵等等。更可笑的是,就连对二十七八的小伙姑娘谈恋爱,也会说成是“搞对象”,从而技术性地绕开了亲口说“爱”字的所谓尴尬,就差从形体上彻底消灭“爱”、“性”、“情”、“色”等文字了。可见,当时中国一些所谓的“革命家”们,为了绕开人性的真实,借以达到他们浑水摸鱼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可真是煞费了苦心。但是,事实说明,历史是铁面无私的,曾经梦想当神龙天子的野心家们,最终还是还原了瞬间腐烂消亡的蛆虫般的本来面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晚上,爸爸黑着脸一声儿不吭,只顾凶猛地抽烟、咳嗽、叹气。妈妈瞅没人注意时细心地看过我的下身,完了也没说什么。大哥海涛、二哥海风像小大人儿似地一脸的冷峻神色。我在懵懂中感觉到大人们和懂事的哥哥们都突然地变得紧绷绷、冷嗖嗖起来,好奇怪哟。只有海潮弟弟,天地不分地想吃就喊饿,想哭就哭,闹够了又没心没肺地瞎折腾玩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长大了我才懂得,三平叔骂瑞清哥的最后那句话,其实是在骂瑞清他爸,也即大队长马维民。三平叔长得人高马大,但稍偏瘦,却直性子、快嘴巴,高喉咙大嗓门儿。平常队上开会、出山,有什么不公不正,别的人要么凑合着,要么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三平叔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唤开了,惹得维民队长不快。慢慢地,两人心里有了嫌隙或叫过结。你想,撞见队长的儿子偷红薯吃或干了什么不够光彩的事,三平叔能善罢干休,能不抓住这个机会散扬马家的不是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与男人有了第一次那号事,我才知道,其实那天瑞清哥对我怎么地也没有,只能说男娃儿心里以及他那个从此不再驯顺听话的小玩意儿,对性事已有了模糊的概念,却还没有真正做成事体的常识和能耐罢了。我呢,下身没有红肿、没流血,更没受伤。记得第一次被男人强行那样时,我在某一瞬间的感觉,活像平直紧绷的窗户纸被粗野的指头刹那捅破,也活像一个虚掩着的陷阱被茫然不知的过路人一脚踹到了底儿,感受那种钻心的刺痛时,我真地不由得想用莽汉们的骂人话“你把老子弄得疼死了!”来咀咒偷袭我安宁和平静的无懒。而那天瑞清哥的瞎胡闹却没有给我带来一顶点儿难受和惊骇的感觉。当然,我也最终懂得,男人的性器官本身从结构上讲倒也的确是绵里藏针,倘若你情我愿,它会给女人无限地渴望、珍惜和幸福感受。这是后话,就此打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我跋涉在泥泞的人生路上时,才惦量出了“欺负”二字加注我生命的毒药一般地迫害是多么地深重、长久和残酷。从那天以后我没法儿不感觉到,爸爸似乎沉默了许多,妈妈似乎对我细心了许多,哥哥们对我像跟屁虫一样形影守护。村里的婆姨汉们和老师同学们,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神情和咬耳朵私语的状态,出现在我的身旁和生活里。后来,“那事儿”似乎不再成为机密似地,大人们开始在言谈中斥责瑞清哥的丧德败行,不懂事的小娃儿有时则在我上下学的路旁围堵我,朝我扔石头土块,甚至骂我难听的词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我历尽艰辛独自奋斗终于当上了医师,而三平叔业已老朽得骨瘦如柴、凝缩成一小截儿身形住在我工作的石墨镇医院治病时,奄奄一息中的三平叔在没有外人时才一把攒紧我的手,满面淌泪地叫唤:“俊女子,乖女子,可怜的亲女子呵,三叔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害人之心,却害得我娃儿你好苦哇!”听这话的当儿,我猛然意识到,所有的冤屈,都是命呵。为什么只有我被那个促狭的“事体”给缠上,仇害、折磨我一生呢?这也是后话,暂且不表也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当了医师并无意中了解了国际国内性教育的历史与现状以后,我才彻悟,中国历史上对人性肆意压制、歪曲和故意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几个荒唐而惨烈的时代,“文革”是当之无愧的一个,正好让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虽然事实证明,对诸如爱、情、性、欲等人性的压抑、封锁、歪曲,跟生产力不够发达的封建时代的国人先祖们用封堵的办法治理“两河”(黄河、淮河)水患一样,只能得到越堵越患的结果。我们这一茬人当小孩子时,一方面,社会、教育、家庭总是铰尽脑汁地让孩子远离与性有关的一切,刻意制造性愚昧,因为大家深信性与繁衍生息是无师自通的,是不需要多此一举地引导和教育的。另一方面,贫困、居住习俗又创造了一家几代人一炕同眠的尴尬现实。有资料显示,一些儿童的性幻想、性启蒙、性冲动甚至性的侵犯性,竟然肇始于父母做性事时的粗心、恣意和愚昧。我虽然不知道瑞清哥为什么会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却知道那荒诞的举动绝不是成年人和教育学家所说的下流坯、劣根性或流氓行径。假如要细究原由,我想社会、家庭、教育、环境,无一不是当事者、参与者和操纵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学期开学时,大哥升小学高年级要到五里外的冯家洼上学去时,父母让还上低年级的我也转到冯家洼上学。那个学期,正好是冬天,每天早晚来回跑,我是个小女孩儿,跟着大步流星的哥哥们,只有小跑的份。还好,我的书包和中午的干粮都是海涛哥哥背着的。我知道父母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和减少我在村人面前受气。可这样,越发让不言答传却脾气火爆的海风二哥受不了。终于,二哥三番五次地往瑞清家的院子里扔屎尿包和石头瓦块,要么就盖烟囱口,往他们家烟囱里塞东西,直整得瑞清爷爷有一次站在院儿里哄他说:“海娃儿,下来爷爷给你吃好吃的。”倘若瑞清真的“欺负”了我,按常理常情讲,马家只有自感丢面子、丧门风的份儿。可到底“欺负”了还是没“欺负”成,俩当事娃儿说不清,大人们早已按常规想象认定我被瑞清哥“欺负”了。因而,海风哥哥那样下做,马家也只有在心里暗暗叫屈喊倒霉的份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冯家洼上学期间,我又遇到了另一个麻烦或叫问题。重新调换座位时,男孩子们都不愿跟我坐同桌儿。最后,老师只好叫班上最老实木呐的男孩儿跟我坐了同桌。可是,那孩子也真是奇怪,跟我坐一张书桌后竟然紧张地满脑门子汗,甚至像个羊羔疯病人似地抽搐,搞得老师也哭笑不得。那阵儿我也不太小了,懂点事儿了。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很乖,没什么错,也没惹谁,但就是搞不懂造成这种尴尬的原委。直到我们都有了子女后再见面时,大部分当了农民的当年的男同学们才怪不好意思地说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解释。原来,从我刚转学来跟老师的妹子坐一块儿起,男孩子们就私底下相互告诫,谁也不准跟漂亮得出奇地转学生叶彩丽当同桌,谁要是跟她坐了同桌,谁就是爱漂亮、爱美,就不够贫下中农化,谁就没有小男子汉气。后来的人和现在的青少年可能真地觉得我在讲笑话,只有亲历那个年代的人才知道,那时,大人小孩都像得了流行病似的,通通以革命为荣,以与小资产阶级划清界线为荣,以劳动人民化、贫下中农化为荣。所以,那会儿,全社会的女人从出工干活到吃饭穿衣,都向男性化靠拢。女娃儿爱美、爱打扮、爱穿漂亮衣服、喜欢花红柳绿的天性也横遭压制。以此推而广之,女娃儿天生丽质,长得漂亮、妖艳,在某些神经质社会环境和气氛中,也会变成与小资产阶级、与人性沾边儿的元素,通通被列入要打倒、压制、疏远、孤立的范畴。慢慢地,小男子汉们中间就流行起了不与女同学说话、交流更甭说玩耍的风气。因此,当时男女同学都以“封建”为荣。这个封建既不是迷信的封建,也不是门第的封建,而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所谓封建。可笑吧,共产党领导人民推翻了包括封建主义在内的三座大山,没想到极左恶魔却在孩子们心上筑起了另一道封建堡垒。哎,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话,就因为我长得出奇地漂亮,加上被心细手巧的妈妈打扮得穿着合体,有点女孩儿模样,竟也造成了没有男孩儿敢坐同桌的困局。对此,我又能怨谁呢?反正闹到最后,我还是跟老师的妹子一块儿坐在前排听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等到我那帮当了农民的男同学到石墨镇医院给家人或自己看病买药混熟了,他们才不打自招地告诉我,其实那会儿,内心里,骨子里,他们男同学哪个不盼望多看我一眼,多跟我接触。可说来也邪,也许因为环境气氛的原因,内心里越喜欢,表面上、言行上却越要显出无所谓、漠然、躲避甚至敌视。在那个荒谬的年代,女孩子因为长得漂亮而被排斥在进步行列之外,加入不了红小兵的事例,全中国算下来,相信一定不是个小数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在冯家洼上学的那阵儿,也有令我开心的事儿。我女同桌的哥哥是高年级班的课任老师,姓李,待我简直跟对待自己的亲妹子一样。午饭时分,他常常会让妹妹拉我去他的办公室,然后翻出仅有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东西给我和他妹妹平分。天阴下雨,她怕我受凉挨冻,甚至连我哥哥一块唤来在他办公室烤火取暖、学习、做作业。即使在那样贫穷的年代,李老师买女孩子用的诸如皮筋、头绳和削笔刀、橡皮擦等学习用品,总有一份给我用。他还关照哥哥早晚路上要带好妹妹,特别是路过坟地前那段路时,可别让妹妹落到后边云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得当时说起坟地时,李老师还声言他猜测“冯家洼”村名最初可能是“坟家洼”来着。因为庙湾与冯家洼之间的那片坟地,是庙湾、冯家洼、南面的刘家渠、北面的茹子沟等村几大姓的老坟地。还因为冯姓在冯家洼村并不是大姓。由此,李老师认为“冯”是人们为了避开“坟”的忌讳而谐音得来的。说实话,李老师的博大关爱和深情厚谊,在那段寒冷阴霾的岁月里,曾给予了我们兄妹许多的鼓舞和温暖。我至今还记得李老师那双饱含怜惜和慈爱的目光。在以后多舛的命运遭际面前,我真的不止一次像做梦一样想起李老师那温暖的目光,它像阳光一样,作为暗夜里的一束亮光,总在告诉我,一定会有新的一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男同学们不愿跟我坐同桌的闹剧般地真实,还是引起了高度警惕、神经过敏的我爸妈的忧心,他们以为我在冯家洼的遭际还是因为那“事儿”,因而又一次刻意地操纵安排我的求学之路,客观上让小小年纪的我再一次因为“那事儿”辗转他乡,野草浮萍一般。如此一次又一次地阴差阳错般地偶然作祟,迫使我幼小的心不得不承认,似乎冥冥之中真地有神灵在安排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命运,哪怕被操纵者只不过是一个毫无分辨和互动能力的蒙昧而纯真的小女孩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一个新学年开始的时候,爸妈执意把我转到二十多里外的窝洼学校上学。窝洼位于庙湾村东北部,从庙湾往窝洼走较端直的路是,先上南旦山峁,然后沿着平缓的山脊陆续越过长长地南、北旦山麓,最后沿着窝洼川走上三四里路就到了。窝洼是陕北地区极其常见的地处大山沟三岔口位置的村子,从窝洼向西北、东北和正南各放射出相对狭窄却极其深长的三道沟川,西北沟川叫祁家川,东北沟川叫高家川,正南沟川叫马家河川。三道沟川内如天上星般稀疏座落着十几个卫星村子。窝洼虽然比不上庙湾、冯家洼、贾家洼等川道村子交通方便,但由于它是整个沟川流域内最中心的大村子,因而也算是贾家洼公社的一个领军村子。与此相对应,窝洼学校的场地、设施、办学(师生)规模,仅次于作为公社驻地的冯家洼中学、贾家洼中学,远不是一个普通村庄所能比拟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照我们那地方人们的常识推测,爸妈把我转到窝洼上学,最有可能考虑和顾忌的,一是因为川道相邻的几个村子赶集都是就近去石墨镇,一个村与另一个村人之间走亲访友、交粮会战频繁接触,消息传布几乎畅通无阻、四通八达。因此,我童年的那件事在这个小圈子里非常容易散扬开,那对作为女娃的我甚至对我们全家来说都不是一件乐意扛和扛得动的精神负荷。躲开或远离这个圈子,是爸妈保护我免受伤害的无奈选择。二是窝洼离庙湾不算太远,翻一座大山就到了,可以让娃娃念书离家尽可能地近些。三是任泉姨夫在窝洼教书,他是我们家亲戚中不多几个能同时赢得我爸妈好感的人之一,而且他每礼拜都骑自行车顺着高家川河南行出沟回他家所在村马家湾,假如我坐姨夫的自行车,从马家湾村沿公路西行五里路就回到庙湾了。四是窝洼学校规模较大,转学到那儿后能一口气念完初中,不用今年这儿明年那儿地转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开学那天,任泉姨夫特地从马家湾来我家吃了午饭,就领着我往南旦山走去。爬上南旦山顶,气喘吁吁的姨夫和我坐在杜梨树下歇息。回望初春中的庙湾的那一霎,我被深深地震撼和刺痛了。我看见妈妈还在硷畔上朝我们眺望,我想送我们出了村东头的爸爸此刻也许在某一个圪崂里丧气地抽闷烟,我也好想此刻也许正朝冯家洼村走去的大哥二哥经常拉着我的温暖的双手,我还想淘气的但日渐懂事的海潮弟弟从此在家也许会像离家上学的我一样地孤独,还有,那麦场、磨面房、抽水房和咀坝、牌楼硷、屹然的东山、河床昼融夜凝的伊秀河与南川河、家家户户的院落、硷畔上的柴垛、水井、石磨、碾子,一切的一切,即将成为我离去后的梦境。感受这种伤感的那一刻,我不仅脸颊上悄无声息地流淌着眼泪,我甚至在心里呐喊:我不想走!不由自主地抽泣中,姨夫硕大而温热的手掌轻悄地抚摩着我因爬山而冒汗的头顶。抬头间,我撞见了姨夫怜惜地眼神和眼角盈溢着的泪潮。我用手背擦了一把泪眼,无声地站起身,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山梁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路上,平常少言寡语的姨夫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询问海涛、海风哥哥们的学习情况、字写得如何、性格喜好等,好让我在侃谈之间忘却行走山间的寂寞和疲劳。路过阳坡上冒头小草的星点绿色时,姨夫也像小孩子一样,跟我一块儿蹲身在绿草芽间逗留片刻。再往前走时,姨夫提议我们一人一首交替唱歌。以往老师教了很多歌,有毛主席诗词、语录歌和《闪闪的红星》、《洪湖赤卫队》电影歌曲等,这会儿我也不知道唱什么,慢慢腾腾出不了口。姨夫轻咳了一声,径自唱开了:“北国风光,千……”他一声高吼,后面的歌词还未出口,就听见前面地畔上一阵纷乱地扑沓沓声响,从土灰的地上飞起一群同样土灰褐色深浅不一的山鸡,向阳光照射过来的西面飞去,吓了首次见识这种情景的我好一大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彩丽,前面就是咱们窝洼学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顺着姨夫的指向,我第一次看到了一幅跟川道村子不太一样的沟道村景象。山下,顺着沟道绵延着宽窄不一的沟台地,东西台地之间缓缓流淌着马家川河水。窝洼村座落在西北、东北向沟岔之间,窝洼学校则位于村子正南方向的马家川河东侧沟台地上,与窝洼村隔高家川河相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薄暮时分,我们到了窝洼学校。姨夫开门让我进了他的办公窑,我一边解下肩上的书包,一边环视这陌生的办公窑。我刚洗完脸,姨夫已从灶上端来了稀饭、玉米馍、酸菜。吃毕,姨夫交代让在天黑实了电还没来时点上煤油灯,就去参加教师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早晨,随着校院里学生的脚步声、嘈杂声渐渐浓密,我起床穿衣上厕所。我怀着新奇在上厕所的路上扫视了一遍校园。姨夫的办公室座东朝西,整排窑足有二十几孔,全是石窑,窑面子顶部均匀排着用白灰泥成的圆形标语陀,一陀一字,上书“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的大红油漆标语。其中,北段窑是教师办公室,南段有低年级教室、灶房,南半院里有蓝球架、沙坑等。整排窑背靠大山,窑背上能看到打窑斩土面子时留下的规则整齐地䦆、镐挖凿痕迹。院北面有一小排接石口土窑,座北朝南,宽阔地窑腿上有几块黑板报,与姨夫办公那排窑成丁字形顺山势朝西摆溜,全是初中班教室。穿过校园、院墙和墙外的白杨林,马家川河畔小土垛上,是厕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正洗脸,不知昨晚何时回来今早又啥时起床洗漱穿戴整齐而今脖子上挂着铁哨子的姨夫走了进来,领我去上早操。我走出门,同学们都已按班排成两列长队,一班接一班像蠕动的长龙一般,开始在院里随着已跑进圆圈中间的姨夫的哨声和一二三的口令齐步走。正呆愣间,一位矮胖敦厚的青年老师从圈外的老师堆中迎面向我走来,他就是我的班主任高逢祥。他把我编入了班上的队列,我随着上操的队伍开始跑步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窝洼上学的几年,是我人生的一个特殊阶段。所以特殊,是因为在本该跟随父母和家就近上学的小小年纪的我,却告别家人学习、生活在他乡,凭添了几分漂零和孤单。好在,小娃家忘心大,最初的恋家、惶惑很快被新奇和与环境、老师、同学的交往冲淡。以后的日子里,除了因特殊情形触景生情偶尔引发忧伤、思念、孤零之感外,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和当地的娃们一样地学习和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回忆起来,离家求学的日子是漫长、模糊和平凡的岁月,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是些没有连续性的事件、情绪、场景和人物。最深的印象是,窝洼的山水不像石墨镇川道与伊秀河流域那么脏污,特别地清洁、明快;沟道里的人们十分地纯朴和憨实,川道人津津乐道和红火参与的政治氛围,在这里被稀释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原来在家乡被人们讳莫至深的那件事给我带来的惶惑在这里被彻底忘却。这里也基本不存在把人的穿着、容貌与政治、进步、思想混为一谈、扯上关系的倾向和过激风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个认真活着的人,都对曾经和过去怀有特殊的感情。有的岁月因为惊心动魂而终身难忘,有的往事因为休戚相关而被铭记,而有些时光,却因为平凡、不经意和具体琐碎而被往后的思绪时不时地牵出和风动。尽管历史对文革期间的一些政治思潮、政策措施、具体做法最终做出了中肯的评判,但亲身经历的人却总对那个时代的体验怀着各自独特的感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窝洼校园南侧有一片很大的果园。从地形上判断,那儿最初可能是低洼沟渠,被修建学校时挖出的大量余土填埋覆盖形成一块平坦台地。为了建成这片果园,估计早先的一茬茬学生肯定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到了我们这一茬时,园中苹果、梨、杏树都已进入繁茂挂果期。作为学校最主要的勤工俭学项目和劳动课实践基地,它极大地调动和培养了我对纯朴自然的热爱。每年收获季节,学校分班轮流采收各类水果。对了,那个时候的果树还没有被科学矮化,果实也没有现在的个大和漂亮,所以,每棵成树都是树冠盈丈、个子高大的家伙。高高的果树林里,男娃们一般都在树上摸爬采摘,女娃们都提着个蓝(兜)在树下接收拣拾,树上树下响彻男女同学们的喜悦喧哗,整个果园飘溢着浓浓地果香。其它季节的果园也不逊色。初秋,我喜欢做果园的早间巡查,常常是提前几天就眼巴巴地盼着轮值的那一天,好踩着沾满露珠的树间小草,闻着清新地绿色气息,长久地侈奢地仰望绿叶婆娑、青绿黄红色果粒交相辉映地各种高大果树,让自己的生命也跟着充分地舒展,让自己的心情享受极度地惬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有一个勤工俭学项目是每年初冬上山砍柴,为教室和教师办公室准备取暖燃料。我们这些年龄小、家又不在窝洼村的女娃们的砍柴任务弹性很大,能完成多少算多少,一点都弄不回来也不打紧,善良的窝洼村老乡们会背着柴捆主动挨个替我们交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时候国家还没有实行双休礼拜制。由于星期天只有一天,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不回家,特别是冬天。春夏秋的礼拜天,我喜欢在学校厕所崖下清澈地马家川河水中洗脸、脚、衣。要么,去本村或邻近村的同学家去玩。祁青兰和高桃花家我去得最多。青兰是祁家川村的,她长得不胖却很瓷实,皮肤稍黑却像缎子般光滑,一对黝黑明亮清澈的眼睛动起来特别地动人。青兰的父母对我关爱备至,好像我和青兰是一母同胞一般。青兰还带我去我的同桌、班上作文写得最好的祁思维家玩。思维长着一头蓬乱的卷发,面目丑陋,沉默寡言,性格憨实。他好像天生是个写家一样,每礼拜例行的作文评点课,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高逢祥讲的范文几乎总是思维的杰作。有时,老师还把包括思维在内的几个能手的作文张贴在教室门口烟囱位置的墙壁上,供同学们一周内随意翻阅学习。而思维家里的情况却很是悲怆,母亲是个瘸子,父亲先天智力不全,现已渐成老朽。据说,思维父亲快50岁了才娶得瘸子媳妇,捞得一子。每礼拜天思维回到家里,是这一家人最忙乱最辛苦的一天,特别对思维来说,父母亲干不动、干不好的活都等他回来干。每次去学校前,思维都把一周用的水挑回攒够,柴火预备齐整,外加照料自留地、菜园,做完各种必须的琐碎活儿。去过他家后,我常常不由地想,倘若思维生在一个好点儿的家庭,聪明勤奋好学的他一定会更加地出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桃花家很近,从学校顺着高家川河往下游走5里路就到了。她家住在河岸边的台地上,土窑院座东向西,院畔下依次是庄稼地、河道、河对面更宽展的河台地,再往远地形开始抬高,缓缓地一直抬成我翻山回家必经的北旦山坡洼。春天开花季节,桃花家院子里的果树粉白相间,煞是好看。夏秋的傍晚,满河沟漂溢着玉米、高粱、糜谷、薯类作物散发出的特有的混合香气,青蛙、懒哈蟆像开赛歌(诗)会一样,个个引吭高歌,满河川地吼喊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那时,也许我正和桃花挨坐在光洁的河石上,四条光腿把泡在清浅温暖的河水中,恣意贪婪地听看想聊,久久不肯回家。偶尔,也能遇上桃花爸从下游马家川大坝上买来几斤重的鲜鱼,让桃花妈用最原始清淡的方法烹制,给我们小姊妹几个解馋。那样的时候,我们就在想象的鱼香中速速地往她家跑。回望村庄,家家户户的煤油灯闪闪烁烁。如此声、光、气息的组合,汇成了一派山乡小村的人间烟火,绘出了一幅山乡小村的旖旎风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学期不多几次回家时,上南旦山峁,下北旦山麓,我的心情总像两面人一样。上南旦时总被庙湾牵着,久久走不出割舍的忧伤;下北旦山麓,又被窝洼吸引,总想小跑着奔到清澈而缓缓流淌的马家川河里,洗去一路的风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秋的一天上午,往常这个时候全都静悄悄地各大队的高音喇叭,突然同时放大音量响了起来,震得四下里的山沟悬崖回响阵阵。侧耳细听,一个浑厚、低沉、缓慢得一字一顿的男播音员声反复播诵道:“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噩耗传来的那一刻起,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幅员内,十亿中华儿女同时惊愕得鸦雀无声。短暂地奇迹般地静寂后,又几乎是同时突然爆发出了悲痛欲绝的恸哭声。从那一刻起,人们相互间的每一次相遇,都会看到好似没了亲爹娘般茫然无措地眼神。接上级通知,毛泽东追悼大会将于1976年9月18日下午三点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那一天的晌午时分,窝洼大队部的高音喇叭被临时借来摆置在初中班教室门前的课桌上,窝洼村乡亲、学校师生陆续聚到了门前院里,等待按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毛主席追悼大会的实况转播。边窑教室里,几位妇女正不停歇地赶制白色纸花,几个女娃出出进进陆续给来的学校领导、队干部、社员、学生娃胸前佩戴白花、左臂穿套黑布袖标。实况转播开始前,学校领导、队干部已肃立前排,学生们由班主任和班长带领列成纵队,一班一队,依次排开,社员们也一排排一列列地肃立,人们在掉一根针到地上都能听见响声的肃穆中,随着广播里的指挥先后低头伫立默哀、三鞠躬、听致悼词。当听到致悼词人哽咽着说“现在,毛主席与世长辞了。这对……”的时候,不知是谁被巨大的悲痛掌控,第一个发出了被紧紧压抑着的抽泣声。这低声啜泣竟然像火星子溅到了火药桶里一般,一瞬间引爆了全场的恸哭声,很快就演变成了集体性地放声大哭,在人群的上空紊乱地回荡。随后的秋日里,人们收集传说着许多的怪异,然后用联想串连起许多自然和社会事件,用来阐述伟人辞世的独特征兆。有人说,毛主席要走了,老天爷悲恸得天崩(吉林市郊区附近县镇3月8日15时01分59秒降落了一次历史上罕见的陨石雨)地裂(河北省唐山市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秒发生了导致24万人死亡,16万人重伤,直接经济损失在100亿元以上,堪称400多年来世界地震史上最悲惨一页的7.8级大地震);有人说,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三们伟人相跟着回了天上,变成了最亮的三颗夜明星,每天都牵心地俯瞰着华夏寰宇;还有人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走了,世上的草木都慌得乱了方寸,谁谁谁家的红薯蔓儿破天荒地开出了花儿,某村已卸了果的桃树又开出一茬子花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阵儿,同学们突然超乎想象地热衷于学习、练写、使用报纸上发表的《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中的简化字。有的同学还把自己名字的繁体、简化字、二简字并排写在自己的课本、作业本、练习本上,并对它们之间的差异津津乐道。这一阵二简字的书写,使得我们这茬人在国家正式通知停止使用“二简字”以来,多年来还时不时地习惯性使用,如把“龄”写为“令”, “帮”写为“邦”、“停”写为“仃”、“舞”写为“午”等。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越临近初中毕业那学期期末,老师、同学们和学习气氛越发紧张。按照国家新近恢复的大中专学校招考方案,往届高、初中毕业现在的社会青年,与应庙高、初中毕业生,同时拥有参加高、中专招生考的权利。窝洼学校有5名年轻教师有参加考试的资格,教我们语文课的高逢祥老师和低年级课任老师则跟我们应届初中毕业班同学参加同一种考试。任泉姨夫教初中部音乐、体育课,因为当年连初中都没念完,无法报考。所以,同学们都认真刻苦地复习,准备参加考试的老师除了抓学生的备考复习,还挑灯夜战自己的高(中)考复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会儿,正值隆冬,天黑得早,亮得迟。一天傍晚,因为备课、复习太累不知不觉睡着了的高老师醒来后紧紧张张地着手平常早晨起床后洗脸、刷牙等一整套程序。高老师像往日佛晓时分那样正蹲在办公窑前那棵杨树跟前刷牙,有同学感到奇怪凑上前去打趣说老师太讲究卫生了晚上还刷牙时,高老师才知道自己把傍晚当成了早晨。由此可见,打倒“四人帮”后恢复高、中考制度,对学子们具有多么强烈地诱惑,以至于他们那么沉重地自加压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学期末的到来,复习冲刺的气氛越来越浓厚。那阵儿,课余时间随便哪个角落,都有毕业班同学的身影,或独个或三五成群,一律手执书本,或坐着看,或鬼念经一般呢喃叨叨、走来走去。我至今还记得那阵儿死记硬背的一些政治课习题答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家的那年着实特殊。大哥海涛在石墨镇中学念高三,二哥海风学习不甚好留了一级正在冯家洼学校跟我一样上初三,等于兄妹仨人同时参加高、中考。好在那会儿上大学、中专的费用基本上都由国家包了。倘若要像现在这样,我们兄妹仨即使同时考上了,也得掂量家庭经济能否供得起上学的问题。</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学校通知毕业班学员统一到石墨镇照像馆照像,我给爸妈捎话,准备照完像后顺道回家一趟,住上一夜,换取衣物,赶礼拜一返回学校。我和同学们照完像,就去石墨镇中学寻海涛哥哥。相见之际,我发现久未谋面的海涛哥越发显得人高马大,上下唇胡须若隐若现,脸上有许多所谓的“青春美丽逗”,颈子上的喉结儿显眼地突起,声调也变得愣了起来。哥哥拉着我的手,怜爱地锊着我粗长的辫子,拉我在中学吃完午饭后一块儿去二里外的镇国营煤矿找寻上来拉煤的爸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拉着架子车满脸淌汗的爸爸到来。原来,他上来途中听说石墨沟村集体煤矿的煤便宜些,就去那儿装煤,哪知那儿早已排了长长的拉煤队伍,他怕我等得着急就上国营煤矿来了。海涛哥知道爸爸还没吃午饭,就让他去不远处的国营食堂吃碗烩菜、馍。爸爸边摇头,边从架子车上的小布裹里取出妈妈做得两面馍,蹲在架子车辕上吃了起来。那会儿各种服务一律是国营的,几乎不存在市场。爸爸吃了两个干馍后,去煤矿里院的自来水管上喝了几口水,抹了抹嘴巴,就让海涛哥回校去上课复习。此后几乎大半个下午,爸爸和我一直等在井口旁准备称量、装煤、付款。哪知,从狭小黝黑的井口里嘎吱吱吊上来的每一矿车的煤都倒入了一个给公家单位拉煤的卡车车箱里。中间还有一阵儿挖煤工人倒班,先是下去一拨人,然后又上来一拨人,都是头戴矿灯。下去的人脸、工衣相对干净些,上来的人脸庞、衣服、手臂都浸沾着矿井里的黑污。我和爸爸眼睁睁地看着、等着,直到太阳快落尽时,才装了一车煤动身回家,预备走上二十五里到冯家洼时再与等着我们的二哥会齐一块儿回家。一路上,爸爸肩颈处套一根从架子车轴上绾结出来的粗麻绳,两条手臂紧挽着车把吃力地拉车,我在车屁股后头使劲儿推,累得人浑身是汗。走到黄家圪垛猛坡那儿,我几乎没有一点劲儿推车了,父女俩只好垫好车轮后蹲路旁水沟沿儿歇了一小会儿。再上手推拉煤车上猛坡时,总算有了些劲儿过了这一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到冯家洼学校大门时,天早已黑透,隔着十来米看到的海风二哥只是一条黑影而已。只是听到二哥一声“爸”的喊声,我们才凑到一块儿。再走时,爸和二哥嫌我一整天太过劳累,执意把我扶坐在煤车上。路过冯家洼村东的坟地前,老远就看见坟地里一棵棵柏树跟鬼魅似地随着呜呜地寒风挤挤撞撞,摇摇摆摆,活像会走路似地。转过一个小峁,几处火光突然映入眼帘,而且那火光要么突然串起,要么忽然消失,一下子在这儿,一下子又从别处冒了出来,一样儿熠熠地放射着蓝攸攸、白兮兮的光晕,映衬出近旁坟堆的状貌。意识到柏树也许是鬼魂的化身,成群地跟随身后,一直到我们家里,加上视野里惨白地鬼火此起彼伏、冉冉摇曳。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儿从车顶滚下。虽然最终没有滚下来,却觉得裤档里一阵湿热,大概是吓得尿了一裤吧。同一时刻,我看见二哥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朝远离坟地的架子车南侧跑去,眼睛里放射着极度恐惧的光芒望着同样惊搐的我。粗心地爸爸也许正锚着吃奶的劲儿低头弯腰拉车,也许拉车的同时在沉思默想着什么,也许是老大人见惯了黑夜的坟地、柏树和鬼火不以为然。总之,他老人家一点儿也没记着给身后两个依然年幼的孩子说话,好给他们解疑壮胆。路过坟地的那段路本来很短,我却觉得着实漫长。我几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又怕独自在车尾的二哥一个人陷入更摄人魂魄的惊惧。后面的行程和回家的情景,都因为我被吓得跟喝醉了酒的人一样,连一点儿记忆的碎片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就是这趟回家呆了一天的我,隐约感觉在我这做女儿的面前,爸妈之间说话的语气、神情都有些异样,好像竭力掩饰着什么似地,使得我在回校时狐疑了一路,却说不清道不明心中的疑惑。回校不久,听说县文教局传来指示,高、初中毕业班延期一学期毕业,继续备考,从此改秋季入学为学年之始。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确凿无疑后,紧张复习的老师和同学们像获得自由的囚徒一般,奔走相告,简直跟真地考上了学一样地欣喜。好了,再见吧,冲刺的紧张!就让我们在来年的春天,再次与你相拥而泣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又齐聚书声朗朗的校园,再一次掉进冲刺的深渊。那几个月,我除了没命地把政治题背得滚瓜烂熟外,还不分清红皂白地逮住任何一道数学题猛做,直做得自我感觉对几何、代数的各种巧妙解法洞悉了许多……有一天,姨夫突然抑郁不乐地说我家里来了电话,让他带我去石墨镇医院去看望得病的爸爸。坐上姨夫的自行车,我们顺着窝洼村西沟朝石墨镇奔去,一路上心里惴惴不安,不断地做着各种各样的不幸猜测,直到站在爸爸的病榻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无力地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管,胳膊上扎着输液针,下身还插着引向床下尿瓶的导尿管。老人家脸部和嘴巴略微向左侧歪斜,已经说不成完整的语句,但眼神和喉咙里不时发出的单字音节,说明他还清醒。我走到床前,轻轻擦去他左嘴角溢下的口水,不由地回转身抽泣起来。一个两鬓华发、面皮白晳、个头中等微胖的医生,轻轻按住我的肩头,示意姨夫带我离开。站起身回头那一刻,我被爸爸眼睛里流露出的怜惜神情牢牢地拽着,久久不肯移步。临出门时,脸色腊黄、表情沮丧的妈妈从门外迎面进来,手里提着从街上买来的住院用的暖瓶等物品。走出病房的我听见爸爸一声怪叫,很快,妈妈也被医生劝出病房。阴暗、药味飘溢的走廓里,妈妈、姨夫,还有早先赶来瞎忙活的大哥、二哥、海潮弟弟,一家人个个垂头丧气,一片悲凄。一会儿,那个被称为白大夫的老医生出来,示意妈妈、大哥和我到他办公室去。他明确告知,按照垂危的爸爸的病情和他本人的意愿,请妈妈不要再出现在病房。医生同时告诫,我们做儿女的,不能再在床前哭泣,要振作一点精神,以利于稳定爸爸的病情,继而脱离目前的垂危险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天三夜抢救期间,我们全家人几乎一直陪着轮流倒班的医生护士们,毫无章法地忙碌,跑前跑后,买药、清倒便盆、换氧气瓶、轮着在病床旁和走廓里的长椅上打一会儿盹。我大部分时候守在父亲面前,隔一会儿就为他擦脸和口水,用石蜡油浸润爸爸干裂地嘴唇,帮着护士取换爸爸头枕的冷水袋,为他翻身等。谢天谢地,三天后,爸爸血压稳定了,意识完全清醒了,脸色也好看些了,医生也允许给他喂点流食了。他老人家总算闯过了鬼门关,又回到了亲人们共同拥有的阳世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算算日子,中、高考近在咫尺,语言障碍的爸爸一个劲儿地操着滞涩地发音对俩哥哥和我重复一个字:“去!”可怜的妈妈几天来一直在门外徘徊踟躇,不时指点儿女们这样那样。她背着病重的爸爸,把三个孩子濒临中、高考的实情告诉了白大夫,请教他怎样安排才更加妥贴。反正希望既别耽误了爸爸的病,也别影响了孩子们难得地挑战机遇,请他帮着费心斟酌。最后决定,弟弟陪妈妈留守着,看情况再说,大哥就在跟前上学,课余时间帮着照顾爸爸,姨夫、二哥、我,统统回学校去。可弟弟尚小,我坚决要求留下。姨夫只好说他捎话让姨姨安排好上村小的孩子,来石墨镇帮衬妈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由于爸爸始终坚持不愿与妈妈谋面的态度,姨夫、二哥、弟弟走了的最初几天,我只好一个人在大夫、护士、妈妈之间穿棱,独自完成守护爸爸的所有任务。只在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才有大哥一阵猛干,替换我睡一小会儿。直到姨姨来到,我才又极不放心地离开了石墨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牵心的日子是最难熬的,何况我还得强逼着自己念书复习。那一阵,我简直过着魔鬼般的日夜。尽管有姨夫的悉心关怀和照顾,尽管有青兰、桃花等贴心知己想遍法儿地安慰和诱导,有时我还是一个字的书也看不进去。天呵,我可怎么办?!大哥、二哥可千万不敢跟我这样,无法遏止地朝下坠落、坠落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考前几天,我已提前来到了爸爸的病床前。我已不再盘算备考情况和未卜前途。除了守在爸爸的病榻前,我真地真地很难获得心的安宁,真地真地很难集中心思神力到备考复习上。我已经顾不了几天后大哥在石墨镇、二哥在冯家洼、我在贾家洼的汇考会怎么样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8年盛夏,十年浩劫后高校、中专招生考试制度恢复后的第二次招考瓜熟蒂落。几乎被弄得后继乏人、极度贫血的大专院校又迎来上百万朝气蓬勃的莘莘学子。一些我们本乡田地的农家子弟,也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跃出了“农门”。自此以后,我很少愿意回想和提及自己在这场比拼中仅以2分之差落败的残酷现实,但我依然因为曾经的拼搏和努力而终生自豪,依然愿意默默地祝福即将跨入大、中专院校的老师和同学们,并因与他们共同拥有过曾经的甘苦而欣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班主任高老师与我的同桌祁思维同时被榆林师范录取,我的另一位老师考入了西北农业大学,还有另一个班的一位初三女同学上了西安市卫生学校。海涛哥考上了省建筑科技大学,海风哥名落孙山。几年来,老师和同学们,爸妈、姨夫和哥哥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把我看成准过关生。这种曾经无言的期许越发令炎炎酷暑里落败的我透心底地发凉。也许因为这一点,海涛哥哥从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的喜悦。我知道,为了失意的我,哥哥和全家老少同时在心里默默珍藏着这喜乐与苦涩混杂的年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加上还在病中,似乎从不探询儿女们的进退流转。但从他的眼神、举止和不自觉地哀叹中,我们知道他什么都观察出来了,所有被关切的问题他都已在悄没声息中捕获了答案。兄弟姐妹为了尽量弱化爸妈特别是病中的爸爸心中的波澜,爸妈特别是病中的爸爸则为了不再回首芜杂得宿命般的往事,我们全家人在秋季入学到来之前那段时间里,似乎变得跟对未来满怀盛夏般灼热期许的人们大相径庭,也没有与其他家庭为即将离家求学孩子细碎地筹祚的相似举动。除了惯性般地维持全家人吃喝拉撒睡等基本需求和同心辅佐爸爸的康复治疗,全家老小真地没有心思神力对渐行渐近的未来投注太多的关切,只有同心默默地祝祷爸爸能顺利地康复,像过去那样执掌全家精神的和经济的舵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过白大夫许多次关切的责备,爸爸对待妈妈似乎不再那么地偏执,但也看不出妈妈对爸爸的这种变化有丝毫的讶异和回应——尽管她可以经常地伺应、守候爸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感谢上苍,他没有让爸爸在死神面前过久地伫留,而只是刚一照面就擦肩而过。一个礼拜的凶险期,半个月的重危期闯过来后,爸爸的意识、眼神、面色、血压、饮食、排泄逐渐恢复正常。唯有右侧面部肌肉和上下肢体的感觉、运动功能似乎被老人家的灵魂忘却和遗失,几乎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留下。随着时日迁延和病情稳定好转,爸爸已不再打吊针、吸氧、冷敷,而开始接受每天上、下午各一次的针灸治疗。从此,除了按时按点地针灸,全家人的主要任务就是按照大夫的嘱咐,轮班儿揉捏、捶叩、按摩、被动活动爸爸的右胳膊、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次针灸时,白大夫都会先打开一个上面印有红十字标志的黑色扁平盒子,里面密密麻麻挨个儿斜插着长短粗细不一的许多银针,待我们按护士安排褪去爸爸的衣袖,摆弄好爸爸的肢体后,护士开始按白大夫的指点用碘酊、酒精消毒,白大夫则从盒子里选取一枚银针,在消毒液里浸一下,再用纱块擦干。针刺前,白大夫会习惯性地掀掀老花镜,左手在爸爸的肌肤上略微搓摩,拇食指撑展即将扎针的穴位,右手拇、食指下意识地搓捻着银针柄,最后端直快捷地刺入爸爸的肌肤。有那么几个相对稳定、轮流变换的穴位,白大夫会用胶布固定一个中间有孔洞的特制支架,在那个小孔洞处插上燃着的艾卷儿炙烤。等大夫护士操作完了,爸爸右半侧从头到脚几乎布满了粗短的银针柄,密密麻麻,小树林一般。好奇怪哟,那么多针扎,爸爸从头到尾竟然跟没事人一般,没有丝毫躲闪、震颤、疼痛的表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过持之以恒的针灸和刻苦自觉地辅助性锻炼,我们全家人和医护人员终于获得了回报。有一天针刺时,爸爸意外地感觉到了疼痛。在随后的日子里,这种意外和欣喜接踵而来,爸爸右侧身体的疼感、触觉逐渐漫延,针刺时开始有明显地肌肉颤动,语言虽然还没有连惯性,但单字发音已清晰准确得多了。大夫、护士、家人、爸爸本人因之而大受鼓舞,更加努力地锻炼、治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活往往是这一头松了口气儿,那一头却又骤然紧张。临近9月,我们全家人总算从爸爸暴病的慌乱、哀伤和绝望中挣脱了出来。但与此同时,为爸爸医病的巨额费用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有,海涛哥哥上大学和海风、我、海潮弟弟的上学问题也迫在眉捷。为了医治爸爸,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妈妈几乎跑遍了所有可以求助的亲戚和乡邻。至于海风、我和海潮的上学问题,粗略零碎里讨论过。爸妈的心思,当然是都继续上学。海风哥和我上冯家洼或石墨镇高中,海潮弟上冯家洼初中。但我们做儿女的不能不想到爸爸的病需要有人长年累月地侍候。海风哥说他不是上学的料,停学在家侍候老人,料理农活,爸妈不同意。按照老人们的通常思维,男娃个个需要尽职尽力地培养他们增长学识,锻炼做人,将来好为家族顶门立户。因此,我提出停学,帮衬家里,好让海风哥哥上学。可爸妈和海风哥几乎没有异议地认为,让我失学,可惜了一块料儿了。因为论学习能耐,让我上学说不定将来还可能考上个学或出息个啥的。尤其爸爸,自认为他暴病可能已经让容易受感情撞击的女儿中考失利了,倘若再让女儿日后蹲家侍候自个,心里会更添一份愧疚。反正那一阵儿,这一问题总也议不出个结论。见爸爸虽然言语、行动仍待进一步恢复,但已无生命危险,瘫痪的阴云也日渐消散,总之是放心了一大半,妈妈又跑回家去,急急地为即将赴省城上学的海涛哥哥做些准备。至少,总得给哥哥做一床看得过眼的铺盖,一身衣领、袖口、肘子、屁股、膝盖处没有补丁的新单衣吧,我想妈妈又得向乡亲们求助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治疗后期,我们按照爸爸的意思搬到石墨沟大队住去了。原来,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也为了继续治疗免得瘫痪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地拖累家人,石墨沟大队的王成叔来探望爸爸时,爸爸已经暗自叮嘱他为自己租赁一间民房,一来可省下住院的费用,二来便于就近治疗。总算命运还不十分苛刻,让我们全家在横遭蹂躏之后也能享受一阵十足地欣喜。我至今还记得哥哥走时的情景。那天,太阳格外地热烈,哥哥穿了一身妈妈赶制的军绿色的的卡制服。对了,那个年代,好像流行军绿色;的卡衣料厚沉沉地,耐磨损,但显然只适合秋冬穿。我想妈妈大概是实在没能耐同时为哥哥做一身适合盛夏时节穿的薄而凉快的的确良衣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着说吧。那天,满怀欣慰喜气的爸爸被我们扶坐在二哥推着的架子车上,背靠海涛哥的铺盖卷儿坐着,海涛哥自己提着装有洗脸盆、肥皂、毛巾、牙刷、牙膏和很多零碎物品的大网兜,我扶着爸爸,弟弟背着哥哥的军用挎包,妈妈在架子车另一侧走着。全家人一齐出动,算是簇拥着哥哥向石墨沟二里外的客车站走去。为了送哥哥,爸爸特意推迟了这一天上午的针灸时间。一阵熙嚷一番忙乱之后,,哥哥拿着车票,带齐自己的随身物品,随着排队的旅客踏进了客车门。接着,客车发动机轰鸣起来,司机按了两声喇叭,车子就缓缓启动低速驶出了铺着灰渣的汽车站院。那一刻,我看见大哥从座位上站起身胳膊伸出车窗外竭力地向我们挥动,全家人都无声地哭了,许是高兴地,许是感伤地,总之是牵心地,难以割舍地,让人在随后的日子里,不由地放电影般地回想哥哥在家时的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开学一步步临近之际,我终于郑重向爸妈提出罢学。经过一番瞎议乱争,最终彻底解决了这一悬而未决的问题。从此,我开始每天推着借来的架子车,带爸爸到镇医院扎针。由于不再是住院病人,爸爸每次都是躺在白大夫诊室铺着橡皮面床单的检查床上扎针。每次针灸稳当后,我就胡乱盯着看挂满墙壁的人体穴位挂图。开始也就狗看星星般不甚了然,渐渐地,我发现爸爸身上的每一根银针都与挂图上的某根经络和某个穴位相对应。再后来,我甚至能记得住叫得出每一针刺点的经脉和穴位的名称。时间长了,天天见面的白大夫也看出了我对中医经络穴位针灸之类产生了些许兴趣,时不时地就正在扎着的穴位顺带着给护士和我讲几句。后来,他还送给我一个里面装粗细长短不一的三根银针的小盒儿,一个沙包一样的纱布袋,一本白倬凯为赤脚医生编写的针灸书,让我没事时按照书上的方法在纱布袋上练习扎针,然后在自己身上学扎合谷穴。再后来,他微笑着鼓励我在他的面前给爸爸腿上扎针。那阵儿,爸爸的说话能力已日渐提高,老人家高兴得多次连说带比划,让我给白大夫做个干女儿,让我像孝顺他自己一样孝敬爱戴白大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才知道,白大夫就是那本《农村赤脚医生针灸手册》的作者。护士们说,白大夫是“文革”前正规中医学院的毕业生。“文革”后期,被贬到县“五七”干校劳动。期间,他没有了血压计、听诊器、处方权、病人,唯有衣兜里装着的三根银针。那时候,国家、老百姓穷透了,人们得了病,不是安乃近,就是阿司匹林、四环素。许多社员得病,就是抗着。抗过去了则罢,抗不过去严重了,就那有数的几种药买上一点儿,吃着,抗着,拖着,稍微打不倒身了,就算好了。据说,白倬凯大夫在干校期间,先是为一块儿劳动的老干部们晚上揉捏、按摩、扎针,治个腰肌劳损、胳膊腿困乏之类。后来,有人头疼脑热拉肚子了,他也只能用三根银针想法儿往好里折腾。慢慢儿,干校那些当权的和附近社队的社员们,也闻讯赶来请他医病;慢慢儿,他从中总结出了越来越多地实践经验,并抽空儿在香烟盒、信纸、报纸边角上记笔记。到离开干校时,他几乎编好了《农村赤脚医生针灸手册》。前几年,白倬凯大夫的针灸医术,跟延安地区插队的北京知青、赤脚医生孙立哲的手术治病医术,通过民间传颂和报纸、广播宣传,一下子闻名全省乃至全国。从此,白倬凯大夫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中医针灸学的挖掘、研究和发展上,几乎把每个病人、每一种病都纳入了针灸治疗的范围,而且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其中,不乏让聋儿复聪、使哑巴开口的病例。县、地、省各级医学刊物经常会刊出白大夫的研究论文。他连续几年年年荣获地区科委的科技奖项,每年都举办好几期全县或分片儿的赤脚医生中医针灸培训班。新近又获知,白大夫正和石墨镇矿务医院的麻醉医师米怀志合作研究针刺麻醉、合作研制针灸电疗仪器,据说不久将要投入临床试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海风哥、海潮弟上学走后,石墨镇临时租住的家里,就剩下爹妈和我。经历爸爸暴病,爸爸妈妈好像同时都变成了佛家人一般,静默居多。几乎所有的交流沟通,包括生活中必须得有的呼唤、示意,也都是通过我来传递,好像我是一根电话线一般。妈妈经常说的是“叫你爸……”怎样怎样,爸爸则努嘴、扬头指挥我与妈妈请示、沟通。真奇怪,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说当初,爸妈曾经相互爱恋得惊世骇俗。妈妈叫叶秀琴,我因故随了妈妈的姓。妈妈是个独生女儿,自小儿漂亮、聪明、乖巧、记性好、能歌善舞,特别是初长成时留着一根又黑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曾经是我们那一带各大队的花骨朵儿。队上、社里甚至县上的文化活动,经常能见到妈妈的身影。据说,县文工团领导还曾提出过让妈妈到团里学习、工作的动议,却因为意外地获知妈妈的爸爸也即我的外爷因为曾经当过国民党军队的下级军官至今还坐在牢里而罢议。七五年蒋介石死后,国家对曾经在国民党军队有过军衔的在押人员实行宽大处理,释放回家。听说外爷出来时业已老朽,自理生活都有些困难了。组织上问他跟哪个亲人居住,外爷考虑到自个儿只会成为外婆和妈妈的累赘,加上横山县山穷水寡,说他要求回延安地区宜川县的家,那儿有他与原配夫人生得的三个儿子可以赡养照顾他。宽大处理时,组织上允许妈妈带着外婆去关押地姚家坡探望了一回。随后几年,一生大部分时候先后在等待和政治屈辱中度过、本来还不甚老迈的外婆,也一年比一年悒郁、衰落,直至撒手人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的一生是悲苦的。年轻时被在国民党井岳秀部当个小军官的外爷得手,做了他的军营小姨太,就有了我的妈妈。可怜妈妈还很小几乎连记忆都没有多少的时候,国民党军已摧古拉朽般地被纷纷击溃。解放后,孤苦伶仃的外婆只好带着妈妈返回庙湾村娘家,但却一直戴着国民党军官家属的帽子,屈辱地活着,艰难地拉扯大同样孤伶的妈妈。好在外婆娘家叶姓远近老弟兄们一直暗地里帮衬着她老人家,他们就是三平叔、五平叔这一茬人的父辈,大部分都已过世。所以,三平叔、五平叔实际上是妈妈舅舅家的儿男,马家川秀儿姨姨是妈妈舅舅家的女子,加上我又姓了叶,就一直叫他们叔了。有我老舅们的照应,稍长的妈妈也能与贫下中农的娃娃们一样在村校念书。到妈妈长成大姑娘跟着社员出山劳动时,一是由于国家宽大处理了外爷的事,二是外爷回了宜川县等于跟外婆已不再有实际的亲属关系。因而,妈妈在公社和大队就基本上不再受到政治歧视,加上妈妈突出的特长,后来竟然被推选为大队的妇女主任,经常组织女社员们集体劳动、学毛选、唱革命歌曲、开赛歌(诗)会等。有一年冬季农田基建会战中,村里来了一支县上派来的扛着摄影机、拉着小型发电机的人马,拟定拍摄前罗湾峁沟改良成梯田平地的纪录片镜头。队上经过精心挑选,让贫下中农出身、已当上大队副队长、团支部书记的马维民与妈妈,作为两个主要的上镜人物。摄影队走时,还商定来年秋收时再来拍改良地的收成镜头。从那时开始,在社员们的眼里,马维民和妈妈就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年春天,妈妈先后被选拔参加公社、县上的农民文化活动调演。结束后,妈妈的节目又被推荐到地区代表横山县参加汇演。一个多月下来,妈妈纯朴的表演,加之经过县、地区文工团行家们的悉心指点,妈妈的节目又被地区推荐到西安人民大厦参加全省农民文艺汇演。那次汇演中,妈妈清脆的歌喉、干练飒爽地表演,一曲《清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下来,赢得了汇演评比专家们的一致好评,妈妈也因此捧回了大红硬壳的独唱类二等奖奖状。谁也没想到,妈妈回来不久,从铜川跑来一个中等个、浓眉大眼、膀圆腰壮的后生,呆外婆家不走,破天荒地试图自个儿说媒娶走妈妈。外婆、三平叔、五平叔等好歹都劝说不走。没法儿,众人只好给妈妈做工作让来人抬腿离去。没成想,妈妈也鬼迷心窍般不置可否。挛沓了几天,外婆只好招集族中主事人背转商议。结果,叔叔们提出要成婚,须得男方倒插到庙湾大队来当上门女婿。叔叔们料想,提出如此在农村来讲最是下看欺辱来人的条件,一定能把那后生吓跑。更让众人想不到的是,那后生竟然毫不犹豫就爽爽快快一口给应承下了,弄得众人一头雾水、一片哗然。问妈妈怎办,她也就会不言答传。众人想,女娃子家,不明说大概是也悦意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说爸爸,他是河南难民后裔。爸爸的爷爷辈大概就是李准长篇小说《黄河东流去》里描写的被蒋介石炸了花园口黄河堤堰遭难的民众之一。爸爸的父亲跟着其父在溃逃中跑到陕西铜川市郊与耀州交界的一个寒窑落了脚,从此开始了爸爸这一宗王姓人家在陕西的生涯。爸爸官名叫王福堂,曾经是我爷爷的掌上明珠。但在爸爸四五岁的时候,我那在陈家山煤矿揽工挖煤的爷爷在一次矿难中送走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不久我奶奶独自远嫁他乡,爸爸只好和自己的爷爷相依为命。没有几年,爸爸的爷爷也驾鹤西去。爸爸成了名符其实地孤儿。一个无儿无女、靠手艺吃饭的河南老乡收留了爸爸。从此,基本没上过学的爸爸开始跟着老艺人走东串西,做泥水活、穿烟囱、盘火炕、弹棉花、赶毛毡等等。闲来无事,老艺人总是手抚随身携带的那把二胡的琴弦,如泣如诉地拉上一阵儿。几年下来,打下手的爸爸几乎学会了老艺人的所有武艺,最突出的是二胡独奏,实际上爸爸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慢慢地,十里八乡都知道铜川市郊老泥水匠培养出一个拉二胡的好把式徒弟,而且小伙子长得是一表人才。到妈妈从队、社、县、地区一直被选拔到省上汇演那年,爸爸也是凭着空前感人的一首《二泉映月》二胡独奏,一路绿灯,直演到省城。也不知俩扬花吐蕊年纪的后生姑娘有过怎样刻骨铭心地际遇和神交,反正最终就演绎成爸爸独行侠般一路追逐到横山县冯家洼公社庙湾大队,并毫无怨言地甘愿倒插门当叶家的上门女婿这一幕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后来妈妈叶家人都知道了爸爸的身世,才一个个埋怨三平叔出的馊点子刚好成全了自小就成孤儿的爸爸的好事。按妈妈自己的说法,她和爸爸的婚姻是命。因为,外婆只有她一个亲人,她必须招赘上门女婿。社员们议论过自己和马维民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因为维民是独生子,不可能当人家的上门女婿。还有成分问题。至于说当初喜欢过马维民没有,或者有几分喜欢,那个时代过来的妈妈,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一字半句的。爸妈之间的缘分,爸妈从没漏出过一点口风,我推测应该是属于一见钟情型的吧。事实如何,已无从考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之,还没等到秋收时妈妈和马维民一起领头拍农业学大寨的纪录片电影镜头,外婆叶姓一大家人已着手为妈妈和爸爸登记结婚做各种准备工作了,比如跟队上借了知青宿舍隔壁一孔接石口土窑等大事小情等,随后就在当时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完了婚。那年秋天,马维民也娶了马家川村娘家的甄姓媳妇儿。不多几年,爸爸有了我们姊妹兄弟四个孩子,马维民夫妻有了瑞清哥和瑞琴妹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妈妈成家的最初几年大概是平静幸福的几年。至于说穷吃没喝的光景,那年代基本上家家都如此,没有什么奇怪和不光彩。到我们这茬娃娃粗略懂事时,马维民已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妈妈也由于逐渐摆脱了被外爷牵连造成的成分问题的纠缠,开始在农业学大寨、农田基建会战、文艺活动、扫盲、学习毛主席复电和老三篇、唱革命歌曲、演样板戏、批林批孔等运动中崭露头角,与马维民的接触自然多而频繁起来,一些影影绰绰的议论和是非话、咬耳朵事就若隐若现。据说有一年,爸爸在大队果园的看护窝棚里撞见过不堪入目、给他带来耻辱的一幕。那一次,不管是为了全家平安还是个人名声,妈妈作出了宣誓般地绝对保证,换得了爸爸的沉默、宽容忍辱、既往不究和着眼未来。根据爸爸暴病后爸妈各自的神情状貌分析,爸爸暴病肯定是妈妈有了大不是。尽管社员们有意避躲我们姊妹兄弟几个窃窃私语,我还是隐约得到了“妈妈和马维民”、“大队战备粮仓窑”、“爸爸怀揣雷管预备跟某个人同归于尽,被大队基干民兵抓获,在被禁闭的公窑里不省人事”等说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过长达半年之久、花样繁多、花费惊人的治疗后,受苦出身、身体底子好、不到50岁的爸爸终于又站了起来。基本病愈了的爸爸经过病榻上的熬炼,似乎并没有被屈辱委顿下去,似乎重生一般连性格也变得豁达爽朗了许多。这种变化,令我们做儿女的欣慰和踏实,却更让妈妈不安和如坠云里雾中。自从爸爸怀着对白倬凯大夫的感激随口说让我做白大夫的干女儿开始,白大夫更加诚心地教我、带我,我也更加满怀兴趣地、刻苦努力地学习中医针灸医术。爸爸快速好转那阵,白大夫的电针灸治疗仪和针刺麻醉实验也进入了冲刺阶段,爸爸的针灸治疗就基本上由我独立进行。我一分钱不挣还积极地在镇医院、矿医院之间来回奔忙,帮助白大夫作记录、整理资料,为病人作一般性针灸治疗。慢慢地,从石墨沟大队到矿医院、镇医院长长的二三里路上,常常有我忙碌的身影闪现。慢慢地,我结识了许多公家人和病人,石墨沟大队的许多人也认识了庙湾大队的我——一个长辫子漂亮女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们说女大十八变,媒婆子踏烂门槛子,事实还果真如此。尤其是爸爸的老乡党王成叔,对这事贼热心。由于我们是远离城镇的农村人,在王成叔他们的眼里,尽管我长得蛮够俊的,可论起综合条件来,好像石墨沟大队随便哪个后生娶了我,沾光的倒一定是我和我们全家似的。那种庸俗算计的口气,让我对王成叔充满了本能的厌恶。对这种事体,开始时爸爸倒好像没急着认真思量。对爸爸有吸引力的,倒是王成叔说的另一桩事体。听说国家已探明石墨镇地下的优质煤远比过去认定的储量多得多,而且特别容易开采,拟在石墨沟大队附近征地建立大型煤矿,队上百八十户人全都要转成城镇户口,青壮年一律招收为煤矿工人。早就想离开庙湾大队的爸爸为这事好几个晚上都大瞪着眼睡不着觉,要不就拖着还不很利落的右腿披衣下炕,蹲脚地上抽一阵旱烟卷儿。终于,爸爸下决心购置一处石墨沟大队的烂窑瓦房。当然,这事还须王成叔从中斡旋。王成叔则提出,干脆把购置房窑的事与彩丽侄女的婚嫁事宜,一家伙全办了。王成叔认为,假如爸爸同意,办成这两桩事显然是两家乐意、皆得实惠的大好结局。我知道王成叔说的两家乐意实惠是指石墨沟大队的人家找了一位健康、漂亮、有文化的农村女子乐意还实惠,爸爸把我嫁给石墨沟大队的后生,就等于把我嫁给了吃公家饭、当公家人的人,甚至我本人也有可能变成公家人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反正吵吵了一阵,大概是爸妈经过商议悦意了。一天晚上,爸爸溜出门外时,妈妈吞吞吐吐地提示我考虑寻个合适人家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的问话。我好想跑去问沉稳慈祥、一个心眼儿搞科研、治疗病人的白大夫请教。可这种事叫一个女娃家怎么好跟两旁世人提念商议。按说,国家规定男满20岁、女满18岁才算达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可实际上,民间操纵男女婚配的能量实在不可小瞧。人们往往通过曲里拐弯的关关系系,求人,托门子,就可以把不够法定婚龄的男女合法地拴到一块,更何况遇上征地、招工、转户口一类所谓天大的好事,十有八九的乡亲们会从眼前实际利益出发考虑问题,作出抉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天后,王成叔引着一个我连他眉脸也不愿细瞅的年轻后生来家里相看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自感生活充满了变数的恍惚和茫然中,日子在不经意间一天天地流过。爸爸暴病一年多里,家里发生了许多的变化。爸爸再没有回过庙湾,也从来不提起庙湾。妈妈为了生活琐事常常在石墨沟和庙湾之间来回跑。天暖了的日子里,爸爸不甘当个废人闲人,也为了糊口还债,硬不听劝,变着法儿在镇上做点儿小生意,比如卖针头线脑、瓜子,跌得卖瓜果,挂得倒腾点土特产之类,妈妈只好跟着他、帮助他,完成他力所不能及的却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海涛哥哥放寒、暑假回来呆一半个月。海风哥在石墨镇中学已上高二了。我在伺候、治疗爸爸的同时,应白大夫的要求做他的实验助手,白大夫则从异常紧缺的经费中甚至从自己有限地工资里,不定期不定额地为我支付一点报酬,虽然我推辞着不接受,到后来还是拗不过白大夫的认真劲儿。海潮弟弟就近在煤矿中学上初中。王成叔上门提亲说媒的事儿,因为爸妈还没有最终思谋定,似乎变得泥牛入海断了信儿一般,为此我还不由得暗自庆幸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转眼到了这年冬天,来年春天国家即将征用石墨沟大队及其附近村庄土地,社员全部农转非、青壮年一律安置工作的议论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有鼻子有眼。加之,人们约定俗成地刻意延搁或催赶到岁末年终农闲时节提亲说媒、料理儿女婚事。几种因素掺和一块儿,使得王成叔之类的媒人越发地勤快卖力,使得石墨沟谈婚娶妻的氛围愈加地浓厚,也使得辛启忠(前面提到来相看过我的那个年轻后生的名字)们猴急般娶老婆更加地理直气壮,更加地自信甚至自负。人说世事有时能把傻瓜捧成金蛋蛋,这种怪事还真就能有、能发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我许人与否的决定性因素还是我家、我爸妈,特别是我的爸爸。可迫近年关,我感觉爸爸经过长久而反复徘徊地思虑,逐渐向顺应石墨沟娶嫁风潮的方向挪动和靠近。看爸爸言行有所活络,王成叔更加频繁、殷勤、坚定地牵线搭桥,好让我最终成为石墨沟大队某个后生的新媳妇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所以说爸爸在我的婚事上经过长久而反复徘徊地思谋,是因为我感觉爸爸已基本上拿定了不再回庙湾的主意,下一个安身立命的落脚点,爸爸也已基本上确定在石墨沟了。促使爸爸对未来有如此设想的原因,表面看来好像是因为妈妈让他蒙羞。在我看来,还有除此以外的深层缘由。少小就成了流浪孤儿的爸爸,也许心中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浪迹和闯荡的梦想。只不过在骤遇蛮横无理的缘份和爱情时,他没有能力做出别样的选择;只不过在我们兄弟姊妹四个挨身儿相继来到这个世上后的十几年里,爸爸妈妈除了咬紧牙关听从集体安排参加劳动和含辛茹苦养育我们成长以外,真地没有多少可以任由精神、理想驰骋的历史条件、时空和精力。年轻时那么喜好又特长文艺活动的爸妈,打我记事起还真地没有看到他们纵情恣意地挥洒过才艺。唯一能唤起人们对他们年轻时候回忆的,一个是从来就装相框挂在一对红色木箱上方墙壁上的妈妈扎一根粗长辫子表演唱的黑白相片,一个是从来都挂在后窑掌里那颗生锈成猩红色铁钉上的那把二胡。那还是爸爸和妈妈确定登记结婚后,爸爸回铜川开具结婚证明,携着他那位老艺人干大一块儿来庙湾时,随身带过来的。据说爸妈成婚后,老艺人我那干爷爷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地谢绝了爸妈赡养他一块儿生活、为他养老送终的承诺,欣喜地住了几天就又奔赴流浪的旅程了,从此再没有过音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通过家里发生的其他一些事,我也可以感觉到爸爸缓慢变迁的心思。当初,爸爸康复末期,经过全家人反复劝说,海风哥哥最终迈进石墨沟中学念高中去了。可没多久,他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因为自个儿底子差、高中课程难懂颇有些退学念头。一年多来,海风哥愁眉苦脸、按步就班地跟着众同学经历上学生涯。秋天,镇上挂(帖)出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宣传标语时,海风哥忽发奇想,自个儿跑冯家洼公社问了一下管武装的干事,自觉年龄、文化程度、健康状况都合乎参军条件,就自作主张地报了名。直到体检合格接兵的快要来了,他才禀告爸妈。得知此事,爸妈瞪着眼睛愣了半晌,完了也只有就坡下驴顺势同意一途。最终,送兵的、接兵的都看上了壮实、干练的海风哥哥,可在办理户口等手续时,爸爸却异常坚决、执拗地要求海风哥改姓叶为姓王。妈妈为此惊愕得傻瞪着双眼,却因为承受过爸爸暴病的打击而没说一句话。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妈妈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时刻对爸爸怀着愧疚之心,而是适当地顺着爸爸,让他平安地活着、多活几年,让从外婆开始就异常孤伶的妈妈的家庭能够平静、安定,让她的儿女们悄没声儿地长大成人。按照爸爸的说法,他也绝不会过分地改变当初入赘时的承诺。海涛哥是老大,理当姓叶;我是唯一的女儿,也该姓叶;海风哥可以姓王,只此一易;海潮弟弟还可以姓叶,他不再得寸进尺。如此,按照爸妈协商一致地意愿,在胸佩红花、敲锣打鼓欢送新子弟兵走前,家里为海风哥办妥了改姓的所有手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由类似的日常事、琐碎事,我已经确凿无疑地感受到了爸爸一直在努力地改变和夯实着他的生命质地。这兴许与他的特殊经历有关,也许与他的暴病初愈有关,还许与他即将步入知天命的年龄有关。但同时我也确信,爸爸的所思所为,都合乎情理,都有情可原,都没有太过分。随着年关的临近,我也更真切地惴摩到,爸爸的下一个心愿就是落脚石墨沟,最好还为他唯一的也是最疼他爱他的女儿寻个好人家,也安顿在石墨沟附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墨沟地处石墨镇东南方向,是与石墨镇至横山县城公路成垂直方向的一条相对宽阔的沟道豁口。传说很久以前,每每发上一次夏洪,石墨沟小河东西两岸的半石崖上,就会露出黑如墨色的石层,石墨沟便由此得名。据说,遇上大旱酷暑时节,石墨沟东河岸的石崖经过一整天暴晒就会被强烈地太阳光点着攸攸地火舌,傍晚时分便愈显得火红烤人,河沟里会飘溢出刺鼻地硫磺炭烟味儿。待人们懂得了那石墨是可作燃料的煤后,就在河沟两侧几乎毫无限制地掏挖。渐渐地,原来的河沟变成了广场一般地人口聚居滩涂。再后来,国家有组织地开采,有了正规的煤矿,石墨沟逐渐演变出了地势相对平坦宽阔的现在的石墨镇,现在人们所说的石墨沟则只代称石墨镇东南角这一小块地方。而今,石墨沟的名衔犹在,但早先石墨沟人的那种生存环境、生存方式,已随着岁月的车轮跑得不见了踪影。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石墨沟大队实际上已只剩下一种称谓了,因为队里基本上没有多少可以耕种的田地,村里大部分人都在镇上有工作,要么是矿工世家,要么是镇上小手工、小五金、缝纫社、运输社等集体企业职工。剩余铁板钉钉儿是农民身份的,大多是后来因为种种历史原因由政府安置落户的他乡移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哲学书上说,存在决定意识,实实地。石墨沟人因为身处特殊地域,想法、做派、过日子、待人,都具有其独特性。我家乡的庙湾人和我读书呆过的窝洼那地方的人们,对生活独一无二地、普遍地认识,过日子的紧巴、勤勉和操心劲儿,石墨沟人感觉得可没有那么深刻。石墨沟人心里的过日子,基本上没有太多的规矩方圆,有吃有喝就算能凑和了,能吃得更好喝得更美那当然更舒坦,反正苦是不用怎受,也不愿意去受。像过去遇上国家征地建矿,是石墨沟人大显身手的时候。没有吃公家饭的年轻人,一个心愿跳农门,还要乘机娶上一位漂亮农村女娃,一块儿农转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经王成叔穿梭搓合,特别是爸妈经过反复权衡思谋后,我的婚姻终身大事,在作为当事者的我的年幼懵懂中,被初步确定了下来。这年深冬一个酷寒的傍晚,王成叔带着妆扮一新的辛启忠,一位辛家的长辈,一位辛启忠的伯叔嫂子,来我家租住的瓦房里喝订婚酒。来人在炕上盘腿坐定后,王成叔先一一展示了男方给我家的彩礼:一吊有好几斤重的后坐墩猪肉,一条羊群烟,一瓶酒,两块绸被面,几块衣料。“文革”期间,男女婚嫁要么没有订婚环节,要有也只像团支部开座谈会一样吃几颗糖、嗑几粒瓜子了事。七八十年代之交,随着国家政治、经济形势的转变,“文革”前的民俗、乡规民约、人情门互,又逐一抬头、再现直至风行,订婚习俗就是其中一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了料理我的订婚事宜,妈妈上午就去镇上采买了应酬物品,下午动手做必须的吃食。王成叔亮相完彩礼,介绍了随行辛家人,接着就不厌其烦地夸赞辛启忠娃乖、孝顺,家里就娘俩,没拖累,没负担,彩丽跟了吃不了苦。随后又夸我心眼儿好,模样儿俊,手巧,上进。总之,说媒的都有把嫁娶双方家人说得眉开眼笑的本事。这期间,我不引人注意地溜出了门,在二分地的院里,木木地扫视着灯火阑栅的石墨沟夜景。直到听见妈妈让客人吃菜喝酒的招呼声和“死女子跑哪达去了?”的嗔怨声,我才又挑帘迈回家的门槛。这阵儿,好话说完、促使大局已定的王成叔小饮了几杯酒后,在15瓦灯泡昏黄的灯光下,愈显得满脸满脑门子发红,仍然极有兴致地吃着喝着。爸爸挨正中的王成叔坐着,面对辛家长辈,因病没人硬劝喝酒,他只偶尔动筷吃着,时不时礼节性地给客人夹菜添酒。妈妈和辛家嫂子一人一边坐大红餐用盘子两侧的炕拦上。妈妈还不时到锅灶上忙上一阵。辛启忠坐炕拦对面衣箱旁的木椅上,装样子端碗吃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丽娃,来给你王叔倒杯酒。他跑前跑后,够辛苦的!”爸爸把正准备到灶火圪崂里坐下照看锅灶的我叫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站在炕拦前探身为王成叔倒了一杯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有,黄家圪垛家舅舅,也敬上。”爸爸再次诱导我尽主家礼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以后,我就坐灶火圪崂里,时不时静静地观摩订婚宴上的情态。也是这阵儿,我才在辛启忠不直视我的时候仔细打量起这后生来。自从去年秋天王成叔引这后生来家相看过我之后,一年多来我倒也没少和辛启忠照面。只不过从未接近过,也没说过话。我是小心地躲避着,不为什么,只因相互没有丝毫了解,既没有仇冤,也没有好感和吸引。老远遇见,辛启忠除了直视着看我,也没有过多地举动。这会儿,昏黄的灯光下,辛启忠本来就略显突出的两个眼睛仁儿更让人感到暴突和骇人地圆睁闪亮。相比之下,这人的其他特征,包括精瘦的脸、鹰钩鼻、略显硕大而单薄的耳轮、很高的发际、直竖的硬发,以及适合那个时代年轻人的着装等,反倒显得不十分地引人瞩目似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订婚仪式有一桩必须议定的事,就是结婚日期,我和辛启忠的订在了当年腊月二十六。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订婚后,男女双方就可以自由交往,常来常往,甚至女娃就是在夫家住个把日子,也不会遭人议论和遣责。可见,民俗也像国家法律制度一样真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掌控、约束和规范人们的言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订婚后,辛启忠来我家的次数多了起来,碰上家里有活,比如担水、劈柴、搬个什么东西之类,他会主动搭手干。我爸妈像待我们兄弟姊妹一样待他。每次离开时,他都让我到他家去呆会儿、去吃饭,但我很少去,我不太喜欢去。记得在王成叔规劝下,我在订婚第二天去过他家一次。辛家住在石墨沟村落的东北角,从我家顺沟道往出走,到村庄北头时向东一拐撞见一个两面石窑的院落就是。院门是木制框格,竖格间编了一层“见见”(高粱穗光杆),使得门框不再通透。院门两侧转角土垒墙直达南北窑腿。石窑座东向西,北侧是东西走向宽阔的石墨河川道和与它并行的石墨镇通往县城的公路。听说订婚前,有媒人向爸爸提过另一桩亲事。那家也是石墨沟大队的,住在离我家租住处不远的后沟里,男方年龄、家境等和姓辛的差不多。所以最终让我跟辛启忠订了婚,可能是爸妈嫌那一家姊妹兄弟多,家里累手大,怕我出嫁后吃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进得辛家窑门,辛启忠妈妈也即我未来的婆婆当即从炕上下来,让我坐炕上。婆婆又让辛启忠端来瓜子、花生盘子,倒水给我。随后,婆婆在锅灶上忙活做饭。我一再说刚吃过,不吃,婆婆还是做了一顿鸡蛋汤面。我和他们娘俩一块吃了点儿。吃完,我也帮着收拾碗筷、洗刷。看得出,辛启忠娘俩对我的到来是高兴地、满意地,巴不得我不走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事的时候,我坐他家炕拦上扫视了一遍家中陈设布置。再后来,我就盯着他家炕墙上往年过年时贴上的《闪闪的红星》等电影画,一块一块地看,先看画面,再看画面下的文字,跟看连环画书一样。辛启忠还引我看了他家的隔壁窑。比住人窑少了些箱柜摆设,窑掌里摆一溜柳编粮食囤。天暖的时候,辛启忠独自个儿住这面窑。提起庙湾,辛启忠说订婚时来的黄家圪垛他舅舅家在庙湾有什么亲戚,具体谁家他也不太清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后的日子里,我爸妈、辛启忠母子就着手准备结婚事宜。爸爸暴病一场,只留下右腿一瘸一拐、右臂臂力和上举能力差点儿的后遗症,还算康复得不错,基本不再做什么治疗了,日常生活有妈妈照顾,所以那一阵我清闲了许多。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就那种笨重费事通体一身黑的摇把子电话,也只有单位上有。我知道白大夫的忙闲没有什么规律,所以没事的时候就去镇医院,帮白大夫干点零杂活。由于爸爸得病,也由于白大夫悉心指教,还由于我喜欢治病救人这活儿,一年多来,我像在编人员一样经常在医院里晃悠,从院长到医生、护士、抓药的、收费挂号的我都熟识,他们也不见外,不管有什么琐碎事,你一声丽丽他一声丽丽地唤我。我也乐得跑前跑后。我甚至还有一身白大褂挂在白大夫诊室的门背后。因此,一些住院病人就把我当医生护士看待。期间,我亲眼目堵和参与了白大夫与人合作研制针灸电疗仪器的全过程,掌握了中医针灸理论和操作技术,还学会了高压蒸汽消毒、打肌肉针、静脉推葡萄糖、输液、化验抽血、药物过敏皮肤试验等等。医生护士们开玩笑说,院长早都该给我颁发护校毕业证书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们全家人包括平常上学的海潮弟弟正一起吃晚饭,辛启忠推门进来。我们忙让他坐下吃饭,他接住筷子又放下说自己不饿,还说他妈病又犯了,想让我去帮着看看。实诚厚道的爸妈赶紧接口说让我吃了就去。夜幕下,我跟在辛启忠身后去了他家。进了院子就能听到我那未来婆婆的呻吟声。进得家门,我不知道该怎办,有点紧张,可能是因为与他们娘俩不够熟悉,也可能是因为婆婆一声连一声地呻吟的缘故。我问辛启忠咋回事,得到的回答是,他妈常这样,隔三差五犯病,自个儿说心脏不好,心里难活,胳膊腿痛,尤其不能粘凉水、干活着重,以前也去医院让大夫检查过,大夫说心脏没啥大问题。反正年代久了,也搞不清状况。说这些时,辛启忠一脸见惯不怪的表情,他妈则一味不停地呻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老人家哪儿不对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婆婆侧转身朝我,一边呻吟一边回应:“丽娃来了?唉,难活死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辛启忠拽我到门外:“好了,现在有你了,半个医生,你给看看,我到三娃家有点事。”说着,他就朝门外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辛家窑里,昏黄的灯光下,伴着婆婆的呻吟声,我这儿那儿盲无目的地给她揉捏了一阵儿,又掺了温水给她擦了手、脸,伺候她睡下。随后我翻弄桌子抽屉,想找一点婆婆以往犯病吃剩的药或病历什么的。抽屉里有好几张深褐色厚麻纸,细看都是包过药片的。抽屉底儿散落着颗粒大小不一的白色或黄色药片,一种大而圆的药片一面凹压出阿司匹林的拉丁文简称字母APC。鼓捣了半天,婆婆再未醒来,也不再发出呻吟。我想离去,可辛启忠却迟迟不回来。过了会儿,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打开门,是海潮弟弟。我说一会儿就回去,弟弟说爸妈让我看情况,如果老人病得不消停,就陪着放心些。弟弟走后,窑里只有衣柜上钟摆的滴达声和婆婆出气的声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辛启忠回来。我真后悔没让弟弟去三娃家叫辛启忠赶快回来。这死辛启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跑外头不回来?我个姑娘家第一次跟还没相处熟识的、熟睡中的半大老婆深夜呆一个窑里,让人心里毛燥燥地。再看钟,都快十二点了,我猛地打定主意回去,可稍一想,既怕婆婆一个人的时候再犯了病,又怕夜太深路太黑不敢走。罢了,我给灶口里添了炭,又出去挂上转把儿门插,就上炕和衣躺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又做梦了。以前做过几次崖里掉下去了的梦,掉中间儿的时候就被怕醒了,黑暗里醒了梦、睁开眼,还能觉着从崖畔掉到半空中那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感觉。这回梦见修梯田时自己被滑下来的土洼塌住了,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正着急得醒转来之际,听见有人扒耳朵口压低声音对我说话:“是我,别叫唤别动,我妈还睡着哩!”与此同时,一股酒气直往我鼻孔里钻。我一激灵,才明白辛启忠已赤身露体爬在我身上,两手还忙忙乱乱地解脱我的衣裳。我想推开他,可力气根本敌不过他。不知咋地,我就是没想到喊叫,也许是那一小会儿间潜意识里记得婆婆睡在身边,也许潜意识里觉得是在别人家里不敢随意表达自己的惊讶和恐惧?事后我也曾千百遍地诘问自己当初是叫鬼给魇住哑巴了还是怎么地了,让我怎么痛恨都对自己的懦弱和迟钝不消气、不解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多年来,我很不情愿想起,更不愿意说出那个夜晚的详情细节。最让我感到终身耻辱、也让我永远都消除不了对那个衣冠禽兽的恨意的是,在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手推、脚蹬、翘腿翻身试图摆脱他的袭击间,他用喷着酒气的臭污嘴巴死死地抵住我喘息的嘴巴和鼻翼,双手用力撕扯我的内裤,拽断了裤腰的橡皮松紧带,撕裂了裤裆的缝边。事后我想,搁在平常情形下,那种对我的嘴、鼻、我的腰、我的裆的侵犯,肯定会疼得我失声大叫的。我无法不痛恨自己竟会从始至终清醒着感受了那场惨无人道的侵犯和羞辱,除了不知所措和对严重事态的迟钝反应,为什么我没有做到有效地抵制和反抗?等到那禽兽操着没有经过一纤儿人性栝修的柴棍一般的物件噗嗤一下进入我的身体后,我被悲愤激得简直到了无法用人世间最凄惨的词语形容的地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年后我才慢慢熟悉了一个叫“人性”的词儿。人类社会、国家、政府、学校、社团甚至企业、家庭都讲究和追逐“人性化”。天杀的那个时代为什么不像爱护人的眼睛那样维护人性,反而任凭不懂人性、缺乏人性、反动人性的人类渣滓糟踏涉世之初的我?是的,任何时代都有没有人性的东西存在,可为什么偏偏让我被它们沾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道爸妈看到伤痕累累、头发衣着凌乱、神思恍惚的我,会有多么悲哀绝望地想象,但我确定他们都相信我的身心已经发生了无法挽救地劫难,因为还不到十八岁的我毕竟没有能够掩饰悲情神色和事实真相的能耐。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想到过死,想到过出家,想到过远走他乡,想到过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各种荒诞、怪异念头,但我却怎么也走不出爸妈失去我之后的撕心裂肺的牵挂。事实上,我在生死、悲情、牵挂之间反反复复不断头地徘徊、矛盾、自戗,除了把自己整得像精神病人般恍恍惚惚、像快熬干了油的煤油灯般一点点枯萎干缩以外,得不出任何有益的结论,收不获丝毫有用的对策。现在的我总算懂得了,凭着自己当年的那点儿可怜的阅历、智慧和决断能力,注定是那样的过程、结局和一路泥泞地走来!所以,我还能说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浑浑耗耗中被推进迎新的队列里。领头的唢呐吹得呜哇乱叫。我曾经整天哭天抹泪地发泄自己的压抑和苦难,不了解实情或者说不识相的好心人还劝我说“别难过,哪个女人没有这一回?”。出嫁那天,我嫌那些劝人的人、劝人的话瞎子点灯白费油,干脆一丝儿眼泪也没有。我悲壮地挺着,就当是给辛家嫁去一块死猪肉。因为除了怕爸妈的牵心和凄惨,我再什么都不怕了,包括死、苦难、凌辱。假如我一直苟且地活着、活下去、往下活,完全是为了我的家和我的父母兄弟,就像当初我们全家只要爸爸活着哪怕他老人家残废了需要全家人伺候他一辈子我们都甘心情愿一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也好奇怪,人世间有那么多美妙无比的乐器和乐音,人们怎么会自以为是地选用吼着一洼破擦子声响的唢呐来表达、抒发生活与内心的喜悦和悲伤呢?也许是我的特殊心境的缘故,我至今都认为呜哇怪叫的唢呐声跟预兆不吉不祥的“雌怪子鸟”叫没有什么区别,我至今一听到唢呐声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发紧甚至痉挛。对我而言,那是地狱开门的声响。有朝一日,假如离去,我要留的第一道遗嘱就是绝对不允许唢呐之声介入我死别的仪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午在辛家小院的喜宴上,在机械地为客人斟酒的过程中,我意外地认出一双从小就熟识的小眯缝儿眼睛。对方也认出了我,大概是准备喊我什么来着又觉得不妥没有出口。这小眯缝眼儿就是庙湾村我们这一茬中最胆大刁蛮的石二利。小时候,这小子爱捣乱、恶作剧、扬灰汉气,跟谁都敢上手,谁他都敢糊弄。我那时经常跟在哥哥们屁股后头,或者说有哥哥们特别是脾气火爆、意气用事的海风哥哥罩着,没有受过这家伙的捉弄。看见那双小眯缝眼儿和他认出我时一惊一乍地脸部蠕动,我真地跟恶心身边油头粉面的辛启忠一样地作呕他。怪了,真好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似地,辛启忠有这样的老外家亲戚一点都不让人感到诧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人一旦撕破脸皮充当了一回魔鬼,他就不再有做人须得有尊严和规矩界限的顾忌。相应地,一个人一旦眼见上一次恶魔对无助和善良肆无忌惮地侮辱和践踏,她就再也不会讶异恶魔千奇百怪的下作和忤天逆地的疯狂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新婚之夜,随着咣铛的踢门声和混合着肉食、烟火、酒菜的宴席味儿扑面而来,新房(窑)里响起雷鸣一般不羁的吼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丫挺的,前几天还装正经,把老子脖子抓了个稀巴烂。你个××养的原来早就是个破锣漏锅了,还想叫老子当娘娘一般供奉着不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辛启忠一巴掌打过来,我眼前立即金星端冒,同时感觉鼻腔里意外地流淌着氤氲之气,大概是流血了。还未回转神来,另一侧脸庞又挨了一把掌,耳朵里立马轰轰隆隆起来。接着我被上了炕的辛启忠提溜起来,他拽着我的小辫暴突着眼仁儿强逼着我跟他脸对脸、眼对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儿晚上让老子好好看看,细细品品,看这花梢里头是不是也很花梢,破烂得厉害不厉害!”跟着他恶狠怨毒的吼声来的,是像剥包谷皮儿一样地撕扯,再后来就是猪狗不如地强暴、肆无忌惮地奸淫和变着法儿的虐待折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被伤害得昏昏沉沉中,听见辛启忠他妈在院儿里连儿带媳妇地数落着,“懒怂”、“鬼子孙”、“败家的”成串脏话直往人耳朵里钻。无奈地睁开眼,看见窑外天已大亮。可以说,从此,我开始被命运抛进了地狱的第一层苦难世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照乡俗,结婚后的第二天,辛启忠跟着我回了一趟娘家。回娘家时准备礼品、齐整穿戴以及在我爸妈面前,那鬼辛启忠又跟订婚那阵一样,人模狗样的,一点也没法让人相信强暴我和蹂躏我的禽兽跟眼前这副皮囊是同一个人。这样想着的瞬间,我脑中也曾闪现过“也许这人没喝酒时还是个不差的人”的奢望和遐想。随后几天,就是家家户户准备过年吃喝、扫窑、上坟等等,弄得人每天都从早忙到晚。看样子,我嫁过来后,辛家的大小劳作杂事就都是我的了,婆婆不是指手画脚这儿不干净那儿也不顺眼地唠叨责备,就是格囔说自个儿心慌哩、腿疼哩,要不就又哼哼唧唧老长声地呻唤开了。死老婆子,还有那好出去逛的辛启忠,真地是不识好歹。往年没有我的时候,这个家还不是他们娘儿俩自个儿劳神费力?我娘家那头,虽然爸妈因为订、结婚前后的大小风波搞得心烦意乱,但毕竟算是把我嫁到了石墨镇,婆家也不算穷家薄业。我想爸妈当时肯定还存有一点侥幸心理,那就是辛启忠的乖戾也许是年轻不懂事的缘故,再大点或小夫妻处上一阵儿可能就会懂事一些,女儿的光景也就算是有着落了,父母提到半空中的心也就落胸腔里了。所以,爸爸嘱咐妈妈把庙湾家里的家什能搬拿的都弄上来。还有,生产队已经开始吵吵实行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这方面,凡是有关我们家的事宜全部委托给五平叔料理,有事随时捎话商量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年和初二以后的大半个正月,家家户户都打扫妆扮得红红绿绿、干干净净、喜气洋洋,吃好的,喝好的。大人们都相互拜访串门,娃娃们都穿得新格崭崭地胡跑乱逛。有秧歌、转九曲的晚上,镇上、队里就会人山人海,直能闹腾半夜。辛启忠一泡年轻后生就更耍美了,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走谁家都有好吃好喝好抽好玩的,大概直耍一黑唠价,真不晓得那伙子人咋就那么能折腾来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正月的一天晌午,隔壁院的建国媳妇隔院墙向我招手:“二锤媳妇,过我们嘿窜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媳妇?叫我二锤媳妇?愣怔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辛启忠小名叫个二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婆姨跟我已不是一面之交。我过门后,出出入入常能碰上,南北院里也一下就看着了。建国媳妇中等个子,身材墩墩实实,留个剪发头,脸庞眉眼儿大大方方,团脸儿大眼睛,笑开了舒舒展展、排排畅畅的,衣着一向崭新齐整,跟前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子,在煤矿子校上学。建国家的显然是个享福人儿,一年四季就招呼个儿子,料理个家务,过日子需用的柴、炭、水都是队里本家侄儿、亲戚众人相帮,娃娃放了假的时候母子俩就到镇上公公婆婆那儿住去了。建国前几天回来了,一落脚就做上个家务活不停,今儿大概是上镇里老人那儿去了。建国一家在石墨沟大队算是最富裕幸福的人家。建国他爸在镇上公路段工作,也快退了,老俩口在公路段院子里住着。老汉老早就吃公家饭,还就建国一个娃儿,家里光景一直好。一家人都厚道,队里谁家有个什么用钱紧事,只要开了口,十十八八、三十五十的,都能借来。建国本人在鞍马沟煤矿工作,半月二十回来一趟,话少,人老实,在队里威信好。建国婆姨娘家在鞍马沟附近队上。听说这一家老老少少之间从来就没有拌过嘴、红过脸。全大队近百户人家,没有不羡慕这家人光景日月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害(建国媳妇名字,我后来才知道的)把我让进窑里,就紧紧诚诚地给我端摆下一大洼吃的东西,枣、花生、瓜子、糖,一个劲儿地叫我吃这吃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对你还那怂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不知怎么回答地嗯呵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不要见外,我什么都晓得哩。你们和三娃俩口子结婚那晚,我侄儿随娃那一伙子先是拿不定主意去你俩家哪家糟房。岗岗说他看二锤下午事情上喝多了,大概弄不成个什么事了,众人就一窝蜂跑三娃家胡闹格了。一群半脑子怂,那晚把燕燕(三娃婆姨)可给整厉害了。还好,燕燕识耍,也敢和那些后生家掰不上掩不下地顶牛。闹够了,有几个就跑你家窗跟底下听房哩,就听见怂二锤醉达麻糊地欺负你。那一伙才又跑去听三娃、燕燕的房来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唉,谁晓得!订婚那阵儿,看见那也不是什么二货,可没想到我竟碰上这么个瞎怂。天晓得以后咋过哩,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由得满面凄容。要是独自在我妈跟前说起这伤心事,我肯定会不由得哭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吃嘛,拣这种牛奶糖吃,还有这种。”四害挑牛奶糖和一种大粒儿软糖给我塞手里。那种软糖是黄褐色的,糖体透明,捏起来有弹性,及至拿到手里才看见叫高粱饴。平常人家过年就买点硬粒的水果糖,建国家的糖肯定不是镇上小摊摊里买得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嫂子你好福气,跟了这么好的人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后就叫我姐吧,咱们做个好姐妹。好甚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去年建国在榆林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我娃小,爱看的死哩,就那,人家还是只让我们娘俩看了两黑夜,就抱得孝敬娘老子去了。我从小没念过书,连自个的名字也不会写,咱大队女人里头现在还数你有文化哩,初中毕业,还会看病。二锤娘母俩瞎眼窝,寻下这么好的媳妇还解不下好好对待,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无言地唉声叹气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唉,好妹子,也不要太往瞎里想。什么事到了跟前再说。女人家的命天注定,嫁好嫁坏有时真得由不了人。我姊妹六个,头三个都是女子,生下我时娘老子见又是个女娃,狠得就给我起了个‘四害’的名儿。到老五的时候,我爸妈终于等来个小子。谁想到,姊妹兄弟六个,尔格数我过得平安顺心。我二姐也是嫁了个倒怂货,着的那气、受的那罪就说不完,直说得自个儿都不愿再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实在是解不下,平常好好一个人,喝上点怂酒,就变了个人似的,凶神恶煞一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是个肉疙瘩,谁能把谁看得那么真切。就说你婆婆吧。”提到我婆婆,四害本能地朝院里望了望,声音也略略压低了点。“我嫁过来那阵儿,二锤家也搬来不几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们不是老石墨沟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是的。自我嫁过来起,就记得你婆婆成年价妖声怪气的。早几年队里地多的时候,社员都上山劳动,还不算老的你婆婆,总跟队干部顶牛,好像公家欠她多少似的。时间长了,队上也觉着跟个死了男人的妇道人家说不下个青红皂白,也就不理不管了。后几年,二锤大了,书也没念成个样子,母子俩就种点儿自留地。人家都养鸡喂猪的,二锤家是甚事也不弄,可人家也不缺吃少穿。听人说老早出过个什么事,公家给过二锤家一笔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些我咋一满都没听说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们才来多长时间,我来都八九年了还不是太清楚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来,人的见识还就是十分地有限,仅凭见个一面两面或打一半次交道,是很难彻底了解一个人的;同样,在一乡一地呆个把年份,也是很难搞清那地方的陈年故旧和人与环境错综复杂的历史纠葛的。所以,个人的生活和命运因此而变得扑朔迷离,充满悬念,任何人都做不了未来的先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忙忙乱乱、红红火火的春节、正月过完后,白倬凯大夫的电疗实验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那天,白大夫红光满面地从外头跑进办公室。“这下好了,二康医院帮咱们联系了一个病人,可以对电疗仪器进行临床检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康在哪哒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绥德,有大半天的路程。对了彩丽,你家里要能走开的话,就跟我,还有米大夫一块儿去,争取一次试验到位、成功。省厅医疗仪器设备处一直在等咱们的临床检测数据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事,能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好。还有,一直记着要给你说来着。你结婚也没跟我说一声,我还是从护士们那儿听说的。以后你不要跟咱们医院的人见外,尤其有事一定跟我说,也好相互有个人情往来。再一个,不要瞧不起自个儿。你除了不是正式职工,干医护这行就再没有什么不合适或不够格。还有,如果家里情况允许,你就协助我把这两个项目全部搞完。”白大夫边说边闭上诊室门。“中途我不想找人帮忙了。医院其他职工,包括新来不久的护士小田、药房的王琼们,倒都年轻,有知识,也勤快,但让她们协助,麻烦太多。院长倒是支持我搞科研,可院里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临时领料上也怕误事不踏实。跟你一块儿,我也觉得顺手,有默契,好协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没事,您老尽管吩咐就是了。我爸还只怕我娃娃家不好好给你搭手帮忙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阵儿也没顾得问你爸情况怎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着哩,天暖了准备在大队沟岔口弄个固定棚棚之类的做点小生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大夫,榆林电话!”小田推门叫了一声就顺楼道往里走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康医院名称的来历我不甚清楚,但我知道那是一所有悠久历史的医院,也是陕北地区规模较大、技术力量雄厚的一所医院。我和白大夫、米怀志三人分坐在两辆满载煤炭卡车的司机楼里,一路颠簸,一路风尘,赶天黑到了二康医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我们一齐穿上白大褂,带着仪器、记录册等往病房走。我们被引到住院部三楼,楼道南半部被一道铁门封锁着。院办引领我们的人敲了敲铁门,门旁小窗子打开了,里面的人看了看才咣咣铛铛地开了铁门让我们一行进去。这是二康医院住院部的精神病科,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精神病人。从楼道一路走过,可以通过畅开着的病房门看见里面穿着统一病号服却有着各种稀奇古怪姿势、神情的众多精神病人。这是一群与现实世界无奈地隔绝或错位了的特殊人群。进科室前,院方负责接待的人说地区卫生局徐局长和他们的王院长都特别推崇白大夫的创举,特别重视和支持白大夫的临床实验,但同时又一再探问仪器的安全性能,白大夫也只好一再给予解释和保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精神科科主任、护士长带领我们一行穿过长长地朝南的病房走廊,又朝西一拐进入住院楼丁字形伸出去的小半楼走廊。这里面住着的病人又是另一番情景,大部分患者都被用纱布带或两三厘米宽的军绿色带子把他们的肢体绑缚病床的铁栏杆上,病室的窗子一律安装着防盗网一样密匝匝的铁制护栏。南向和西向走廊拐角处,是医办室、护办室、抢救室兼姨岛素注射室,以便于医护人员有针对性地监护两大不同类型的病人。南向走廊两侧住的是抑郁型患者,西向走廊住着狂燥、有暴力倾向的患者。主任、护士长把我们引到最西头一间只有一张床的病房里,并介绍了这个张姓病人的大致情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据介绍,这个病人来自吴堡县黄河畔上一个极偏僻的村庄,家庭情况极其糟糕恶劣。目前,患者狂燥不休,老是跟幻听到的另一个人声吵骂个不停。不吵的时候相对较少,可也不消停,老是跑护办室抢随便什么笔然后在墙上、纸上乱写。写出来的东西谁也没见过,更搞不清,但患者本人却好像一清二楚。有一回,医护人员把这人前后两次相隔好长时间写下的两张“文字”资料细心地对比了一下,然后挑选两张纸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固定符号串写到另一张纸上问原创者那是什么字。患者看了一眼后,就带着明显的高傲和嘲讽表情哼了哼不再言传。一位医生忽发奇想又问:“这是谁的名儿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连华国锋都不认得?”患者挺起了干瘦的脖梗子。“告诉你吧,是华国锋打发我到底下来督查的,结果省、地、县、社、队一把子鬼孙子没一个听话的,把个驴日的世事弄得乱七八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你是很高一级的干部了吧?!”小护士不由得问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嗬呀,说出来能吓你一跳。连省长都应该叫我首长哩。”患者看起来兴趣极好,跟个好人儿似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此,医护人员就你一声首长他一声首长地叫着,权当是一剂镇静良方,或许能稍稍缓解、释放患者精神深处的压抑和冲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直以来,“首长”极度狂燥时,医生们只好给他施行姨岛素休克疗法,好让他魔幻得快要崩溃了的大脑陷入深度昏迷,从而得以休养生息。但姨岛素休克疗法是通过人为干预降低人体血糖含量迫使大脑陷入昏迷状态的一种治疗方法,在给体质欠佳的病人实施时有一定的危险性。再者,许多患者家庭在经济上也难以承受频繁使用进口姨岛素制剂的费用负担。“首长”家里的情况就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电刺激休克不会导致低血糖吧?!”科主任不安地问白大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理论上讲是不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平常为了预防万一,都是在抢救室对病人实施姨岛素休克治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虽然作用原理不同,但毕竟都会达到休克状态,我看也安排在抢救室做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科主任和护士长交换了一下眼色,默契而欣慰地笑了。他们很快叫来一群医护人员。对了,精神病科的医护人员男性居多,而且都有一副好身板。大概要面对稀奇古怪的疯子,总还是男性更有抵抗和制服能力吧!也许这样安排是院方对女性医护人员的一种刻意保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众医护人员七手八脚解开绑缚,半背半抬,一阵忙乱,就把胡喊乱叫的“首长”抬进了抢救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晚上天黑透了我才回来,一进家院就听见我们窑里一伙子年轻人打牌的喧哗声。我推门进去时,二锤、岗岗脑门子上都贴着好多的纸绺绺。二锤一面耍牌,一面瞄了我一眼,一只手向身旁的报纸上掸了掸烟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窑里的,给哥几个弄几个下酒菜去!”二锤啪甩下去两张牌。“对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跑了一天,熬得要死,你就顾整天价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哟嗬,绥德回来脾气还见长了!你给老子做还是不做?”二锤已从炕上站了起来,三娃、随娃一人一面拽着二锤的胳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算了算了,丽娃也熬了,咱们散伙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被拽坐下时,嘴里还咕噜着:“你妈个×,我看你是皮又痒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儿有人,我不想跟你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话音未落,从院里咚咚咚地跑进来个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娃你小子一天就是个耍,窑里没水了你也不担,饭也不回来吃,你再这号我就回娘家喀呀!”燕燕怒气冲冲地吼着,猛然看见我悻悻地站在脚地上。“哎呀,丽娃回来了。走,跟我一搭盛上一黑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燕燕。”三娃赶紧下炕穿鞋准备跟婆姨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燕燕一把把三娃推到炕圪崂里,拉住我的手。“走,咱们走,叫这伙憨怂耍够!”转身准备走,又回头道:“以后你黑夜要回来迟了,就上你妈那面睡咯,不要半夜三更欺负得人不得安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被燕燕拽着走到院子里了,还听见岗岗调侃:“三娃,快撵婆姨喀。”窑里随即爆发出了后生们的哄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跟着燕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沟里走,路过我妈院前时我想回去看一眼。燕燕却只管紧拽着我走。“没事,好着哩,我后晌还去叔婶家里来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三娃家,燕燕倒水让我喝,还要做饭给我吃,我说路上吃过了。她又掺水让我洗了脚,俩人就上炕钻被窝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娃对你好着哩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个憨怂,穷娘×的,还什么都不谋算,成天就是个逛、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是说快征地了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谁晓得猴年马月哩。他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回娘家住呀。我娘老子就我这一个女儿,其实他们渴想让我呆在身边哩,真正回去了又一股劲地咯囔着让我回这儿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倒真想得开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可是着实羡慕你哩,会看病,还跟着能行人一块搞研究哩。”燕燕给我塞了一下被角,又起身给灶口里填了些炭。“三娃是个憨怂,结婚不长时间就给我说二锤俩口子淘气哩,还把从外头听来的说你小时候长啦短了的事囫囵儿给我说,叫我美美给臭骂了一顿。瞎怂些!一群文盲,没正经的些人,跟前有一个能行人,还不觉得自个儿是个溜光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燕燕,简直是个竹筒子,说我的事就跟说她自个儿一样,一点也不见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说去你娘的个脚后跟。丽娃八九岁的个猴娃娃,解下个甚?还不是你那些猴大大欺负你些猴妈妈哩。男人家没一个好东西,要你的时候跟个什么似的。三娃那股劲儿来了,什么都听我的,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我要是对他好上一点点,他就简直不晓得怎号价讨好我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也不晓得个羞。”我推了一把脸儿红朴朴的燕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一阵听说二锤新婚夜里糟蹋你来着,我实在也才是个新媳妇,不然非跟那二锤孙子问个是是非非不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着,燕燕半晚上价跟我闲谝石墨沟大队各家各户这号那号的家史、家事、碎杂事。人和人真地不能相比,燕燕嫁过来还不过两个月,比我甚至比四害晓得这队里的事都多,倒好像她才是个老社员似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原来,二锤家是黄家圪垛大队拐沟一直往里走到沟掌的那个杏花沟的,十多年前娘母俩被政府安置到了石墨沟大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解放前可是风云过一阵儿的。二锤他妈都是比她大十几岁的二锤他爸在赌场上赢来的。说是有一个大冬天,辛凤祥(二锤他爸)跟上皮货贩子走了一回包头后,抠明宝的本事突然间大了起来,押什么揭什么,下下准,赢得方圆几十里的赌博骨碌子们都招架不住了。消息传到当地押明宝第一把好手而且是辛凤祥师傅的二锤他外爷外号叫“通吃佬”的那儿,老汉实在不服气姓辛的穷小子走了一趟包头有什么了不起的,竟然宁愿降下师傅的身架跟辛凤祥赌一场。按照赌博行里的规矩,师徒之间是不兴真刀实枪地赌的。通吃佬儿话传出来,辛凤祥先是因为师徒关系扭捏了些时日,最后提出如果要赌,他输了他给通吃佬元宝,他赢了的话不要通吃佬的元宝,他尔格不缺钱,就缺个人。倘若通吃佬答应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做赌注,他辛凤祥一定按江湖上的规矩赌上一把。这话传过来,差点把通吃佬儿给气死。通吃佬不晓得,江湖上有人给辛凤祥传授了一个绝技,就眼窝看不见的些粉沫儿,竟能帮助人赌甚是甚。赌了头一把老汉不服输又叫换了一副赌具,照旧儿不行。辛凤祥赢了,当即就跪地拜了老丈人。听说辛凤祥这人还算仁义,娶了师傅的女儿后确实一直对师傅老泰山挺好,直至把老人扶上山去。但辛凤祥也有不如意事,两口子鼓捣了几年,也不见婆姨的肚子有什么动静。有人就说,女人做了赌注,就沾了晦气,怀不上娃的。辛凤祥听了这话,慢慢儿也不再上心儿女之事。再到后来才领养户家侄儿当子嗣,预备养老送终着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解放后,政府明令禁绝一切赌博活动,辛凤祥也只好规规矩矩当个大队社员。有一年,县上有几项大工程,分几块组织民工会战。杏花沟的劳力都被弄到寒砂石水库打坝。一块儿几个民工非要辛凤祥露一手抠明宝的绝技。工地民工窑里,喝了几口酒的辛凤祥就用刀子剁筷子,加上一个老碗就不带输赢地教玩了起来。那阵儿,工地上有两个像地主佬儿的监工一样的公社管民兵的头儿,一正一副,一胖一瘦,一高一矮。那矮瘦的官还大,动口不动手,那高胖而且满脸横肉的家伙就会用麻绳捆人。不知怎地,那俩货就悄没声地进了辛凤祥教赌的窑里,待辛凤祥玩得要甚是甚,众民工哗然,辛凤祥起身下炕的时候,那瘦子一声令下,那胖子就把辛凤祥给捆了个弯腰背鼓。完了,胖子请示瘦子捆好咋办,那瘦子努了努嘴让把辛凤祥拖到坡下白天记工员值班的草棚棚里。谁也没想到当天夜里老天爷突然变脸,可怜辛凤祥竟被雷公打成了个黑蛋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开始,会战工地上就乱了套。二锤他妈披头散发撵来了。她只看了一眼那块黑蛋蛋,转身就撵那两个民兵头儿屁股后头,连那瘦子上茅房也死活跟着。事儿终于闹大了。县上为了平息事件,很快做出了处理,把那胖子法办塞监牢里去了,那瘦子从此也再没人见过。再后来,二锤娘俩就由政府安置到石墨沟大队了,二锤家那两面石窑都是公家给箍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以后的日子,在外人看来或者说表面上看来,我和二锤过得平安无事。实际上,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是因为我后来逐渐发觉,二锤那种刁顽低劣言行并不完全是因为醉酒。即使那怂不醉或没喝酒的时日居多,但他对我的折磨却从未停歇过。我不知道世上的男人特别是年轻男人是不是都这付德行,但我至少知道燕燕的男人三娃就绝对不是这样。一般情况下,三娃总是对燕燕唯命是从。假如燕燕不想要他的时候,他就只有苦苦哀求、变着法儿乖哄或者软磨硬泡才能达到目的。辛二锤却是,想做那号事就爬上身来,不管你高兴还是心里难受,他光顾自己个儿发泄和高兴。看着他淫狂得疵牙咧嘴的丑态,我真地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令人厌恶作呕的生灵。最可恶的是,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或者我正干着什么活,比如刚吃完饭收拾洗刷,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没抽对,突然间就在炕上强行弄人。黑夜里,折腾得心满意足、疲累了的二锤沉沉睡去的时候,听着他呼噜声的我反而越睡不着了。那样的时候,我真恨不得趁他熟睡美美地出上一口气。半夜三更,他要是起夜或醒转来,刚刚入眠的我又会被他搞得醒转来承受那种瞎好抖不开身的痛苦,他有时甚至强迫人这样儿或那样儿地摆弄配合。最令人发指的是,遇上我来了例假动一动就血红涌流的时候,只要他兽性发作,照样骑人身上独自个儿癫狂半天,也不怕撞着了老百姓说的霉头。有一次,我心里实在憋屈得不行,就不由地在他的肚皮底下嘤嘤地哭了起来,他顺手就是左右开弓,打得我当即鼻血直淌。完了,还不准我哭出声,好让他跟饱食一餐的肥猪一样沉沉睡去。半夜里,我突然小肚子一阵儿一阵儿地抽疼,也只好咬牙强忍着等到天亮再说,一面不时用枕巾擦去脑上端冒的冷汗。天快亮的时候,肚子疼终于和缓下来了,却又突然觉见下身什么东西只管往外涌流。我赶紧拉了一件脏衣服就在被窝里垫到了自个身底下,听任身体的苦水沽沽地往外流淌。因为记得这之前月经没按期来好一阵了,所以我估摸自己可能是小产了。反正那一段时间叫二锤瞎怂欺负得人都糊涂了,到底怀上娃了没有我自己也搞不清。假如真地流产了,只有可怜苦命的我了,可怜无辜的叫不上名的那个小东西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慢慢地,我感觉回家就跟下地狱一样,心里、行动上自觉不自觉地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机会躲避回家。开始还顶点事,有时候我就躲娘家住宿。后来辛二锤就想方设法寻我、撵我、催我、拽我回去,弄得我也不敢去娘家门上了。他甚至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生硬地拉扯急得放声大哭的我。慢慢地,石墨沟大队、煤矿周遭、镇医院等等所有知道我和能遇见我的人都知道了我婚姻的不幸,一些好心人甚至试探着安慰和帮助我。白大夫知道详情后,总在工作间歇透过眼睛片儿怜惜地看着我愣怔半天,见我有所觉察就移开目光背转身长久地唉声叹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入冬时节,县卫生局经过公安、民政、公社等许多的繁杂手续,给白大夫联系来一个各部门都没法收拾的精神病人。所以都没法收拾,是因为这个病人什么也说不清,身上也没有足以证明其身份、家居的任何线索;收容所没法收容遣返,县医院又没设专门的精神科,送绥德还没有主家作主、陪看、出钱等等。县卫生局杜副局长因为知道白大夫年初的绥德之行远远没有达到实验的终极目标,就设法促成了这桩让白大夫在石墨镇当地长时间细致进行电休克实验的好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忘了说上次在绥德二康医院的电休克实验情况。那回,不知道什么原因,启动针灸电疗仪后,要么把病人刺激不到休克状态,要么就休克得过了头,病人的血压很轻易地就量不到了,弄得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抢救了好几回。幸亏人家的抢救设备、药品齐全,医护人员的应急能力强,总算没给病人带来什么大的伤害。后来,看科主任逐渐面露难色,白大夫与米大夫商量后,就以仪器电流阈值幅度设计过大为由,草草收场。三个人倒班车赶回了石墨镇。接手县上转来的病人后,鉴于煤矿医院病房较宽裕,新型医疗设备特别是抢救、监护方面的仪器较为先进的实际,白大夫经过与县卫生局、煤矿医院多次协调,把实验地点定在了煤矿医院。吸取上次实验的教训,同时也因为对这次实验有从容的时间充满自信,因而这次实验开始后,两位大夫就下决心从仪器的最小设计输出电流开始一点一点地加大进行实验,并详细记录病人的生命体征状况和生理指标变化情况。那几天,我几乎整天不离开病房,饭都是从医院食堂端来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开始,二锤也像往常一样寻我回家,见我脱不开身也就灰溜溜地走了。后来,二锤寻我时的脸色、语气特别是暴突地眼睛仁儿就渐露凶光了。一次,白大夫也在,二锤响动很大地进来,一把拽住就要我跟他走。我也火了,一甩手挣脱了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走还是不走?我可把话说清,我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你可不要后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大夫见状,就拉我到一边劝说,今黑夜他和米大夫蹲守,让我回去把家里的矛盾缓和一下。说实话,即就是实验不需要我夜里值守了,甚至实验整个儿结束了,我也想随便找个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不回家去。因为白大夫好意相劝,我也害怕二锤在医院、病房胡闹弄出笑话和乱子,就开始脱白大褂,可二锤那孙子还在一旁嘴里不干不净气咻咻地胡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哼,我的个婆姨我想叫她回去她就得回去,看谁家儿的敢拦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看白大夫准备搭话,就赶紧拉着二锤往外走。因为我晓得白大夫那样儒雅的知识分子,根本没见过二锤这号死无懒糊怂,跟这种人较量还不把白大夫给气得噎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去的路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忽然想跟二锤坐下来谈判,好聚好散,摊牌离婚。为此,我一路上一直给自己鼓劲打气,仔细推敲要说的理由、话语和对双方的好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妈那个×,倒由了你了!老实给老子说,你上次走绥德是不是就跟那白脑老汉挂搭上了……”一进门二锤就把我推了一把,立眉撑眼地吼喊开了。听见他那号说,我也不由得气愤地抢过话头高声嚷开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已经倒了八辈子霉了,你咋欺负我都认了,但你不能随便把别人给扯上……”我话还没完,又被二锤抢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还给老子胳膊肘子向外拐开了,我叫你向外拐!”二锤顺手从前炕上操起个条帚疙瘩就给我身上烙,打得我只有跑灶火圪崂里抱住头躲的份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窑里的戏还没演完,院子里又响起二锤他妈阴阳怪气的诅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下的贱骨头,还当你是天仙、地主家小姐不成,你妈妈的,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母鸡到处都是,我还就不信弄不过你个外来户骚情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圪蹴在灶火圪崂里任凭二锤雨点般地打我,心里流淌着哭都哭不出来的幽冤、悲哀和绝望。见我不哭、不躲、不闹、毫无反应了,或者是打熬了,二锤猛然间停了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打得停下来了,我也放下了满是鲜血和剌满折断的条帚扦子的双手臂,一下躺倒在灶火圪崂的乱柴草上不由得老冒声嚎开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想活了,你把我打死算了,我活够了活腻了,活着不如死了。你拿刀子把我一下弄死对了。好我的千刀万剐的前世冤家,你咋不杀了我嘛!呜……呜……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这时开始,我不管不顾地整整嚎哭了半夜,直嚎得连自己都不晓得是晕过去了还是累过去了睡着为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半夜里,那驴×下的竟然在灶火圪崂里爬我身上造孽。这次,我连发呕想吐的心都没有了。我觉得自己跟一具尸体没有什么区别,畜牲你愿咋号摆弄我都无所谓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咱们不是一路货,合不来,咱们离婚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敢!妈来个×,你要敢离婚,看老子不敢放火杀人,杀了你怂一老家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话间,不知道二锤是没弄够还是我提出离婚后他吓唬了我几句还不解恨,又把满脸、两手臂是血、光身子死人一般的我硬拖到炕上,又接着折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说要咋号离婚,看老子我答应不答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恨得咬烂了嘴唇却一句话也没再说。我现在才晓得自己一直在作梦一样跟个杀人不眨眼或强盗成性的亡命徒讨价还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完事后,心满意足地沉沉地睡着了。我浑身疼得火烧火燎地,心像要蹦出来似的。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地出了门,站院里又听见隔壁窑里二锤他妈睡梦中还不时地发出呻唤声,那老家伙大概是平时呻吟成习惯了睡着也那怂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胡摸着出了院门,不知不觉就到了娘家院里,我准备掀或者敲门来着,猛一想又缩回了手。我这样回去,等于拿碎刀子割我爸妈的肉哩,我前世里做了什么恶事了要报应就光寻我算帐吧,我认了,可不要仇害我那同样苦命的爸妈。还有,以前我躲到娘家时,二锤还不是撵过来欺负?开始几次我爸还试图跟二锤搭话好言相劝,最后一回,二锤竟然当着我爸妈的面威吓咒骂:“要是不回去,别怪我不给你娘老子留面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无奈,我又拐回去。走到院门口,怎么也不想进去,就迷迷糊糊顺墙跟转游,最后直走到结着厚厚的冰层的石墨河里。呜呜的寒风跟刀子一样直往我骨头缝里钻,可我想不下走哪里去。不管走哪里,又能怎样?沾上这么个流氓、黑痞加畜牲的二锤,刚活了不到二十岁的我算是活到头了。说实话,我也真真正正地受够了,活够了,活着不如死了,随便他妈的咋价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慢慢地,我好像觉着一颗硕大、干枯而蓬松的沙蒿,被呼号的寒风吹着,在前面引我朝庙湾走去。路过冯家洼坟地时,我还回头看了一眼,却丝毫没有过去曾有过的那种极度恐怖的感觉。回到庙湾后,它又引我到牌楼硷上转了一匝,然后直直地引着我朝南旦山上爬去。快爬山顶上了,我好像还一边爬坡一边心里不由地想,要是一直走到窝洼,以后一满呆在那儿该有多好呵……可怎么又觉着好像有人跟我说话。正当我用劲想要搞清是谁跟我说话、说什么话的时候,我真切地听见了四害姐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婶,您老人家老糊涂了,你看这人都烧成个啥了,还想叫那自个儿起来?”一阵杂乱之后,又听见一群后生高一声低一声的问答声,隐隐糊糊,像风一样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又飘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天,当我慢慢睁开眼看见斜照着半拉阳光的窑窗时,我知道自己躺在煤矿医院的病房里,知道自己又了活过来,脑子彻底清醒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哟,丽娃妹子,你醒了?”满脸惊喜神色的四害姐迫不及待地弯身床跟前来。“别动,还吊着针哩。你可把人给骇怕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害姐,你说我活过来干啥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害姐摸了摸我的额头,顺手擦去我两侧眼角的泪水。“傻妹子,说憨话哩。老辈人说好死不如癞活着,何况你这么年轻,又那么有本事。你不晓得这半个月里有多少人来看你、因为你而哭鼻子吗?”四害姐朝床头桌上小山似的鸡蛋、糕点、罐头等礼品堆努了努嘴。“你差点把命丢在河床上,好不容易被弄回来,人都僵了,想喂点水牙关子都撬不开。我那两天想,你要是死了,我都觉得活在这世上灰心,好人怎么就碰上这么个瞎命嘛!幸亏一瓶子一瓶子地往血管里灌药,才慢慢把你的魂儿给引回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无声地哭着,任由眼泪肆意地朝两颊、脖子和枕巾上流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对了,大病好了的人肯定饿得厉害。”说着,四害姐朝门外张望。“二锤。”大概是猛然间又意识到喊得不是茬系。“好了,妹子,你好好呆着,姐回去给你弄吃的去。你爸妈这一晌也连急带气地都快顾不了你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害姐用脸挨了挨我的额头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在门外压低声嘀咕:“你小子可长点记性的呵,好好守着,甚话也不要说。等我回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努力地把脸转向了墙壁。说实话,我连听见二锤的脚步声都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了几个来回,护士换了一次输液瓶。再后来,四害回来倒腾了一阵要扶我起来喝鸡蛋汤。觉着我僵着身子不起来,大概是四害姐无声地示意过,我听见世上最刺耳的那个脚步声朝门外走去。“好妹子起来,就姐一个人陪你、喂你,乖,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试图起来,可浑身又疼又软,勉强被四害姐扶起来,也只能偎靠在她的肩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什么也不要胡思谋,什么也不要怕,只管休养自个儿的身子。这回,姐一定下劲让众人帮你。”四害姐一边用汤匙喂我,一边叨叨不停地想法儿劝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院后的头两天,四害姐和已挺着个大肚子的燕燕两个人始终陪在我跟前,连建国家小子牛牛放了学都是背着书包直接跑我窑里来寻他妈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擦黑,四害姐安顿好牛牛,过来给灶口里填满了煤,和燕燕两个把我挪最暖和的锅脑头上。也不晓得咋回事,只一会儿光景,我窑里就来了一堆人,而且所有来的人都脱了鞋靠前炕上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谝。有大队书记张生荣、王成叔、三娃子,还听见院里有好多碎娃跑来跑去,打打闹闹。不一会儿,白大夫、康院长来了,我妈扶着柱拐杖的我爸也来了。最后,还来了一位满头银灰色短发、面色红润、满脸慈祥的老头,后头跟着一位矮个儿、穿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老太太。听了他们相互之间的问候我才晓得这两位是四害她公公婆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眼看炕上、脚地挤不下人了,四害姐起身挽起她婆婆的胳膊走了,顺带把我妈也引走了,还听见牛牛在院里妈妈、奶奶地叫唤,大概是一搭里回建国窑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娃子,去把你婶子和二锤叫回来!”张书记发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婆婆进来就一屁股坐衣柜旁的木椅上,二锤脑垂下蹲在个灶火圪崂里,不停地抽闷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来下这么多人,是想给二锤两口子调和一下。众人再不管,怕是要出人命的。好好的日子不过,不晓得怎么弄成这么个样子。我看二锤你过最大,还有他婶子你也有过哩。”张书记接过四害公公递过来的纸烟,点着抽上。“人常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能说好,能改好,小两口还是一块过光景要紧。二锤你要是不承认个人的错,不往好哩改,众人也没办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子,你小子可不能辜负了老叔我的一片好心,你这一阵的做法已经让我的老脸没处放了。要是有个好歹,你让我给福堂兄弟咋交代嘛!”王成叔几乎带几分哭腔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咱叫康院长说上几句吧!”随着张书记的提议声,大伙都把目光投向炕正中背靠炕墙坐着的康院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按说,叶彩丽还不是咱镇医院的正式职工,可又熟悉的很。特别是她给我们白大夫的科研项目出了很大力,帮了很多忙。对叶彩丽全身心投入的付出,医院有时也是有心无力。但要是她个人生活遇上什么难关或过不去的坎儿了,不管从公的方面还是从个人情面上说,我这个院长一定会竭力帮忙的。叶彩丽丈夫,”有人给他提示叫二锤。“噢,二锤。咱们男人家可要待婆姨好些哩,可不敢糊整摆。你说哪一个人不是娘生养的,谁家女子就贱得跟草一样没人心疼?”人堆里传出我爸半老汉家的啜泣声。“再说了,四五几年开始,党和政府就立起了规矩,婚烟自主,结婚自愿,离婚自由嘛。世上又没有没见过的仇人,合得来好好过,合不来光明正大地离婚。反正不管怎样,不能一个折磨一个,那号弄走遍天下也不能算有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还有他婶子,你们也能说哩。媳妇有什么不对也三对面明里说。”张书记今天自愿担当起了主持人。“还有二锤丈人老王,你也说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说呵,二锤还有他婶子,以后可不兴打骂媳妇子了。我老了,常也不下队里来。前两天牛他妈上来直哭了一下午,说的惨状把我老两口惹得哭个没完。那天要是牛他妈头黑夜没听见二锤家的嚎哭,象平常一样直睡到大天明,我看一黑夜下来光冻也把二锤媳妇的命给要了。人活一世凑一块是缘分,按说稀罕还稀罕不过来哩,咋敢动不动就往死里打。人不和,可是持家过日子的大忌。他婶子你也要学得当婆婆哩,小两口不懂事,遇上抽扯事全看你怎收拾哩。你要是也跟上掺和,那不是火上浇油吗?咱两家也十来年邻居了,我老汉也不怕你母子俩怨恨。叫我说,毛病还是出在你们身上。二锤媳妇进门快一年了,没有人说人家娃娃哪哒不周不到,反倒是都说那好女子,有文化,还上进,为人处事做活麻焉,哪哒都好着哩。你们再这号弄,可是糟蹋了这好娃了,也会寒了众人的心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大夫,你老说二锤媳妇这娃怎相?”张书记不由得插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这女娃帮我有些时候了,可结婚成家我都不晓得,为这我还说了娃两句哩。后来慢慢发现,娃结过婚后常常呆眉愣眼的,要不就眉脸、脖子、手、胳膊上有血印子、伤痕。女娃家脸皮薄,我也不能见天价问这问那的。那天矿医院护士说我那徒弟被抬到前院抢救室了,怕是快不行了。我把后院作实验的病人安顿给护士,赶紧跑前去看。天爷爷呀,就一黑夜工夫娃咋成了这个样子。我扒起眼皮看了一下,瞳孔还没散开,呼吸、脉搏也还有,就和矿医院大夫一块抢救。整整三天三夜呀,才把娃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娃娃跟我时间长了,就跟个亲女子差不多,我不心疼是假的。”白大夫掏手绢擦着鼻涕。我心想你要是晓得二锤那样诬蔑中伤你,还不晓得会把你老气成个什么样子哩。“那天丽娃女婿叫丽娃时,我就看见两个人神色不对,准备搭话劝来着,可又心想年轻人大概就那样淘一会儿气就没事了。谁能想到女婿能把自己婆姨打成那样。这个叫,噢,二锤,以后你可不敢这号打了,会打死人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这儿了我又想插一句话。二锤你难道不晓得自个娘老子命瞎好?不晓得你老人死得怎么可怜?你妈又是怎号过来的?”张书记接茬说。二锤他妈听见这话,立马又呻唤开了,中间还不时夹杂着打嗝的声响。张书记接着道:“我看你娃娃是好了疮疤忘了疼。那天要是没有建国婆姨天麻麻亮时赶紧喊人抬救你婆姨,我看你小子这会儿大概也被关进死牢里了。你倒能行得厉害,我看公家枪子收拾你个灰汉跟鸡下颗蛋一样容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从始至终把个鬼脑夹两膝盖间,狠得我眼都不想睁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你招呼康院长、白大夫他们过咱那面吃饭,我再给这面端饭。”四害从脚地上横七竖八撂着的鞋堆里寻上他公公的鞋,又给老人套脚上,扶老汉出门。康院长和白大夫依次跟建国他爸穿上鞋过隔壁院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顺便给你二锤捎个话,明年开了春,咱大队征地安置农转非的事可能就开始了。不要打闹了,好好待媳妇,不要闹得人家要跟你离婚。有劲给光景上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娃从院子里就开始一路叫喊着“油来”,端进来一盆合各放炕上,众人就开始七手八脚动起了碗筷。三娃给我爸捞了一碗。燕燕要给我捞,我说自已吃不下,让她自个儿也吃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了,三娃家两口子,你们一茬茬人,也给说上一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娃这会儿只管低头吃饭,燕燕一手遮住嘴就解下个笑。这死女子,背转场面嘴巴跟蹩麻子一样,这会儿一句也说不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你也站起吃,给你妈也端上一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那婆婆屁股一拧,彻转身过她窑里去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年春天,征地的事真地动开了。石墨沟人这会儿才晓得,国家在石墨沟对面山沟往里走15里的地方竖起高大的勘探井架都几个月了。据说,从石墨镇开始,越往北煤层越厚,而且埋藏也越浅。那里,将是新建国家级大型煤矿主要的开采生产区,石墨镇附近将来主要用作建设煤矿的行政、后勤服务、营销以及煤炭的深加工项目基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往年玉米等秋季作物下种前,队上已经召集社员开过好几次会了,一次一次地统计核对人口数量、年龄、文化程度等情况。随后又按上面要求一次一次地上报。我和燕燕虽然前年都嫁过来了,但当时都只开介绍信办理了结婚登记,户口还一直没转,这回也忙忙乱乱捎话、跑腿在短时间内给办好了。队领导传达上面精神说:一是全大队所有人口一次性全部转为非农业户口,但必须据实申报,发现虚假情况的家庭全家暂不招转。二是青壮年男子(45岁以下)全部招转为新建煤矿正式工人,女的未婚的也可以考虑。已结婚青壮年妇女先造册登记,暂不作安置,待以后根据实际情况逐步给予就业安置。三是从今以后,社员现居住宅基地一律不准翻修扩建,但允许社员在指定区域按统一规划、分户投资的原则修建服务业用房。这一区块划定在了沟掌后头三面环山中间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公路穿过而被一分为二的两小块平坦地里。第四,农转非户口办理结束后,大队将仿照镇上街道办建制改称为居委会,代行管理职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年开始,我们家的生活也逐渐有所好转。爸爸身体还算可以,大病愈后还就是血压有些偏高,平时觉着头昏的时候赶紧吃一阵降压药。大部分时日爸爸都在岔口窝棚守着小卖部,早晚由妈妈帮爸爸用架子车搬运货物,临时缺要什么由妈妈两头跑的寻送。大致还能赚点,维持爸妈日常生活、供海潮弟弟上学也差不了多少。我没事了也常到爸爸的货棚里坐大半天,就是车辆、人流来来往往,吵闹,灰尘大。下雨天,路太粘,还怕刚摆下货又刮风下雨,妈妈就劝爸爸在家里呆着。那样的日子,爸爸就会好几回价从窑里出来进去地胡旋圈圈,呆不住。爸爸那把二胡早已由妈妈带上来了,可爸爸背转人试了几次也就再没摸过。估计爸爸不很灵便的右手臂基本让他永远告别了自娱自乐的惬意吧!海潮弟弟这阵儿已上石墨镇中学高一,家里担水、弄点柴火之类的活都是他星期天回来干。海涛哥哥在省建科大学的是路桥专业,这学期已经到安康那的什么集团公司实习去了。据说那个公司一年换一个地方搞大型修建。经济上,大哥自上学起就基本上不要家里资助了,来信中常说补助金够他维持学校生活,我想哥哥肯定过得非常节俭。海风哥哥依然在青海格尔木当兵,自走了再没回来过,据说明年春节可以回来探一次家了。还有,明后年要么转成志愿兵挣点钱了,要么就复员退伍回来了。寄回来的照片上,二哥脸红朴朴得、笑嘻嘻地,站在靠山的部队营房院里,脚跟前卧一条模样奇特的大黑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去年冬众人帮着说劝了一回后,我在家里也少受好多气了。四害姐后来还偷偷给三娃两口子安顿,让他们给二锤教一下夫妻和和美美的两个常识,一是两个人特别是要女方心里悦意,强扭得瓜不甜;二是做那号事要有个限度,不敢跟个驴马一样让人笑话。不知道三娃是不是真地给二锤上过话。反正后来再没有出现让我恨得牙痒痒的那种极端情形。记得差点死了的那次之前,我已经没来过一次月经了,后几个月也没来,算起来怀孕也有三个月左右了,但我却没有一点很多新媳妇都会出现的恶心呕吐一类的感觉,肚子也还和以前一模一样。白大夫自那次大型试验做完后,就把那个患者又送回了县上。据说,患者经过一疗程的电休克治疗,配合日常服药,离开石墨镇时安静得多了,只是还表达不清自个儿的情况。试验完成后,白大夫充满自信地撰写了学术论文,已投寄省医药专刊,并通过县、地区卫生部门向省厅医疗仪器设备管理处申报了电针麻醉仪和电针休克治疗仪的批量生产、推广应用手续。因此,这一阵我也不常去镇医院。我婆婆还那样,自顾自,没负担,吃了饭就到镇上、东家西家窜上一阵,再不就打开收音机长时间地收听唱戏,时不时还独自学着哼几句。二锤还和那伙玩伴一起,但不太整日整夜价耍了。眼看快当工人了,一伙子人满脸喜气。虽然再没有恶虎饿狼那般整摆我,但只要他一近身,我还是不由得心生厌恶。反正我只尽当婆姨人的最基本义务。和他之间,我感觉这辈子也谈不上有感情。他如果愿意了就这样捏格着过,不愿意了拉倒。差点死了,我算是想开了,我也不怕他了。他要是再敢跟以前那样整人,就是死了我也不跟他凑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天气一天天燥热,河两岸、沟梁里、山峁上,所有的坡洼都披上了浅绿颜色,镇医院后院病房窑门台下的白杨树叶子也已长得肥墩墩的了,阳光一照,还泛着一片一片地灰白色。这天,镇医院大门洞上方挂起一条二尺宽的红布横幅,上面粘着一行写在红纸上的粗黑体毛笔字标语:“热烈祝贺白倬凯大夫”,后面是上下相叠的两行稍小的字,分别是“两项发明通过省部级鉴定验收”、“荣获陕西省第三届科技进步奖”。大门洞两侧垒成花格的砖墙上、门洞墙壁上、后院碗口粗的杨树杆上,贴着“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尊重科学,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等词句的大红标语。医院今天特地给所有医护人员发放了一套新白大褂,我也被叫了去穿上新白大褂,与全院职工一起等待上级来人庆贺、颁发批文、证书等。医院还根据上级安排和医院实际专门腾出了一孔住院窑洞,放入预先花钱购置的一些医疗设备仪器,又用深红绒布罩住白大夫发明的两台仪器,置放在显眼位置。窑门框上,新近钉上一个门牌,确定这孔窑洞是全国首家“电针(灸)休克治疗室”。刊载白大夫两篇相关论文的杂志端端正正地竖立在两台仪器后面的墙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午九点半,大门外准时响起震耳的鞭炮声。与此同时,两辆吉普车缓缓停驶在医院门外的公路一侧,车上的人陆续下车,相互礼让着朝大门走来。大门口,康院长、白大夫、米怀志等早已一摆溜伫立等候,一一握手寒喧。一位手里提个一本书那么大的黑色公文包的青年人,应该是卫生局文书吧,分别跟康院长和一个被唤作周局长的人咬过耳朵后,就殷勤地用右手导引来宾和医院领导分立大门洞挂绺红布的一块牌匾两旁。五十来岁、有点谢顶的杜副局长宣布:“请周局长、康院长一同为全国首家由镇级医院创办的‘中医针灸学术研究中心’揭牌。”众人跟着带头鼓掌的杜副局长一齐鼓掌,周局长和康院长共同缓缓取下了覆盖新牌匾的红绸布。期间,随行的记者从不同角度咔喳咔喳地拍了几次照。随后一行人鱼贯而入,先参观了医院的门诊部各室,特别在白大夫诊室伫足了片刻,然后穿行不甚宽的后院,一一查看了病房。周局长还不时跟某个病人或其家属问上一半句话。最后来到“电针(灸)休克治疗室”。来客们一一察看了新购的抢救、监护药械设备,白大夫的论文和深红绒布下的两台新仪器。应周局长提议,白大夫还现场给他内关穴上扎了一针,并用一个细小精巧的导电夹夹住针柄,然后打开电针治疗仪,旋转调节旋扭,只听周局长依次笑着说出不同的感受,“有点发麻,痒,热,哎哟,行了行了,大胳膊上肉都跳开了!”逗得众人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二楼康院长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室里,周局长、杜副局长、县科委吴主任和康院长坐在主席台上,科研组成员白倬凯大夫、米怀志医师和我每人胸前戴一朵大红花,坐在第一排长花栏木椅上,其他来宾和镇医院值班以外的医护人员坐在后面的长花栏木椅上,记者和那个可能是文书的县卫生局干部在我右侧依次落坐。会前,康院长一一介绍了参会人员。会上,由杜副局长宣读了省厅组织专家验收后的鉴定报告书和省、市第三届科技奖红头文件,周局长除代省市为科研组和白大夫颁发了有关奖状外,还做了简短地讲话。他先讲了地区卫生局徐局长和县上管文教卫生的刘副主任,都因为临时有会议和其他事情没有能来,他受两位委托向“双喜临门”的白大夫和科研组全体成员表示祝贺、慰问。随后讲了全国的医疗卫生工作形势,1978年春天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精神,本县医疗卫生工作现状等等。其间多次赞扬和肯定了白大夫在中医针灸方面对国家、地区和人民群众的巨大贡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会毕,来宾与康院长和白大夫、米大夫、我,一块合影留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中午,石墨镇国营食堂小间里,康院长招待了来宾、白大夫和科研组我们几个。席间,男人们依次相互敬酒,间或谈笑、吃菜。白大夫因向来不沾酒用茶水代为举杯,我是唯一的女性,又怀着身子,白开水代酒。康院长先敬了一圈,白大夫、米怀志都礼节性倒了一圈,然后又是周局长、杜副局长、吴主任回敬。随后我也立起身把手伸向酒壶准备给满桌的人敬酒,却被文书抢先拿了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就不用倒了,你是咱这桌唯一的女性,要是没猜错的话也是最小的一个。下来我给各位领导、朋友敬一杯酒。”操着带有关中口音普通话的文书一边说,一边先自斟自饮了一杯。“我先喝为敬了噢,都满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书先给康院长、白大夫、米怀志和我倒了酒(水)。给我倒时他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带几分诙谐地说:“我实在想给你敬一杯酒,叶彩丽同志!申报科技奖和调资时,我翻遍了全县医护人员档案都对不上号,心里直埋怨康院长把名字报错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今儿格见到真人了,水就水吧,喝上一满杯,以水代酒敬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别别扭扭地喝了多半杯水,让他倒满,才算过了关。文书给所有人敬完酒后,又回头问我:“前一阵我来接洽带走那个精神病人的时候咋没见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我不好说太多,就敷衍了一句:“家里有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席毕,全院职工在医院大门口礼节性列队欢送来宾们坐上吉普车回县上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盛夏开始,队里好多家户开始申请修建商业服务房。队上限定:每户只能申请两间房的地块,而且还要与邻家同时起房,这样才能保证将来修成了就像一次修建的一样;不管有没有能力修两层,地基一律要打成可以修两层的,留待以后完善;朝公路的房面子一律装同一种样式的木框玻璃门窗,刷同一种颜色的油漆(涂料)等等。听到这个消息,爸爸也急切地想修两间房。现在住人家的瓦房,冬冷夏热,连阴雨天招呼不好就漏雨,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自己出钱出力修上两间房,吃住、做生意就都有着落了。可是,我们家只有我还算是“准”本队户口有申请资格。而我要申请,也只能跟二锤母子俩绑一块算一户申请。为这事,爸爸想来想去没有好办法,只得跟王成叔打听看队上有没有不准备修建的户,如果有,咱给人家花上点钱,把修建的资格转让过来。王成叔说你亲家常常病歪歪的,只有二锤这一个娃还马上就当工人了,说不定还不费那心思搞修建哩。找别人打听商量,还不如让他请张生荣出面,把你俩亲家叫一块商量哩。看来,王成叔脑子就是活络,事情还果真顺着他设想的方向发展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快,爸爸的两间房也破土动工了,也跟人家那样响了一串子鞭炮。地基挖好,该匠人小工上手时,爸爸坚持自己当匠人,妈妈怎么劝都挡不住。没办法,妈妈只好自己当小工,又找了个随娃帮忙(农村叫骗工,即,甲乙双方同时先给甲方箍窑盖房,待乙方修建时甲方再去帮工)。我那会儿已经挺着个大肚子了,刚到跟前看了一会儿爸妈就一股劲地让我回家歇着去。同时盖房的好几户人家都是主家出钱,雇人干活。而我的爸爸却在烈日下吃力地挪动着右腿,半蹲着转圈儿一层一层地灌浆砌砖,为的是节省俩钱儿。我每次去都不由得劝他老人家几句,都没用,只好催他老人家按时按点地服食降压类药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预产期临近,爸妈坚决不让我再到盖房工地上来。晚上收工后,我才能了解到每天的施工进展。一天晚上,妈妈特意把随娃也请了来,炒了几个菜,预备了酒。据说,第二天就能合龙口了。一家人在期待中兴奋了大半个晚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上午,我家合龙口的鞭炮声响了,不久,正在娘家院里的我突感肚子一阵儿一阵儿扯心坠腹地疼,我知道自己要生了。就在我挣扎着准备回自家院的时候,突然看见一群人神色慌乱地推着一辆架子车从院门外飞快地掠过,伴着人声和着脚步的杂沓声。与此同时,剧烈地腹痛已迫使我手扶院墙,佝偻着腰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汗出得跟淌河里一般。恍惚中,我似乎还看见妈妈也从院门外闪过,一脸慌恐神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爸祭日那天,我在医院等到业已退伍回乡,暂时在百里外的鞍马沟煤矿开车的二哥,一块儿回家去祭奠。妈妈不在家,也不在小店。姐弟俩自备了祭奠用品去上坟。半山坡上,老远看见妈妈怀抱辉辉坐在爸爸坟前,同时传来妈妈时断时续的喃喃自语和哭泣声,我和二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害了你,这个家拖累了你,二锤那个卖良心的把你活活给气死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辉辉则在妈妈怀里不知所措地、怔怔地、快要哭了的样子。我和二哥走跟前轻轻扶起妈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天,妈妈特意准备了相对丰盛的晚饭,我们一起给辉辉过生日。孩子还小,要么抓着妈妈从店里带回的糖果胡乱地吃,要么逮住叮当作响的玩具摆弄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我爸殁那天,听人说二妹夫好像还跑着帮忙来着吧?”弟弟从一开始就这样叫二锤。记得妈妈还曾因此嗔怪海风二哥不懂事,没想到二哥还一叠连声地犟嘴说“我妹夫明明就是个二怂嘛”,此后也没人再劝他正正经经地叫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的脸色瞬间暗然。“我一直不想跟你们说。因为丽娃俩口子闹仗,队上、邻里出面压制了一回,二锤娘俩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老婆子心眼儿小,记仇。路边的门面房明明是你爸、二锤、你王成叔、大队书记四对面说好,二锤家的名份,你爸出钱修盖,归咱们家名下和享利。也是你爸命里注定享不了福,那一阵儿连药也不顾得吃,大夏天整天缠磨在盖房工地上。老婆子暗里翻脸,指上个没脑子的二锤,合龙那天,大庭广众之下,红口白牙的跟你爸争要房子,你爸一急……”妈妈哽咽得说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长出了一口气,抚弄着我的头发。“我娃好可怜!众人一股风抬上你爸给医院跑,我娃一个人在这院门口生开了呀!”终于,不知压抑了多少时日的怨屈一股脑儿冲了出来,妈妈抱着我老毛声地哭嚎了起来,吓得辉辉也跟着哭起来。我紧紧地搂着妈妈颤抖的身子,脸蹭着她的脸安慰,二哥噙着泪花,给妈妈递水递毛巾。好久好久,妈妈才平静下来。我也成了个泪人儿,但终于听到妈妈哭出声来,还是让我们对她老人家放心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最初几年,国家的改革开放还只停留在农村,至少是主要关注农村。期间,过去被称为社员的农民在春种秋收方面有了空前的自由,会务作的人家,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基层政府和干部,也突然间有了点失重的感觉,肩上的工作任务少了许多,单纯了许多。那会儿,我们家在庙湾的地全权委托给五平叔料理。时不时,五平叔会带些粮食、蔬果贴补我们。每次五平叔来,妈妈脸上的喜悦和好心情会持续好一阵子。我们知道,妈妈很想念家乡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进入八十年代中后期,国家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基础上,明显加快了整个改革开放的步伐,逐渐向纵深和其它经济领域发展,陆续波及城镇、市场等等。也许是农民作物种植种类、数量的盲目性不适应市场的变幻,容易造成较大范围的伤农事件;也许是一部分农民不再依赖在土里刨食,出现了土地撂荒现象;还许是为了引导农民过上更好的日子,政府又开始有规律地干预农民种田。大集体时农民们种什么不种什么完全由队里安排,责任制初期农民可以自由安排,几年后政府、村委会又开始指导农民种什么和种多少等等。由此,五平叔又开始频繁地来我家,诉说按照公家的指令,他面临无力继续揽种我们家土地、又不敢擅自撂荒的窘境。我觉得,五平叔说归说,他自己也知道说服我妈妈回村务农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我们家来说,过去在庙湾的生活已经离得越来越远,未来回去生活的可能性也几乎丧失贻尽。因为短短几年间,我们家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先是爸爸被疾病击倒,后来我学医、出嫁、婚姻不幸,大哥升学,二哥当兵,爸爸在谋求改变生活窘境的努力中骤然离世的同时,儿子欣辉在我的苦难中降生。几年后,大哥毕业在外地参加工作,成了家,还为减轻妈妈的负担带了弟弟到他那儿上学,二哥退伍回乡后依靠在部队上学的驾驶技术和建国的帮忙有了碗饭吃。爸爸病逝初期,妈妈延续着爸爸病后的沉默,甚至更加少言寡语,整个人急速地消瘦苍老了一圈。但从日常生活看,老人家的心比过去沉稳了许多,每天都像时钟一样,帮我照料孩子,日复一日地努力撑起爸爸没来得及在新建路边屋里想做的生意。爸爸是猝然去世的,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最让我们剜心的是,他老人家最终还是在被人中伤、欺凌中走完人生最后一刻的。爸爸最终被埋在了石墨沟村东面的山梁土坡上。对他来说,少时没有亲人的照料呵护,成人后倒插门入赘妈妈家,几乎从生到死都跟游魂一般,最后长眠在了与自己身世无涉的异地他乡。因此,我愿意永永远远守在石墨镇,守望孤独的爸爸,好让他晓得,女儿还活着,还在努力地往好里活,好让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稍稍舒展紧锁的愁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在我们家苦难频现的生活岁月里,也有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海风二哥在揽工生涯中,还意外地收获了当地一位痴情女子的爱情,对方还是个光景殷实的独女户。结婚前后,所有来往、礼节、花销,都由女方家和二哥自己操办,我们家人就只花了点小钱、出了个脸面而已。不常回来的海涛哥、大嫂,以及业已上了大学的海潮弟弟都回来了。那一阵,别提妈妈有多高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了子女和外孙儿,为了实现爸爸的遗愿,也许还有守候爸爸的缘故,妈妈最终决定长住石墨镇,庙湾的土地只能让五平叔本着不利不害的原则权宜处置。妈妈好像想趁自己还不十分老迈和经商做生意的大环境越来越好的时候,把路边屋的经营做好,赚些钱,还掉因盖房和为爸爸医病、抬埋等拉下的饥荒。开始,妈妈学爸爸曾经做的那样,从市场上购回生瓜籽儿炒好了卖,同时经营瓜、果、豆类等,随着路边店都开张起来,妈妈也跟着别的店主学,增加经营小百货和烟酒副食等,小店的货物品种逐渐多了起来,生意也好起来。后来,一些店主针对过往车辆多,周围有许多充气、补胎和修车的摊点,以及周边停车便利的实际,陆续经营起不少小吃店,生意很好,妈妈也有心开小吃店,无奈自己上了年纪,还要照料外孙,也就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小家和婚姻生活,因为二锤常年在煤矿工作,使我轻松了许多。有时二锤回来,呆一半天。每次,我去上班,或去妈妈那儿看辉辉,他则和几个自小的玩伴在医院后院的房里,耍牌,喝酒。等他走了,满屋子的烟酒气,酒瓶子、烟屁股、残茶剩菜,搞得乌七八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未来,对婚姻,我没有更多更好的希冀和盼头。有时候不由地幻想,就这样守着妈妈和儿子,平静地过下去,我也认命,别无奢求了。二锤曾经对我的虐待和给我的屈辱,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结成了血痂和疤痕,我丝毫不愿想起和提说。但想起二锤跟我爸爸争要房子的无耻、刁顽和不可理喻,想到是他最后一巴掌把本已羸弱的爸爸推向了阴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很少见面的名义上的夫妻生活中,因为憎恨,因为悲愤,我真地无法装得没事人一样,也无法正面看那张邪恶淫毒的脸。有时,我下班回来,遇上有旁人在,既就是心里恨得牙痒痒的,我也得努力抑制狂飙的情绪,让自己平静。这样的时候,哪怕仅只是一幅冷面模样,其实已经是我作了最大努力的结果了。我甚至碍于众人情面,也搭讪几句,或帮着置办吃的。但若遇上我心里烦燥,二锤指手画脚,我就权当没听见没看见。二锤也不是个地道的傻瓜,一定也感觉到了这些,大部分时候,与我相安无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次,二锤又趁着酒劲,对我呼三喝四的。当他那眼白过多、牛眼仁一样的眼珠又暴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打心底里不再害怕,而是昂起不屑、嘲弄、抗争和挑衅的脸容,对视着被我弄愣怔了的二锤的丑脸。旋即,二锤疯了似地见什么往手里操什么地朝我扑过来,一旁我后来才知道是粮站职工的宜贵宝反身架住了二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真是个锤子,臭脾气一点儿不改,娃儿都恁大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边说边夺去二锤手中的物件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几个同伴也七嘴八舌地劝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以后,二锤慢慢撒泼得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晚饭后,白天刚从县上开完卫生工作会议回来的郭院长,雷厉风行地召集全院职工大会。其时,原任院长和白倬凯大夫已先后调县城了。郭院长传达了全县卫生工作会议暨卫生系统改革工作精神,文件很长,郭院长也讲了许多话。主要内容是,卫生系统,特别是基层院所,将实行放开搞活,允许在一定合同指标约束下搞集体承包,自负盈亏,逐步减少直至彻底断开财政供养和补贴。与此同时,医药品和器械的生产、经销系统也实行较为灵活的经营机制,与卫生院所的改革配套联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会议中间,门诊值班的田金叶窜我跟前,急火火地说,煤矿来电话,二锤被人打了,叫我去料理。我赶紧给建国打电话询问。建国说事不大,但让我来一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黑灯瞎火的,又没车,我咋去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打听好了,海风已从西安钢厂往回走了,明天路过咱那儿时你一块上来。我已经给海风捎过话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傍晚一到煤矿,海风二哥就领着我直奔钉着副矿长门牌的建国办公室,四害姐早已在那儿等着了。原来是二锤把别人给打了,人家住了院,要讨说法,要赔偿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丽娃,等会儿二锤来了,咱一块到街上吃饭。”四害姐给我兄妹俩挨个倒了水递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建国哥比先前胖了,也白了许多。四害姐在二锤这批工人走了不久,也去了矿上,开始是按季节工招用的,后来也可能转正了,一直在矿灯房干着。孩子留在石墨镇爷爷奶奶带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多会儿,二锤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脸上麻乱地挂着几条已成血印的抓痕,衣服的边角和缝边处有新近撕扯烂的破损,一只手上有手指被纱布包裹着,可能哪条腿或是脚不太利落,走路稍微有点异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弄的啥事嘛,二锤兄弟。靠你那脾气,人家就放不下。丽娃来了,我几个看得给你了事。以后你说话闹仗可要动动脑子哩。”四害姐说话做事还是原来那个样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师傅是个软面情,那几个佳县人合起伙欺负我哩,你就不说。”二锤不服气地拐着脖梗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倒给我说,谁打人是揪住头发把人家脑袋死命地给铁家伙上撞。叫我说,人家一群人压住打你都算是轻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吊下个脑袋不言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妹夫,在家里你好像能得很嘛。这回人家狠揍了你一顿,咋就不会跟对方一样也给他赖医院哩嘛。”二哥气恨恨地嚷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说,谁倒定下叫他佳县小子上那个车哩。你也不跟人慢慢说,就上火,就争斗,就惹事。你知道不知道,开车那事至少要车队长点头才算数。就算遇上坎儿了,你建国哥不也能拿点事吗?你几时给他说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建国一直坐办公桌后面抽烟,不时递烟给二锤和海风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哥,准备咋弄哩嘛!”海风刁着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丽娃,你别着急。我已经通过人给调和过了。完了叫尽快出院,咱出些钱,二锤跟着丽娃给人家说个下情话,先把几下哩言气泄了。”边说边站起身走二锤身边。“人家不愿跟你单独说。开车那事,等你师傅把加长车接回来再说。但首先你要把底下的事弄好。这新车还没接去哩,你们倒弄烂包了,叫我咋说。实在不行的时候,我给王矿长说上一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咱吃饭去。”四害姐拉上我朝门外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回到石墨镇已是傍晚时分。走进院门,就听见妈妈的谈笑声。我在院里停了半响,思忖着不想让妈妈知道二锤的事提心吊胆,就一面擦着一路上哭过可能有点异样的脸面,一面跨进家门。看样儿,家里可能已经吃过了,妈妈正在整理锅灶,贵宝和辉辉正在灯光下玩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估计你忙,灶上吃了,没等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吃过了,妈。”我撒着慌,摘着小挎包,挨了挨宝贝儿子的脸,准备帮妈妈,并转而问贵宝:“你咋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你也来咱们三个人玩嘛。”辉辉正和贵宝下跳棋。已上三年级的儿子没有小时候那么粘人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乖,妈有事,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给干妈说点事儿。”贵宝盯着棋盘头也不抬地答腔。“哎,小鬼头,走到头了,你最后一步不能走了。不能哄人,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贵宝怕你妈发不了财,送生意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啥生意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给干妈说过了,好生意。我们粮食系统也开始改革了,我打算承包馍饼厂,叫干妈当石墨沟的代销人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承包有没有风险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你放心,那蒸、烘等设备都是我一手弄回来还没用多长时间的,只要我把卖这一块弄好了,就没麻达。”贵宝胡髭刮得干干净净,白晰的面皮,越发衬托出唇髭处青幽幽的光泽,随着嘴唇的嚅动,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甚是引人注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已是秋季了,夜晚凉嗖嗖的。我和贵宝相跟着往石墨镇走去。村镇之间过河一截路,黑黢黢的。走在前面的贵宝不时停下来等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伤得重不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咋知道?没告诉我妈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先去你那儿来着。护士说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没脑壳的!是他把人家打伤了,现在还医院住着呢。”坑洼多的路面,贵宝不时扶着我走。“原说不打紧的,明儿再做些检查才晓得情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贵宝一直送我到医院门口。“别太操心,我能帮上忙的时候,你就招呼一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一整天,我老是忐忑不安。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所谓医生,知道出现喷射状呕吐症状的病人可能面临的危机。果然,四害说下午已将病人转榆林医院了,矿上让二锤先预支了2000元医药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班后我也没回妈那儿,我不想让妈妈觉察。晚上,贵宝来了。我不想让人看出哭过的泪脸,急急忙忙地掩饰着。也许是受到我的情绪感染,贵宝悄没声儿地坐着。我则给他倒水、递烟。静默久了,会变得尴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咋跟二锤混一块的?”贵宝是二锤结交的第一个与其它狐朋狗友不同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说来话长。粮站门口原来有个横粮酒家,几个年轻人在那儿喝多了,其中一个把人家服务员拉住走不脱。我后来才知道那醉汉就是二锤。店老板是女娃她哥,把二锤揍了一顿还要送派出所。我当了一回和事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气得背转脸去。贵宝停住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没事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事,你接着说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那起我才认得二锤。家伙见了我就称兄道弟,还专门请了我一场酒。后来我才听人说这家伙把老丈人都给气死了,还说……”本来是为了找个话题岔开尴尬,没想到贵宝这个老实人不但一口气说上个不住气,还恰巧说到我忌讳的家事上。听到这儿,我猛地彻转悲愤得不由控制的脸面,才引起了贵宝的注意和醒悟。“咳,不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后陷入尴尬的静默。在死一般地沉寂中,我的心不但平静不下来,反而像胀满蒸汽的缸筒,一股股燥火伴着越聚越大的压力,咯吧咯吧地在胡冲乱迸,眼看要控制不住地喷发流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你不说,我说。”大概是连日来的压抑和愤懑喷发了出来,我突然立起身,不由控制地数落起来。“天杀的二锤,我前世的仇人,不说直直的、快快的杀了我,毁了我一辈子,我全家人都跟着操心受气。呜……呜……呜……”惊呆了的贵宝掰着我的肩头劝慰,我反而不管不顾地依着他放声哭了起来。贵宝紧紧抱着我,微微转着仰起的头,试图摇落满脸的泪珠。“为什么我跟了这么个畜生,为什么没拉开架势跟他离婚,为什么我这么命苦呵。”我倾泻够了,哭声渐渐变成了嘤嘤辍泣声,听任他用手、用脸、用嘴揩着我的泪,听任他毫无顾忌地吻我。只一瞬间,我就被他滚烫的呼吸和嘴唇点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激情过后,贵宝依然长久地搂着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哟,我差点忘了正事。”突然,他一激灵坐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懵懂地望着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给你送钱来的。”他穿起上衣,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给,3000块钱。二锤闯祸需要钱,你先用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我……”我忙忙地穿着衣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啦,信不过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是,我……,你叫我怎么说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啥说道的,就算我再帮二锤这浑小子一次吧。我知道你没有积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茫然地望着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已经知道,你把工资全投到店里了。干妈还担心做我的经销点没钱投入哩。其实卖我的馍饼不需要投钱,我一个月才结一次帐。即使周转不过来了我也有办法欠粮站公家的钱的。二锤的收入也是他自己花了,给不给他老娘外人也不清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穿好衣服站起来,总算清醒和镇静一些了。“你爱人会咋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开始承包馍饼厂,她不愿参与,也懒得问我投资了多少,欠下多少外债。她觉得站柜台单纯,也没负担。”他边说,边整理穿好的衣装。“我得忙去了。只是……只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听出了他想说的话,忙说:“今天的事,怪我,不怪你的。我以后不会这样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贵宝一脸尴尬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事后,我很后悔。由于一时的喧泄和自乱,越发把自己的生活复杂化了。为此,很长时间,我都在努力淡化、躲避和忘却,希图再回到以往那种虽然惊惧、苦难频现却也相对单纯、踏实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在上班、料理煤矿上的事、亲近辉辉、帮衬妈妈以及越吵越响的卫生院所改革声中,慢慢地流淌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渐渐地我才醒悟到,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够回复的完全相同的原点,也没有能够完全消失的心(记忆)的痕迹。脚步可以远行,眼晴可以紧闭,但经历对心的影响却无法磨蚀,就像树的岁月一定会留下年轮、弓的弹击势必要射走剪矢一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由于婚姻不幸,成家这么多年来,我最怕、最厌恶、最无奈的事情就是二锤跟我呆一个屋里,感觉最平静、最惬意、最踏实的就是确知二锤不会回来。那样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人,即使不跟亲人、同事在一起,而是独处一室,也从来没有孤独的感觉。也许,心如果总是被一个醒目而突兀的事物、记忆或恐惧占据,真地会影响、限制和磨蚀人对其他东西的感知、注意和在乎,而一旦那个霸王似的显著意念因为其它因素的影响而失去了绝对的统驭能力,那么,人所拥有的最原始、最朴素、最不经意的各种寻常感觉,就会一个都不少地揎拱和掇撺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很容易就会产生孤单的感觉。我尽量回到妈妈和儿子身边,更频繁地和田金叶等小姑娘们泡在一起,好让自己心境平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幸的是,事情并不总是在按我们的想象发生和发展,该有的事你躲都躲不掉。原因很简单,许多时候,我们读不懂自己心上一些奇怪而复杂的纹理,也掌控不了自己所有的作为和欲念。说实话,我是个有夫之妇,尽管那丈夫只有所谓名份上的意义。所以,我没有也不可能对某个男人产生爱。至于贵宝是怎样的感觉,那是他的事,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但命运还是把我和宜贵宝搅到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跟妈妈结完帐的晚上,妈妈满心地高兴,我则为妈妈的快乐而舒心。回镇上的路上,在那段黑黢黢、凹凸不平的过河路上,我们竟又不约而同地拥吻在了一起。从此,我似乎身不由己地顺着对方的追索,时不时地过着连自己都不屑、不齿的不明不白而又偷偷摸摸的苟且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生活,可却无法自拔。细细忖度,我确信促使自己如此偷生的一个重要动因,是人之所以是一种高级动物的物的规定性。用通俗或佛家的话说就是一个“欲”字。因为不得不承认,这种苟且生活确实给了我做女人以来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它使我强烈地感受到了性所带有的温情、自然与享受的一面。我也承认,这是我踩踏社会规范和道德风俗的嗟来之食。如此表白的目的,就是我想告诉世上的每一个人,我不想、也不会试图推卸自己为人女、为人妇、为人母所应承担的道德责任,以及所应承受的舆论遣责。我还想让所有的人都跟我一起忖度和探讨,是哪些原因,造就了如我这般的许多男人和女人以及他们的病态生活。但是,我在倍受二锤折磨的时候就曾想到过,这世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在冥冥中为世人断是辩非的所谓玉帝、主或者上帝,我看在情、性、色、欲等方面,大概也是如此。所以,探讨一事,还是罢了、免了的好!</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阵,每次相聚贵宝都钻头觅缝地在我身上到处吮吸、亲吻。有一次,我说自己的身体惨遭虐待凌辱,不嫌脏吗?他说,在他看来,我还是少女,甚至是处女。因为,凡是在女孩子被迫、不愿意或没有渴想情况下发生的性的接触和淫乱,其实都是没有真正得到女人的身体和心的,所以,有过那些遭遇的女人仍然是纯洁的。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奇谈怪论。那以后,每次我都会极其自然主动地脱得一丝不挂,也可以没有一点心理障碍地把自已的胴体横陈贵宝眼前,任他欣赏、抚弄和拥吻,而我,则闭着眼睛享受那种被异性宠爱、逗弄、抚慰的愉悦,淋漓尽致地承受那种被摩擦、冲撞、交合所带来的,像满溢的翻江倒海和不知身在何处的飘飘欲仙那样的无法言语、无可替代的快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观望和议论、酝酿,我们医院的改革似乎势在必行、不可逆转了。面对变局,职工们一人一套,各有各的打算,各谋各的出路。危机感最强的,一是非专业的勤杂人员,二是非紧俏专业人员或专业技能不够突出人员。而我,是全院唯一半路出家、非科班出身且从事冷僻专业的医生。就是说,不管谁挑头承包,我都是最容易被淘汰的一员。所以,尽管一再暗示自己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还是不由地因此心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终于,以郭院长为首的领导小组拿出了改革方案,我也赫然出现在了受聘人员名单上,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众人细加推敲,发现全院职工都在受聘之列,便皆大欢喜。据说,方案要报请县卫生局批复才能实施。至此,同事们好像又回到了久已习惯了的往日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院办室又来了我的电话,我忐忑地去接。按说,被二锤打伤的人花费几千块钱治疗后,据说也没留下什么大的后遗症,应该算了结了。不会是二锤又闹出什么乱子来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喂你妈个×,你就是那个卖×货叶彩丽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脑子翁地一下就乱了,情急中本能地问了一声:“你谁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给姑奶奶听着,要再敢勾引我男人,保准叫你好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被对方骂懵了,痴傻般地握着话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先给你打个招呼,下回就没这么便宜了。随你挑,告你单位领导也行,找你男人算帐也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迷迷糊糊地离开了院办室,也忘了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反正从接电话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又陷入了极度地混乱。我也没有能力猜想和预见,随后的日子里将会有怎样的乱局在等着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期间,尽管我使尽全部能耐希图斩断持续已久的这种变态生活,宜贵宝还是不愿自动放弃。我推他、搡他、骂他,我拒绝、冷漠、躲藏,都没有任何效果。而且还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次他反而流着泪告诉我,开始时确实是偶然的、无意的,慢慢地他却真心地在喜欢我,在爱我,他已身不由己,他已无法抑制。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居然从怀里掏出一本日记,强行塞到我手里。尽管我从来没有告知他我已受到的羞辱和伤害,他好像照样对事态的发展了若指掌。他明确地告诉我,为了这段缘份,他不会受人钳制,不怕别人恫吓,不怕承受舆论遣责,愿意妥善了结现有的婚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那,事情怎么会演变成了这样?我又有什么好法子应对?真是苦海无边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阵,我表面上维持着机械地工作和生活,心却完全是一个空壳,整个一个活死人而已。生命、生存和死亡,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多大意义,都无助于解决自己已经和还将继续面临的厄运。在异常严峻和复杂的人生困境面前,真地连死亡都显得特别地渺小,因为它原本就没有洗刷一切的职能和功用。如果说一死了之能解决所有疑难,那问题倒要简单得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这种似乎没有尽头的黑暗日子里,我是多么需要有人拉一把、宽解一阵,或者哪怕仅只是听我倾诉一番呵!所谓的丈夫,向来就不是我的依靠,他甚至连依靠的幻想都没有给过我。我也不能告诉妈妈和二哥。我甚至刻意不去看望妈妈和辉辉,因为我害怕妈妈看出我的憔悴、恍惚和惶恐。我没有办法口齿伶俐、逻辑清晰地向任何人诠释我心中的真实和行为。只有住我隔壁的小金叶,总像亲妹子一样,用她善良怜悯的眼神、言谈和交往,不断地向我传递着心痛和同情的信息。在我快要疯了的漫漫长夜里,是小金叶瞪着她那双清澈、明亮而探秘的大眼晴,陪着我直到疲惫地睡去。我连一个字都没有看过的贵宝硬塞给我的那本日记,小金叶竟然用小半夜的时间就一字不拉地看了一遍。随之,这个半大女子就学会了在深更半夜里哀声叹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眼前一地鸡毛的境况就是这本日记被贵宝老婆看到后造成的。倘若知晓,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那惹祸的东西撕成粉丝一样的条条绺绺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下午,宜贵宝老婆突然到门诊上闹了起来。她把我堵在诊室里,高喉咙大嗓门,什么难听骂我什么,一扑一扑地要撕破我的脸,别人拉都拉不走。直闹得同事、病人、陪人、隔壁镇政府干部、过路群众围了一圈又一圈,简直让镇医院整个儿炸开了锅,那婆娘才在众人的说劝下趾高气扬、志得意满地扬长而去。然而到落幕时分,跟老婆大闹天宫的宜贵宝却又擂着我的门不肯离去,非要见我跟我说话,我关着灯、咬着被角,苦苦撑持着自己,直至昏厥一般,听不到世界上的任何声息为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几天以后的一个半夜,二锤突然敲山一样长时间连续凶猛地擂打房门,嘴里还气急败坏地脏话诅咒不断。奇怪的是,我好像提前预演过这场戏似地,没有一丝想像中的慌乱,而是默默地从容地穿戴整齐,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房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像疯子一样冲进来到处翻拣。刹那间,我感到真正的大祸即将临头。当二锤在床躺板背后找出那本日记像饿鬼扑食一样翻看的时候,我竟筛糠一样地浑身颤抖不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带着缴获重大锱重一般的那种洋洋自得而又极其恶毒的神情朝我走来。“你妈的个贱货,等着看老子咋收拾你!”边说边朝门外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首间,我看见小金叶如临大敌一般,衣衫不整地挨个敲门喊人。情急中,我一把从二锤手里夺过那个本子,随手朝金叶扔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叶子,烧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被激得发狂的二锤反手就开始对我拳打脚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我是前世的仇人,咱们离婚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得倒美!老子要慢慢地揉搓你,还要看着你慢慢地死。”二锤一边吼叫,一边雨点般地暴打匍匐在地的我。“你要敢提出离婚,老子就先杀了你全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暴打在众人的劝拉中被制止,我被几个人搀扶着躺到了床上。不多会儿,海风二哥就急火火地进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下午,小金叶摇醒了浑身疼得火烧火燎、动弹不得的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丽姐,二锤和海风都受伤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勉强撑起身子,让叶子搀扶着朝外科门诊室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想到,这场闹剧竟然以特黑色幽默、特出人意料而又有点血腥的方式最终被彻底地解决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原来,那天上午,海风二哥追着二锤不放,最后两个人在河畔上的蔺洲酒店坐到了一块儿。海风带一个朋友一同落座。小金叶则躲坐在远处的一个角落。据她讲,还不时地看见过贵宝在大玻璃窗外向里张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开始,海风、二锤、海风的朋友就一人一瓶啤酒地碰过,各自仰脖子喝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妹夫,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子没必要告诉你这愣怂莽汉!”二锤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喝剩半瓶的啤酒瓶子“咔喳”一声就落二锤脑上。二锤晕了过去,血道子顺着脸上的沟渠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咋样,二妹夫?”等二锤醒过神来,海风又阴阳怪气地问开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瞪起牛一样的暴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听“咔喳”一声,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响,又一个啤酒瓶子被海风在二锤平放于桌上的前胳膊上击得粉碎,二锤下意识地发出了“哎哟”的叫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今儿就是给你亮底来了。你要是再敢往死里整摆我妹子,或者厉害加怕怕地威胁她,不放她一条活路的话,告诉你,你前脚走,后脚你就得死,然后你老娘就会急急忙忙地追着你去阴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疼得呲牙咧嘴。海风则慢条斯里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要是不信,老子就在你面前先试试这把刀利落不利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下意识地躲避着把头朝外歪去,海风的朋友嗖一下起身夺刀,但已来不及了。只听“噗”一声,那锋利的匕首,没有刺向二锤,而是端直地、深重地、利索地,扎在了海风绷得平直的大腿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么样?二妹夫!”海风缓缓地摇摆着插着刀的右大腿。“要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咱们就接着抖漏抖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跟丧家犬一样地抱着断了的胳膊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走到门诊包扎室门口,看见妻哥妹夫都成了个血人。外科的栗大夫正在依次给他们俩人做清创消毒。看见我,二锤乜了一眼背转脸去。脸色略显苍白的海风二哥舒展地笑着安慰我说:“我没事,你回屋歇着去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那场乱局的结束,虽说生活还有这样那样的忧愁,也许那场乱局还会给我的心灵与生活留下后遗症和阴影,但毕竟那种预感到灾难和难堪一定会到来但却无法确切知道何时来和来了会是个什么情景的令人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仅此,已使我感到如释重负,显得一切都美好了许多,包括眼前愈来愈浓的春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据说,医院的改革方案报到县上,放了一阵子,后来开始审查批复。最终,一些地处偏僻、效益较差的小乡镇医院的改革方案得到了批准。不多久,那些实行改革的医院就开始出现动荡。承包人只需要很少的医技人员,未被聘用的医生,有的外出受聘去了,有的就在当地挂牌行医,与自己原来的单位各干各的。我们医院是仅次于县医院、县中医院的较大乡镇医院,门诊量、住院人数、经济效益都还算不错,加之方案等于换汤不换药,未被批准。以后怎么着,谁也说不准,也没人再操心。同事们私下里调侃说:“改革也不过如此,雷声大雨点小。”于是,我们又重复着往日忙忙碌碌但也踏实自在的工作和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石墨镇医院就医的患者,大都是方圆十里八乡的村民。其中,来自庙湾村及其邻近村的,以及我曾经上过学的窝洼一带的乡亲、同学、熟人,就不少。他们来了不管是不是属于我看的病,都会先来让我看,或先问我。要么,见我桌前就诊病人不多时,就东拉西扯、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一会子闲话。所以,一年四季,我的诊室就是一个信息集散点,总是飘溢着浓烈的乡土情意。只要坐诊,我的诊室就很少有冷清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咱这么多同学,特别是女同学,现在就数你过得好哩。”说话的是一个围着亮红围巾、跟前站个十四五岁羞怯女孩的年轻农村妇女。她就是当年皮肤瓷格纠纠的田青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什么呀!你是不知道我受的罪。”我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我倒觉得你现在就过得好着哩。对了,咱们那些同学现在都过得怎样,许多人自咱们出了校门我就再也没有见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思维在榆林师专毕业后,教了不多几年书,就调县委办给县老爷当了文书,好像现在地区什么机关工作着哩。思维父亲早几年就殁了,后来,思维就接走了母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有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冬生的命真不好。娶了个婆姨还是个短命的,留下个娃,再没娶。不过这两年在佳禾坪街上开了个修理电器、钟表的小铺子,可能好过些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青兰还说到好多同学,其中有一个男同学这两年大规模承包河滩地种花生,大概也发财了。当然,也有光景过得极其西惶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对了,桃花呢?前几年还来过石墨镇一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呀,连我也见不到呢。出嫁到马家川后,男人的先开个三轮,后来换成了货车。听说这会儿成包工头了,一家人都在县城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叶大夫,你妈让你赶紧回格一下。”挂号室刘姐匆匆忙忙过门口时朝我喊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急急忙忙一路小跑往村里赶,到妈妈院门前见铁将军把门,就顺着大路往店里去。快到跟前,老远看见二锤他妈坐妈妈店门前一张凳子上,翘着个二郎腿,一只手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里夹着正吸的烟棒。可能是正在情绪发作地高声说话,夹烟的那只手臂大概是随着嘴巴的运动不时地挥来挥去。妈妈和二锤妈之间,燕燕打横站着,专注地盯着二锤妈的脸看。外围还稀稀花花站几个看热闹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你女子回来了,正好一块说一说。”见我走进店里,二锤妈停住前面的话,又打头撂过来这么一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面带愠怒的妈妈在栏柜下用劲捏了我一把,低声责备:“死女子,谁叫你来的。”我还没来得及跟妈妈说话,只见二锤妈换另一条腿翅起来,高声喋喋不休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丽娃回来了,你也听着。将来这路边房,还要归我们姓辛的。没有我们姓辛的,就没有这房子嘛。你说是不是呀,亲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刚准备张嘴,我的话早已出口:“谁跟你是亲家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娃娃哩,亲家不亲家,反正亲家的事还没完哩。你妈要是不跟我亲家,我还要跟她要孙子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啥时候抚育过孙子?还不是我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再说,你问你孙子愿意不愿意跟你嘛!也不觉得惶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碎仔少给我张狂。不要以为甩了我儿就能好过,你作梦格!我的孙子任何时候都姓辛。倒把你能的。你个烂婊子,差点把我二锤给气死。”我气的哭起来,妈妈死命地推着让我走开。“娃几个月不说一句话,脑也抬不起来,还叫你那土匪愣怂兄弟打得浑身没一处好的。你们给我听好,这门面房,我要定了。不然的话,我就给你们家炕上躺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周围聚来的人越来越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婶子,你就不要闹了,有啥事咱在窑里叫下人慢慢说嘛。”燕燕扮着笑脸要扶走二锤他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走得远远的,我们两家的事,要他众人掺和做什么。你走,你走。”老婆子好大劲,把燕燕推了个趔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辉他奶,你听我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刚开了个话头,通向镇上的河道岔路坡上,突然窜出一溜小轿车,打头的是一辆进口的白色伏尔加车,正呼啸着有别于国产车的喇叭声,后面是清一色的三四辆吉普车。车队直直地开进了路边市场,头冲南依次停了下来。众人都转过头去看着,二锤妈也屁股离了凳子站起来张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车上下来十几个人,其中大多数人我都能认得,有镇政府的副镇长高英杰和其他干部。坐在伏尔加车前座的人刚一下来,就有一个大概是文书之类的年轻人迅速前来引导。显然,前座上那人是个领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块围恁多人干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问,那年轻人迅速跑人圈跟前打问。看热闹的几个人刚开始唧唧呶呶地回答着时,那问话的人已走了过来,镇上的干部们都跟在后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俩老婆争路边店房子哩。”总算有人言简意赅地给回答清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锤妈吵骂我和妈妈时,邻人、看热闹的人围成的圆圈这会儿大致还有形,二锤妈实际上还站在人群中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是干啥的?”那领导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亲家占了我的路边房,我跟她要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八字还没一撇哩,现在闹个什么事?就真要拆建,到时候自然要甄别情况落实。都散了去。”说时还挥起手,示意手下人督促众人散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靳镇长,这排路边店,就是咱镇上和当时的村委会组织群众集资建起的营业房。咱往对面走。”高英杰边说边带着新来的靳镇长朝路边店对面沟畔上那排模样和大小各异、排列呲牙咧嘴的房子走去。“沟畔上这排房子,咱镇政府没有规划也没有批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干部们走远后,众人也逐渐从妈妈店门口四散开去,二锤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走了。也就中午了,我在店里头的简易灶上动手帮妈妈做午饭。辉辉这会儿已在镇中学上初中一年级了,平常上学生灶,晚上跟我在医院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谁叫你来凑这热闹的?”妈妈坐店前面挨个给酱油瓶上粘贴标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是你叫人家赶紧回来的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我叫的,丽姐。”不知什么时候燕燕钻了进来。“我那边没生意,正和婶子闲谝哩,二锤他妈来了。婶子还递出个凳子让那死老婆子坐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燕儿,有人要你烟哩。”坐前面的妈妈喊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以后不要把辉辉他奶当人。那号人里外不分,瞎好不识。你待得好了她还以为咱怕她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燕燕又跑了进来。“老婆子慢脂踏蔫坐下,一开口就跟婶子说咱俩亲家的事还没有完哩。我一灵醒,怕婶子受欺,赶紧给医院打了个电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娃常回来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孙子混成公家人了,吃香的,喝辣的,早把我给忘了。”燕燕一边说,一边自己先笑得咯咯价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也不嫌羞,常把人家给哄回来,完了光会说明儿个还有顺车哩,缠住不让人家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谁说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耳朵聋了,没听见我在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呸,我不跟你这巧嘴子绊跤了。”燕燕越发笑得团成个蛋蛋挪腿朝外走。“婶子,管不管你们丽娃老糟踏人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仿佛全国人民在一夜之间都喜欢上了跳舞。从大城市、小城镇直到人口多一点的村庄,到处都流行起了跳舞的时尚。于是,舞厅开得越来越多,装修、音响、灯光一家比一家高档。许多脑筋活络的人就用心瞄瞅合适开办舞厅的建筑、楼院、楼层、广场、空地,开办全日制的或业余时间的舞厅。与此相适应,会跳舞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年轻人,不会都不由你,自有人推着、带着,一块去跳舞。特别到了春、夏、秋季的傍晚,县城和镇子沿街,少说也有三五家舞厅在红火,让邻近居住或过路的人感觉仿佛徜徉在歌舞的海洋。有几支那时候最为盛行和常用的舞曲,比如曼丽、梦醒时分、红尘滚滚、舞女泪等,我至今一听见,双脚就会习惯性地挪起舞步来。有几首适合或者说人们喜欢在舞厅里唱的卡拉OK歌曲,我至今还能一句不拉地唱完整首歌词,比如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墨镇上也有几处歌舞厅(场),最高档处是一个姓白的后生租用原石墨镇国营煤矿矿部办起的煤城舞厅。另外还有一两处规模和档次稍逊一筹的室内歌舞厅。但场面最大、舞者最多、不需要门票、最大众化、最红火的,要数我们医院西隔壁的供销舞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计划经济时代,供销社东西北三排石窑库房和三合院中间的大天棚里,每年都会按季节分门别类地堆栈大量的工农业生产物资,每批货物都须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地出出进进才能完成它预定的流动程序。后来,那里堆放物资的数量、批次越来越少,现在除了春耕前的化肥稍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显眼点外,就基本上没有些什么了。院子中间大天棚的用处因此越来越少,也就没有多少人记得及时、精心地加固和维修它,所以棚顶上已出现不少露天漏雨的豁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镇的人,都喜欢在这样一个舞场跳上几支交际(谊)舞之类,通过这种方式交往、消遣、活动筋骨等等。本来,童年的我或者说骨子里的我,是个能歌善舞的女娃,但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尽兴地唱过歌跳过舞。偶尔闲得没事时我也自问为什么会这样,不由得就胡乱回忆推算起来。这才发现,在人生可以尽情发挥、张扬、绚烂的几个重要和关键阶段,我都会遭遇看起来非常偶然的这样或那样的重大事件、变故和磨难,而每一次的打压、羞辱和摧残,不但都超出了我当时年龄所能承受的负荷,而且还会给随后一段时期的精神、生活留下难以回避、磨蚀的阴影、忌讳和无奈。镇上刚时兴跳舞,我就不由地谛听那些新潮而活力四射的歌曲和旋律,不长时间,我已能脱离背景器乐在自己的屋里完整地哼唱。但是,我却不愿或说不敢纵允自己去跳舞,我怕在舞场里碰上不该和不愿见到的人。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命里注定是个招风惹雨的人。对我来说,独处一隅、平静、安宁和让家人远离惊怕,是最重要的,也是我生命健康、舒展和幸福的源泉。所以,同事、同学、熟人好多次启发、诱导、牵引我去跳舞,我都寻找各种理由逃脱和拒绝。但舞场里的细枝末节,舞场成了镇上名符其实最密集、最快速的信息集散平台,以及谁和谁经常一块儿跳,谁跳得好,谁跳的赖,我却都知道,因为小金叶就像我弹到舞场里的眼睛、鼻子和耳朵一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丽姐,我昨晚的舞伴说他认得你,还说得清你的姓名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谁呀?咋个模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起来像个当官的,也很有气质,不太白,中等个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有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家又不是画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说我什么了没有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有。跳得很好的,有点帅气哟!”死女子吊人胃口一般眨眨眼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晚饭后,金叶又笑嘻嘻地钻我屋里来了,软磨硬泡地要我跟她跳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行就站圈外看嘛。我把目标钓到手转几圈,你仔细认家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还是摇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行啦!那个罐馍老婆母夜叉,早都不站供销社的柜台了。他男人做下赢人的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说,那个写日记的把生意做大了,他老婆不放心男人,到罐馍厂当掌柜的去了。整天跟在男人屁股后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死女子吓了人一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我,你不用怕。那母夜叉要再敢闹,我就把他男人日记里最……”金叶突然急刹车哑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是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没有,没有,好姐姐,亲姐姐,乖姐姐,我什么也没有。”边说边使劲胳肢我。“走吧,赏个脸嘛,你这号呆着老得快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叶子到底还是把我引到了舞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愈来愈浓的夜色下,劲道十足的音响,五光十色的射灯、旋转灯光,加上越来越熙攘的人群,勾绘出一幅很现代、前卫的生活图景。叶子专注地搜寻着,但那个“有点帅气”的男人却一直没有出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以后,我也经常光顾舞场,而且只让叶子带了几支曲子我就学会跳了。很奇怪,那些舞曲的旋律、节奏好像就是专门为舞步设计的。有一晚,叶子隔老远用眼神给我指向的男人竟然是新来的靳镇长。当又一支曲子开始时,靳镇长端直地朝我走了过来,到跟前后身微弯、伸出手臂做了个很优雅的“请”姿,我就跟着他步入了舞场,随着他的身姿和舞步舒展地旋转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样子,你好像完全不认识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抬眼望着他的脸,想从那里找出点想得起的细微特征或其它线索,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见过一面。”他提醒似地说。“你还记得转正的事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就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我就是那个给你打电话的人。之前给白大夫的针灸研究授奖时我来过你们医院,与你同桌吃过一顿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哟哟,你看我这脑子和眼睛,拙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过说实话,那年靳义峰随县局领导来石墨镇医院时,我一个给人家帮忙的农村小姑娘,只有羞怯低头的份,只有别人看我的份,我只记得有一个对所有人都特别热情殷勤的年轻人在各处跑来跑去,但基本上没有正面盯着看过他的脸面。因此,这张朴实、耐看的脸所拥有的细微的、容易让人记住的特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许多男性三十多岁之际就会有发福的迹象,与依稀里的印象比较,靳义峰多少也算有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可对你有特深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五彩缤纷、摇曳闪烁的迷离灯光下,我清晰地看出靳镇长的眼睛其实是个暗藏的、略微有点楞线的花眼皮,特别耐细看。我还发现,微笑时,他总是略微耸起嘴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转到场子西北边缘的时候,舞曲终止,耳朵里只剩下人群的喧哗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想嘛,评奖的时候,有你的名字,但你不是医院正式职工;转正的时候,你有就职的单位,但户口却刚好在农业和城镇两可之间。为此,开会时领导们还真地踌蹰过一阵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都忘了谢你了。你打电话让填转正表,我都高兴死了,但正坐月子。表都是你代我填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下就对上号了。”靳义峰舒展地笑开来,惹得我也浮起了带点拘谨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音乐再度响起时,我和靳义峰没有正规地跳,而是一面东拉西扯地聊着,一面就在原地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挪着脚步,像小年轻们跳迪斯科一样各跳各的。无意间,我看见贵宝的老婆跟高镇长在场中跳得正欢,那母夜叉也看见了我,好像还提醒让高英杰也朝我们这儿张望,还好像看见贵宝也和高英杰老婆我们医院挂号室的刘姐一块在跳。那一刻,我刚刚通透畅亮的心好像又被乌七八糟污浊和堵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红红火火的舞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年夏天,镇政府的干部突然全体同时出动,到镇区各个角落调查统计所有营业房、住宅房情况,包括户主、修建时间、审批手续、家庭人口、户口籍地等等。好像在那之前,镇政府还开过一次较大型的动员会。妈妈的路边房也调查过了,妈妈口述了有关情况,但妈妈没有审批手续。至于当年爸爸一手操办时有无字据,爸爸临终没来得及说,我和妈妈都说不清。调查员临走时叮咛妈妈把审批手续找见给他复印件备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回家听说,就去问燕燕,才知道路边房户主都有与村上签的《集资修建商业房合同》,镇政府在监证机关处盖了章。联想起二锤妈的混闹,我和妈妈都为路边房的产权问题感到牟乱和烦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起修建,倒真是该整治整治了。几年前,镇属经营单位、周边的村集体、一些个人,陆续开始见缝插针地修建商业房、搭建临时房、安置铁皮房,并挨着镇子四周修建大量的住宅窑洞,有些房子竟赫然建在耕地和平坦的菜地里。而且一家看一家的样,到后来乱修滥建成风。有胆大的一修成转手就倒卖了牟利,然后用投机所得瞅地方再建。镇上倒是有管这方面的机构和人员,但干部来查,修建户停工,干部一走接着修。有些户还趋夜色突击盖顶、合龙口,以便把生米煮成熟饭,形成既成事实,峁上个受罚了事。这种风潮蔓延的结果是,市街拥挤不堪,近街农田被切割得零零落落,有权的、胆大的变相敛财。老百姓自叹无能、怨声载道。石墨沟路边市场沟畔那排房子,就是白向前先大着胆子第一家修了房,接着张生富紧挨着偷偷修了两间,后面的人简直是光明正大地就修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几天,靳镇长叫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群众上访,是关于两间路边房产权纠纷的。我是问了高镇长才知道就是你家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二锤他妈告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镇长似乎有点茫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是你跟高镇长看路边房那天,众人围中间那个老婆,你还问那老婆话来着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你妈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不是,那是我娃奶奶的,我和二锤早都离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后,我把自己知道的家里修建路边房的详细情况说给镇长听。期间,老是有人找镇长说话,要不就是烦人的电话接来打去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邓县长呀。我正准备这一两天到县上给领导们全面汇报一回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好了,好了。整个情况基本吃清了。初步预定下月上旬就可以全面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人手紧呵,我也包了一个区块。我把细节先电话上给您简略汇报一下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要先给您汇报喽,您是包抓我镇的领导,又是这方面工作的分管领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行,那行,明后天,我带书面材料来全面汇报。……好,再见,谢谢领导呵!”镇长终于放下了电话,转过身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大致听明白了。你是这,赶快去找当年那几个当事人,特别是村支书,让他写个东西。你们家再写个详细材料,一块递上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立起身准备离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了,你家人的户口现在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就剩我妈一个人,户口在庙湾村哩。那年准备给石墨沟安来着,正遇上全村招转没弄成。后来我妈上了年纪,也就再没管这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行,先这样呵,叶大夫。”镇长又耸了耸嘴角,微微笑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天,我就去找王成叔。他说的跟妈妈讲的一样,而且说当年确实没有立什么字据,叫我去问大队书记张生荣。因为当年每家每户的合同都是他跟建房户签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我按照村里张生荣弟弟张生富的指点,跑到榆林张生荣儿子家去找他。老汉很痛快,当即给我写了一份证明,还郑重其事地按了手印。并说,按照当时的政策,我们家没资格参与集资建房,可二锤家那情况也明摆着,加上我俩个又是夫妻,就那样稀哩糊涂地说定了。但签合同的时候,他左右为难,让俩家谁家签都是个是非。所以,最后就没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来,我又依据事实写了一份证明,念给不识字的王成叔听了,叫他捏格地签了个字,按了手印。二锤那我没去。那号人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又不实事求是,想咋说就咋说,咋说对他有利可能就会咋号说,寻也白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把材料整理后送给了镇长。虽然心里还不放心,可也再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有等待一门戏。但我想说一千道一万,政府总该依据事实说话吧。那房子确实是我爸妈出钱修的,这一点村里人都能作证。而且爸爸过早离开人世还不是这房子的是非促逼成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过一番折腾,作为全县国道沿线乱修滥建整顿工作试点乡镇,石墨镇在秋末冬初时节全面完成了这项任务。最关键那会儿,镇上到处贴着标语、通告,循环播诵拆除通告的宣传车整天在街上游弋。据说,镇上成立了几个工作组,明确分工,相互配合,县上有关单位也全力以赴给予支持。通告载明,凡是没有政府审批手续的违建房,一律无偿拆除;凡持有合法手续但需拆除的建筑物,一律按相应档次建筑的补偿标准兑现补助款。其余情况,均按专项活动的实施方案执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家的路边房最后也跟三娃家的一样,政府给兑现了补助款。但同时得到了明确的安置说明,来年将要建设的规划中的石黑沟综合农贸市场,妈妈这类拆除时户口不在本片区的户,将无权投资置换新市场营业房。关于这一点,我和妈妈谁也没有过奢望。能够保住爸爸当年的投资权益,是我们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心愿和目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冬天的来临,轰轰烈烈的整顿工作总算落下了帷幕。紧跟着,又开始县、乡人大和国家机关换届工作。我们医院选一个镇代表,还要求是女的、年轻的、文化高的,挛踏了一顿,把田金叶选上了,弄得叶子满脸通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忆中,感觉石墨镇这两年事情好像特别稠。去年,镇党委书记调县上当局长去了,当时的镇长魏克洲不久升任党委书记,空下个镇长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瞅眼,高英杰也争取过。但县上一直没有确定,以至年初开人代会时镇长依然空缺。直到魏克洲急切上省委党校前,靳义峰才被从西部小乡镇党委副书记任上提任石墨镇代镇长。换届后的第一次人代会才能把靳义峰官衔上的“代”字给去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能当上石墨镇主要领导,还有一层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却约定俗成的含意。那就是,石墨镇是全县人口最多、地盘最大、地理位置最显著的镇。这一点,仅从县上给各乡镇调配车辆的情况就能看出来。全县十几个乡镇只有石墨镇政府配了两辆轿车,而且其中一辆还是进口车,其他乡镇都只有一辆北京吉普车。曾经有许多石墨镇书记、镇长被提拔为县级领导,县政府现任赵副县长就是其中之一。也就是说,当上石墨镇的主要领导,似乎就增大了被组织上提拔重用的可能性。因此,仅只到石墨镇担任主要领导本身,就算得上是仕途中人很关键的一步,其竞争态势既顺理成章又异常激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从认识靳义峰并知道他就是当年给我以极大关怀和帮助的人之后,加上今年路边房产权发生纠纷时他对我和妈妈的温暖维护,我总觉得应该好好地感谢他一下才对。我私下里想了好多种感谢方法,但斟酌不清哪种方式更好。比如,纳鞋底,太落伍,且显得过于亲情化;送烟、酒,好像大多是求人办事时的套路;请吃饭,当镇长的日常应酬就够多的了,大概也不十分合意。最后决定,离过年不远了,提前精挑细选些软米、红枣之类年节吃用物品,年跟前给他,也算略表感激之情。想好了,就急急忙忙告诉妈妈,让她老人家在集市上选购。妈妈比我会做,也比我识货。弄齐备后,第二天我就给送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见我提着东西,靳义峰挑着门帘让着紧往里走的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叶大夫,你这是拿些什么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给你预备了些年节吃用的东西。这多年来,你帮了我许多的忙,我这是第一次表达我的感谢之意。可不要见外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坐,先喝水。”“笃笃笃”,响起敲门声。“请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书打开一个文件夹。“镇长,这是我们分头准备好的人代会有关材料。基本上齐了。到时魏书记参加会不参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行,你留下我过一遍。魏书记当然参加,有关名单上都要有。另外,邓副县长和县人大领导应该也会来。这些我联系好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书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你这么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事没事。也有闲的时候。”正说着,我邻居高英杰进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样了?英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起作用,还那样。”高英杰脸品得平平地回答,同时突然看见沙发上的我。“哎哟,叶大夫来了,你和靳镇长很熟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不知道,靳镇长可是我的大恩人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剩几家了?”镇长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白向前和张志富两户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情况你比较熟悉,这两户就落实给你。给咱多动些脑子,想些办法,争取年节前落实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看有点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代会后勤这块,你帮着高主席看得给咱弄周全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晓得了。”高镇长朝我点了下头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得走了。另外,几时到我家吃顿饭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你客气的。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听你的就是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出镇政府大门,心里特别地舒坦。请吃饭?连我自己都纳闷,事先没想过,怎么嘴里顺溜地就说出来了?但是,不知怎么地,我依然很满意顺嘴许下的承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中午,我到街上买了菜、肉等东西送妈妈那。下午,我给靳镇长打了电话。那时,儿子也已放假。妈妈早早做好了待客的准备。我先进屋里暖了暖身子,就站院门前的路边张望。不久,司机送靳镇长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候,妈妈已经提前把年节吃食都做好了。我们一家三口加靳镇长,一起吃饭,桌上的饭食跟年夜饭一样。我们三口人轮流给靳镇长倒酒。为了让他不感觉生疏,我也陪着喝了几杯。他跟妈妈说了许多话,又问了辉辉的学习情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丽娃说,你忙得太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最近是忙。县上要求乡镇人代会一律在春节前开完。年后县上开人代会。加上魏书记又不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真是个大老爷们,我问他腰围大小,他竟然说不清楚。我拿了软尺就要量。他明白了我的用意,推托着不让我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丽娃想谢你,你就别太见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事后,我给他买了那会儿特别时兴的一条裤子,准备找机会送给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代会前后,靳义峰在石墨镇人中的威信似乎越来越高。也许是因为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干净利索地拆除了多年来的路障房、违建房,为来年乃至今后几年科学地规划建设奠定了基础;也许因为魏书记离职学习,人们给靳义峰的未来漂染上了模糊而光明的色彩。反正仕途中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不算稀奇。有时候,老百姓因为不甚熟悉和了解官场中人及官场运作内幕,很容易凭感觉或猜想给状态良好的父母官镀一层金黄色的光亮。一旦这种光亮露出端倪,马上就会有许多民间的幻想大师、编纂家和评论家,为目标对象的身世、履历、背景、前途预测,传说出一整套掺有真实情况和细节因而似乎更具有可信度的民间版的口头档案资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时候的靳镇长无疑就成了这样一个对象,使得人们认为他从某乡党委副书记任上没有就地升任乡长,是因为他有背景或得到了某个有绝对权威的领导赏识,或者是上面圈定了让他担任石墨镇的镇长,所以直等到时机成熟才让他来上任。人们对靳镇长的下一步职任方向甚至更远未来的前途,也赋予了非常美好而诱人的期望和信心,觉得下一位升任县级领导的对象他就是其中之一无疑,而且好像那前景已经注定了似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嗣后,我挑了一个靳镇长在办公室的晚上,去给他送裤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天太烦乱了。而且我隐约觉得,自己不喜欢再像过去几次那样,在喧嚣和人来人往的环境里见他。我希望能在安静一点的场所,很自在地跟他说话。哪怕谈随意想到的、充满人间烟火的、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我甚至有一种想更多地了解他的愿望,那样,可聊的内容就会很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门开了,我走了进去。他顺手打开外间的灯,请我坐,从茶几的底层端出糖果瓜籽盘,并给我沏好茶。用作卧室的里间屋依然亮着灯,顺着通向里间的门,能看见电视机亮着的待机红灯。他回里屋披了外衣出来,也坐了,一只手习惯性地拢了拢头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打电话就直接过来了。没让你觉得不便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有。我正躺床上看东西。孩子正上晚自习呢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我给你买了条裤子,也不知合不合身或者是不是你喜欢的样式或颜色。”我边说边把装裤子的手提袋搁他跟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叫你别买,你还是买了。”边说边抽出叠着的裤子抖开来看。“哎呀,那晚在伯母那吃饭,我心里特舒服。我岳母就是那样的善良老太太。那种场景很温馨。你很幸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心放了下来。来前心里踌蹰担忧的情景没有出现。展现在眼前的是,他像跟一个亲戚好友或姊妹兄弟一样随意,这种场景对我来说,同样很温馨。我的心跳得踏实、舒坦、惬意,将从容、自信和亲切渗染全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别说,还行。”他掀掉披着的外衣,齐胯捏着裤子腰边,在腿侧顺溜了挺直的裤腿比试长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索性试试吧,明儿我好叫人把裤边打好。”我正蹲下身子在合适的长度处划出裁剪的折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真地进里屋换穿上走了出来,缓缓转了一圈让我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是再配一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立马做出体育教练叫停的手势。“别价。这件我就受用了。下不为例呵。”边说边返回里屋换衣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你看你最近一股脑儿,买这买那的。你有老人有小孩的,我也没顾得送点什么。”裤子已被他认真叠好放入手提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孩子多大了?”我有意岔开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有个宝贝闺女,也上初二。”边说边用手指着茶杯、果盘。“别光顾说话呀。对了,我不记得你年龄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地上爬的。”好奇怪,我说话竟然这么机智和俏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我就是地上跑的了。”他也逗趣地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地上跑的多了去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地上跑的里面的老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会是狮子吧?”我一边使坏,一边哈哈大笑。“那嫂子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比我还大个把月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姐弟恋呀。漂亮得太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过二三十年大概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晚,他说了很多。我从中知道了许多他的过去。他是高陵县人,早逝的父亲与我县的离休老干部高丰程是童年玩伴。自小孤儿寡母的,家境艰难。门外工作的高丰程每年春节回家与老母团聚,临回陕北上班前,都会专程看望他们母子并塞下贴补钱。毫不夸张地说,记事以来,高丰程基本上在尽力代理着他逝去的父亲的角色和职责。后来,他考上了泾阳农校,学的就是高丰程年轻时学的专业和后来大半辈子从事的工作。毕业参加工作时,高丰程又把他拉到身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你咋跑卫生上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来咱横山找伯父,噢,我自小就叫高丰程伯父。他已经升任县人大副主任了,打算让我到水利局工作。巧了,我去找他时,正碰上县卫生局周局长也在他那。我后来才知道周局长也是高陵人,跟伯父是至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认真地听着,眼睛随着他有时站起来走动的身影移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周局长一拍大腿:‘哈呀,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不要给张大麻子了,我正缺个人手哩,一会我就领走了。’他张着笑得合不拢的嘴对我说:‘一会儿跟伯走,娃,跟伯好好干上几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又咋结婚的婆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不就简单地很了么!我岳父就是高丰程。他女子高玉梅就是我内人。我还有个小舅子,人家跑省上去了。我母亲后来也过世了。我就是那女婿半个儿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包办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嘿,不能这号说!”靳义峰露出老人嗔怪小孩那样的表情。“我们也是自由恋爱的。刚开始,我一直在他们家吃饭。玉梅在我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可乖了,一说就脸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人就动心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哈哈哈……你笑死我了。”我突然意识到很晚了。“哎呀,不敢坐了。”边说边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朝外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腊月二十三春节放假回家路上,靳义峰去看望了妈妈,给老人带去几大盒三株口服液。初八开始,镇、村、矿上的秧歌队轮番在镇上各单位各院落摆阵势开展慰问活动,镇上还在靠河畔的一块空地上栽了九曲转灯场。正月十五晚上转灯,人山人海,到处彩灯高挂,笑语欢声不绝。第二天开始,人们感觉长达半个多月的过年才算缓缓落下帷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节后,我们医院又开始拟议改革,而且据说再像上次那样,院长就给上面交待不下。所以,这回大概得动真格的了。我心里又开始着急,但细想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只好有一天过一天,边走边看,走到那算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开春以后,政府大概也是一年中极其忙碌的时节,前一阵多次听见政府大会议室喇叭里的开会声。一天,政府文书打电话说县纪检委人找我谈话,让过去一下。放下电话,我满腹狐疑。奇了怪了,找我谈什么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返回诊室,我试图理清头绪和来龙去脉,但没用,连猜测的线索都说不清。猛地,很牵强地想到一种可能,但仔细推敲,也没有什么,或者说什么事也没有呀!不行,我得打问打问再说。我又跑电话跟前,准备问靳镇长。那阵,镇上刚装好程控电话,号码虽只有四位数,但已不用通过接线员转接,方便多了。拨打了几次,话筒里传出的都是无人接听的嘟嘟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怀着忐忑地心情过去,文书把我带到党委副书记办公室的门口,敲开门,让我进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屋里有三个人。办公桌前坐着一位眼睛细小、头发浓密但带点自来卷的中年男人,他示意我坐在靠近门口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对面三人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年龄略微小些,女孩还倒了杯水放我跟前的小茶几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这样,有一些事情,我们需要调查一下。找你来谈话,按我们的要求做。我们问什么,你直接回答相关的情况。”中年人点着烟,身子朝椅背上靠去。“清楚了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有点紧张,脑子里乱轰轰地,机械地点了点头。中年人养神一般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人沙发上戴眼镜男人开始问我,女孩则握笔在提前准备好的纸笺上记录,我不说话的时候,女孩就抬起头来眨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开始问姓名、年龄、工作单位,我一一作了回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靳义峰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血嗡地一声涌上了我的头顶。说实话,我有点生气。这算什么嘛,什么意思吗?我极速地转着脑筋,很快硬压住快要发作的情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如实谈了认识靳义峰的过程。随后的问题我也一一作了回答。都是些像婆姨人拉家长一样的问话,我暗自嗤道:无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拆除你们家产权有争议的路边房时,靳义峰为什么会把补助款发给你们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我气冲脑门,忽地站了起来。问话小伙的脸上同时出现了紧张惊诧的神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办公椅上的中年人睁开了眼睛。问话的小伙定了定神,正了正坐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这个意思,拆除你们家路边房的时候,靳义峰应该算是特别地照顾你们了,这是什么原因或者说这其中有特殊原因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没有特别照顾我们,也没有原因。”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想说那房子本来就是爸爸出钱修的,但忍了忍住了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给他送过东西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是说贿赂吗?没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常没有一点经济交往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常交往,人之常情,也不能有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们全是正常交往,没有特殊关系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他怎么了?你们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告诉我好了!”我感觉自己再次被羞辱,连气带紧张地大声哭嚷着。“有这样说话的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中年人站起身,转出座位,在空地上旋着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别动气,我们干的就是这个活,经常遇到当事人这种情况。有人反映你跟靳义峰有暧昧关系,就是过去人说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小刘非得问这个问题。你正面回答,有,或者是没有,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屋里静寂得骇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试去满脸的泪,猛地抬起头,气愤而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来,有人明目张胆、红口白牙地捏造事实,诬告我和靳义峰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目的自然是丢我的人,整摆正仕途走红的靳义峰。看来,告状的人还真够内行和毒辣,专门选择我作为绯闻的对象,似乎会更容易让人相信。倘若我婚姻幸福,怜惜我的丈夫一定会和妻子站在一起,维护我们共同的尊严。倘若没有前些年不够检点的污点,既使有人扣屎盆子给我,世人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也许不会相信,或者不会跟着造谣生事者起哄、传扬和定论。再倘若前两种情况是确定的,又有谁会吃饱了撑得无怨无仇地陷害我,又有谁忍心没来由地欺负一个善良文弱的女性。我倒霉透了,尽管自己遇事还常常顾全这忌讳那。好像注定该我倒霉,我婚姻不幸,受尽摧残屈辱;我是寡妇,本来门前是非就多;我有过风流韵事,这一辈子都走不直人生之路了似地。在小人的眼里,我不出轨还有谁,还等什么,我不招风惹雨不祸害带累别人还会有谁。好像命里注定这一切是非都非我莫属,即使那是非不属于我都没人相信似地,即使我不要都会有人强加给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知道找我谈话的纪检委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或者说他们会不会想到或比较接近地想到我的气愤、压抑和惊惧愧悔。如果仅只是遣责我一个人,过火点、歪曲点或者说鸡蛋里挑骨头点,我要是懒着点、心胸开阔点、大气点,不当回事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把我和无故的人扯到一块,诬赖他人,而且还是靳义峰那样善良、正直、平易近人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后一段时间,我再次坠入鬼打墙的怪圈,脑子不停地打转。我想眼前发生的、遇到的事,想不清楚了,就跟个算命的人一样,前三十年后四十年地胡思乱想。让我万般无奈的是,即就是把我的脑袋想破,我依然看不清眼前的迷团,反而会把这迷团复杂化到命运、宿命上去。众所周知,一旦扯到“命”字上,一般人谁也搞不清楚、寻不到出口,而只会给自己增加更多的压抑、无奈和烦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方面,我想不下个青红皂白,另一方面却又不由地想。直到想得没路可走撞到南墙上,再一无所获地返回原点。每天都这样机械地、麻木地、无奈的、毫无滋味地上班、吃饭、睡觉、胡思乱想。我也挣扎过,去妈妈那,强迫蒙头大睡,闲逛,吃好的,和朋友没天没地的闲聊瞎扯,都无法驱走心中的迷惘、悲愤和无助。有时也想,要是死了、死沉死沉地睡着了、或者疯狂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或者能躲得开是非,那倒也好了。可无情的事实是,我偏偏清醒而眼睁睁地自我折磨,却毫无自救和解脱的办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古话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事实证明此言不差。时间一长,大概是把那怂事想烂了,或者把人给弄烦了,麻痹了,无所谓了,听天由命了,走那算那了,刀子架到脖子上再说了。反正过了半个月左右吧,我忽然醒悟自问,凭什么别人还没怎么明火执仗地侮辱我,自己反倒先苛刻地虐待起自己来了。越是这样的时候,我应该越是安慰、善待自己,鼓舞、认同、肯定自己,让自己的精神强壮顽强、耐拷打些。如此,才是对自己极端地负责和声援,才是对亲人的爱戴,才是对相关的他人的切实帮助!于是,我揩尽泪痕,昂起头,强撑起生活的勇气,一如既往地过日子。我相信,经历了炼狱一般地内心煎熬,如果没有倒下,一定会变得更加达观、从容,更加缄默、恬静,更加热爱生活、生命,更加坚强和无所畏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事实也正是这样,在随后吵得沸沸扬扬的医院改革中,我比去年遇到同样的事情时更加泰然自若。我从中悟道,人应该把遇事慌乱的工夫、心思和力量,一点不少地、不失时机地用到寻求出路上。此后,夜里我依然失眠,但这种失眠和以前那种热锅上蚂蚁般、没头苍蝇胡飞乱扑般的失眠有着天壤之别。这些不眠之夜,我更多地在想未来的路怎走,有哪些路可走,怎样走才最切合自己的心意和利益,才最有实现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古代有凤凰涅槃的故事,先辈说过穷则思变。我用自己刻骨的亲身经历,验证了这些教诲的正确性。痛彻心扉之后我才懂得,人生其实只是一只空盘子,是用来盛放主人在这世上争取给自己生命的贡品的,有的人天然地就会采摘果实,而有的人,则必须经过生活的磨砺才能懂得去采摘和怎样去采摘,真正的强者甚至会用意志力促逼自己去争取、打拼和收获。有生以来,我习惯于依赖自己的天性活着,习惯于盲从命运、家长和他人的安排。人们叫做命的玩意儿,其实就是人对自己遭际、境遇的逆来顺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个失眠的夜晚,终于为我圈定、抉择了一些可能的未来之路。有些第二天早晨醒来就会觉得遥远而不切实际,但终究还有许多的可能,等我去努力和争取。但开始行动了,我又会感到孤独,感觉特别地需要人哪怕稍微地鼓励和扶助。女人的柔弱呀,难道是几千年累积下来的基因遗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遍观交往亲近之人,我相信就数靳义峰更能体谅并对我有所指导教益了。但是,刚刚发生的一切又无疑让我尽可能地远离他,免得连累他。对了,纪检委找我谈话后,我光顾消化自个儿的纷乱思绪,加上怕再给他惹些莫须有的麻烦,这么长时间我都没去问一问他怎样,他怎么看,怎么感受等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瞅没人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还是没人接。这无形中又增添了我的慌乱和烦燥。夜幕降临,我会不由地走到能看见他办公室灯光的地方,远远地张望,希望看到那盏昭示平安和温暖的灯光。终于有一天看到了,我就跑电话跟前。值班的人正在,我在那儿坐了会儿又返回自己屋里。好了好了,靳义峰在办公室,这就够了,没事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总算找到机会跟他通话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这阵儿上哪儿啦?在干什么着呵?”没有问候和客套,只有急切地询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立春以后,忙得很,又要规划落实建设石墨沟综合农贸市场,又要布置、检查和落实春耕备战,齐齐察看了一遍烤烟育苗的情况,我下乡各村子窝了几天。”他跟没事人一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是说有人告你,上面来调查吗?”我没说自己的遭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那事呵。我知道,走前我还安排副书记一直陪着、配合着。没事,那都不算事。干事的、官场上的人,谁没遇过八分钱邮票寄的炸弹。自个儿心里踏实就行了。”真是个大老爷们,人家都快急死了,他竟然边说边打着哈哈。又像记起什么事似说:“对了,你家路边房那事,只能依据事实补偿。哎,你那边还好吧?”看来他并不知道有人把他扯到桃色事件里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着呢。”我好想一股脑儿说尽预备给他说的许多话,可就是开不了头。而且,他要是不知道别人造谣他有作风问题,那他就更不知道我这几天心里的翻江倒海了。所以,什么也别说,最好。而且我还忌讳有人进来或者听到我们的谈话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过,光这几句交谈就足够了。他没事,他状态很好,他乐观,他好端端地干着正事。妈呀,我总算能睡个踏实安稳觉了。倒真是的,连着几天,我早早地就瞌睡了,而且一挨枕头就睡得死沉死沉,一觉到天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过了几天,我又有点烦燥,还是想见他,跟他长时间地谈笑。我不愿意再去他办公室,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只好身不由已地远远地、一天几次地盯着他门上的印着大红色镇政府名称的、竖花条的门帘。我这是怎么了?跟上鬼了?显然,再跟他长时间聊天是不现实也不合适的了,但我又无法抑制给他说事的冲动。最后,我压缩成一句话电话告诉了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准备到县城去一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你要是不十分急,过两天我闲一点了回家时把你带上。怎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礼拜六中午,司机小胡来告诉我,靳镇长说他下午回县城,叫我准备一下。下午,小胡来帮我提溜着东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车开出了镇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家里都安排好了?去几天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事不多,去看看白大夫,一两天就回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噢,对,他可是你真正的恩人呵。好像退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这会儿中医院又返聘着呢。他调离后,我也没见几面,也没专程去看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应该看看。对了。白大夫退下来时,我的老同事呼建信接任中医院院长。那儿要是有事你说一声,我给你找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车窗外的山川河流越来越熟悉,我的心突然加速跳动。就要路过庙湾我的故乡了。我好想好想说,慢点慢点,好让我仔细看看。山山水水还是原来的模样,村子、庄户窑院也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记忆中又长又陡的坡道怎么那么地短那么地平缓,所有的一切为什么都变得那么地小。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路旁风里的脸庞,熟悉又陌生,须得我思量片刻才能搜索对照记忆中的底片。坐在后坐上,我无法一览无余地扫描自己曾经一步一回头的南旦山洼山峁。因为曾经的记忆,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地眼睛潮热、鼻子发酸。庙湾东西跨度较大,车行了好一阵才绝尘远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长长的路上,好长时间我都沉浸在路过庙湾时的情绪中,作梦一般,萦绕着淡淡的沉醉和忧伤,真地是像雾像雨又像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来还得跑村子去么?”小胡的问话打断了我的遐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周要把包村干部召齐开会,全面通报一回,叫下去进一步落实。你记得咱那天看山心掌不,就是墨池沟最里面那个村,包村干部就等于没去,也没落实,跟呆子一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那天喀把人家给扎了。刚出校门的娃娃,那深沟怎能呆得住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们那工作还难搞哩噢。”我顺口接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两年农村工作越来越难搞了。你看,计划生育,农田基建会战,征收三提五统款项,都是跟农民要哩嘛。哎呀,那个农田基建,瞅下小场面修了,不中看,解决的问题小,领导不满意;好不容易瞅个大场面,数量少,农民修起来跑路太远。咱石墨镇同时开上两处大会战点,还是有农民要跑上二三十里路才能到会战现场。矛盾呵。”一边说,一边不时回头看看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些户这两年都跑门外揽工做生意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还有你说的这个因素,而且出门的人还越来越多了。有些,就是出门躲去了。还有,种烤烟,政府觉得烟叶税能最大限度地增加财政收入,可技术性强,农民不习惯,不好好种。上面这两年是年年下硬任务,乡镇上只好一村一户地落实。难呵。细想,乡镇干部难,那农民更难呵。征收三提五统款,我狠劲咬牙,年年难收的太,有些户就是不交钱日子都还过不下去哩。”我感觉靳义峰的音色有点颤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以老百姓说,这几年乡镇政府和干部的工作就是八个字:催粮要款,刮宫流产。”小胡也插话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靳义峰都无言地叹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唉,镇长,我是个实诚人,在你跟前我也敢说。我看公家把农民这根弦绷得太紧了,再往紧哩绷,老百姓不跑才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矛盾太多了。这几年县乡财政纯粹是个吃饭财政,发了工资就没钱了,要不连工资都不够。去年年底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把在职、离退、遗属,所有人员工资都发了。今年年底又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形。眼下到处叫喊改革、承包、精减。财政收入不够,公家困难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叶大夫,你可不知道,我们镇长可能行哩。”小胡换了个话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能行能当了镇长?”我诙谐调皮地以问作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样子,上面还就是识人,派来的领导一个比一个能行。魏书记写一手工作研究方面的好文章,榆林报上登了几回哩。来了个靳镇长,还能写诗词歌赋之类,大会上讲话那声音、口气、层次,哎呀了不得。反正我也不懂,都是听文书小刘几个私下里议论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傻小子,我哪能比得上魏书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领导就不要谦虚了嘛。人代会闭会正遇上春节放假,政府操办的会餐晚宴上,你唱那两首歌,那些支部书记、村主任些说把婆姨女子代表眼睛都看直了。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小胡,你把我吹得快飘天上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百多里路,一路上说说笑笑,感觉刚一会儿就快进县城了。走到城东大桥时,靳义峰仔细问了我进城后的行止、吃住等琐碎事,并告诉我他家的电话号码,让有事给他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我拿着东西,送罢镇长,小胡一直把我送到白大夫住的丰家园则洼上。没费大劲,就找到了白大夫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丰家园则洼在县城北边,座北朝南,随坡度地形,东西向横着几排窑院。这里是县上前些年给老干部、科技人员修的集中住宅区,一户两孔石窑,一间当厨房的平房,带宽阔的院子。洼上道路宽展,汽车能开到每户院门外的巷道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大夫不在家,听完自我介绍,伯母紧接而待地把我让进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头子,你早点回来。你念叨的徒弟来了。”老太太打完电话,高兴得嘴都合不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想到,白大夫和伯母会那么当事地谈论过我。可见我多粗心,这会儿才来看他们,而且是带着些杂事来的。好在,走前我精心选购置备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适合老年人的几种吃用礼物,还能略表寸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多时,白大夫回来了,像父亲一般拉住我的手细细盘问了许久许久,我不由得眼睛发涩发热,却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激动。到底上了年纪,白大夫业已显出老态,头发基本上全白了,眼眉花白,老长老长的,面色红润,跟人们想像中的老中医形象十分地契合。身材还如当年,一点也不臃肿,精神矍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环视四周,两孔窑间有一过道,里间做卧房用,窑掌是炕,窑口处是床。外间没有炕,窑掌处用作餐厅,前半间用作客厅。小院里有小小的菜畦,靠院墙处养着许许多多的花木,正开始泛青。屋里陈设完全合乎那个年代家境殷实的老年人,家具带点古旧但很结实,墙上挂着装了许多照片的和只装一张大型合影照片的镜框,里面还有白大夫带着我们做研究获奖时照的留念合影。柜上的穿衣镜周围,搁、挂、插置着许多用品。在这些居家物品之间,不时会看到几件时兴、前卫的饰品、挂件之类,大概是儿孙们探家留下的物件和念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交谈中,得知白大夫仨孩子,两儿一女,大儿子在阎良飞机城工作,二儿子在省中医学院,女儿是老小,跟女婿在北京。当年跟白大夫在一起的时候,大概我太小不懂事,又胆小,从来没有跟今天一样跟恩师说过这么多话,有过这么多地互动。其实那会儿我已经遇上许多烦恼和苦难,可能自认为那些苦难难以启齿无法向外人道,所以从没想过向恩师倾诉和请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师徒俩说话间,伯母已炒好菜端上了饭桌,罐罐馍,一人一碗甜淡的鸡蛋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儿女不在身边,您俩老有个价体力活、琐碎事能行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事,闺女,日常生活用品,这洼上都能解决。这排院东头就是县上为老人们专门设的粮油副食品店。拿不动的东西,都让生意人给送院里来。都好着哩。”矮矮胖胖的伯母慈眉善目,吃东西很慢,大概牙口不太好了。“你这几年过得可好,闺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前年离婚了,儿子正上初二。我妈一个人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爸殁的时候咱们还在石墨镇哩。唉,好人,也是个可怜人呵。离婚了也好呵。光景瞎来好去不由人,但过得平平安安、和和顺顺最重要。”恩师已经吃毕。“你好好吃,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伯母也吃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出去溜哒了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了,彩丽来了,说会儿话。”白大夫话音刚落,伯母已经把一杯加了枸杞的茶水端了来,白大夫随之坐沙发上。那儿大概是他晚间习惯坐着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晚上,我详细谈了这几年来的生活、家庭、情感和目前的困境、想法。这会儿,我不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而是像在亲娘老子跟前一样,什么都敢于、愿意清楚地表达,包括自己的喜怒哀乐。连与宜贵宝的那段经历,我虽然没有直白地讲,但言语之间也传达清楚了那种尴尬的存在。我感觉在亲人或可以依赖的人面前,没有什么丢人或难于启齿的。我最近的一个想法和愿望是,远离是非之地,躲开让我迷惘的人和事,同时提高充实自己,为自己的将来做准备。我需要帮助,但必须最终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改革、事业、情感、技能的困境。白大夫问得很少,大部分时候在静静地听我述说。开着的电视完全变成了谈话的背景音像而已。伯母在里屋看电视,不时过来续添茶水而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次日礼拜天,吃过早餐,半上午我告辞前,白大夫叮嘱我参加当年的成人高等教育招生考试,选报省中医学院有关专业,学习费用他尽力跟县上协调,学校和专业方面,有他二儿子照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彩丽,你年龄还不十分大,努力一把,系统学习上两年,攻下专科以上文凭,增添实力,以后会好些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恩师老俩口,准备在车站附近给靳镇长打个电话就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怎能就走?来我家里,明早跟我一块返回不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再也没事,回去安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别客套了,来我家住一宿,我都给你嫂子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准备来,第一次见嫂子,空着两手。还是下回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要婆婆妈妈了,不要走,我叫你嫂子来接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就免了,我自己找来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盛情难却,我又在靳镇长家住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早就听义峰说起你了,就是没见过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去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是,早了。那会儿我们刚结婚不久。你也真是不容易。”我也帮嫂子下厨。“对了,咱们俩谁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属蛇。”其实我早知道他俩口子是女大男,抱金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来我当你嫂子还名符其实着哩。”高玉梅中等个,脸皮白晰,长得很漂亮,但不妖艳,是那种中规中矩的、温和绵长的美。戴两只大小适中、碎光摇曳的耳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跟白大夫的家相比,义峰的家显然是另一个时代另一茬人的样式。两室一厅,宽大敞亮,装修雅致,家具色调浅淡,精巧时尚,当时流行的各种家电一应俱全。家里到处看不到各种小物品的零乱置放,但要找的东西也都各有所在,特别方便舒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部分时候,我和玉梅在一起,下厨,做家务,还逛了一会儿街,义峰则自顾自干他的事,看书,看电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玉梅最关心、最专注倾听和询问的是我的不幸婚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很早知道一些,这两年义峰到石墨镇后,就知道得更多了些。离了也好,清静。但一个女人家,你还这么年轻,总一个人也不算回事。”边说,边替我叹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转瞬间,她眼睛一亮,直直地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妹子,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兴许跟你合适。”玉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自己先兴奋了起来。“义峰,你过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靳义峰从卧室出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看彩丽和县中医院那个马增军合适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倒眼尖哩。俩个人年龄嘛倒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罢了我仔细斟酌一下。”转而又对我说。“马增军婆姨原来跟我一个单位,出事没了。一家好人。娃娃也大大的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们女子哩?”我故意把话岔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爷那哩,昨天回来过。平时我们都忙,跟他爷爷奶奶好纠留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口气见识了两个和睦恩爱富足的家庭,一路上和回来后好一阵子,我心里一直感慨不已。但那都不是我可能拥有的生活。眼下按照自己想好的路子奋斗,应该就是最好的选择!</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县城回来后,我就着手参加当年成人高等教育招生考试的备考工作。成人高等教育招生考试最低限都是高中起点专科,而我则仅只是十几年前的初中毕业生,加之又撂开书本多年。刚开始我感觉有点太难,心里偶尔也会闪现一刹那地退意。但是,我心里明白,这种退意绝对占不了上风,它的唯一作用是告诫主人,奋斗、奔前程从来都是艰难的,任何人都会有脆弱的一面和脆弱的时候。人做任何一件事,都会遇到自我论证、下决心和实际行动、迈开第一步两个拦路虎。迈出第一步比下决心更为艰难。但要是咬牙越过这些最初的阻碍,后面的路尽管仍会充满艰辛,还是会好走一些的。因为我们已经拥有了踏上去路的自豪、困难不过是个弹簧和不断前行的成就感,它们会像关注我们的父母、扶助我们的师长和不断自我挑战的战友一样,陪伴、鼓励和引导着我们,一直向胜利的彼岸冲去。好在中医学专业考试科目只有临床医学、中医药学基础理论、汉语言基础知识、古代汉语,没有我最为畏惧也最难以短期内补救的数理化。阿弥陀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天气逐渐转暖,医院的“组阁”方案也越来越具体化。我一门心思工作、复习备考、照料老人孩子,基本上不再主动探询改革的进展和与自己的利害关系。但同事们面临变局的慌乱心态、变来变去的方案细节,还是不断撞入我的眼睛、耳朵和头脑。小金叶是正规护校毕业的,镇医院的病床数、病床利用率都比较高,改革对她而言基本没有危机。刘姐自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干现在的工作,是医院的老员工,加之又有当副镇长的老公罩着,亦可高枕无忧。再跟我来往较多的就数内科的霍大夫了。她早些年从医学院本科毕业,是我院学历和职称最高、技术最好、知名度最高的内科医生,还心地善良、充满爱心。知道我准备参加成人高考,小金叶也心血来潮、随口说她也想参加,我知道那是玩话。刘姐以为我准备去上学是因为担忧“组阁”落单,还开导说我虽然没有正规文凭,但已有基础职称,诊疗技术也不错,不必那么神经过敏,再说参加脱产高考也不是件容易事等等。其实,作出这一决策,绝不是单纯出于某一个方面的原因,而是许多因素共同肇始的。霍大夫心细,基本上准确地读懂了我内心的细密纹路。郭院长有一次也顺口提示说,中医诊疗是本院早年的重要支柱科室,虽然历来是西医占绝对优势地位,但我院这种规模的医院,必须设立专门的中医诊疗科室,言下之意也是让我保持良好心态。这些我都懂,但前一阵策划好的人生轨迹,我选择了,就一定要坚持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一阵到县城认识了高玉梅,近距离接触了靳义峰一家的生活,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在随后的日子里,我还不断用想象为他们添加幸福的情景和影像。在我心里,靳义峰、高玉梅幸福得像在天上一样,自己一路走来却异常地艰难、曲折和屈辱,两相比较,真地让我有许多的感慨,其中掺和着艳羡、嫉妒、自卑和对命运的怨忿。这些,都在无形中不断地强化我挑战自我、改变境遇的意念,也在无声中慢慢地不断消蚀着我向靳义峰的生活靠近的动力,使得我的心像覆盖着冰雪的大地一样,沉寂了下来,使得我的燥热、无奈感觉和冲动行为也跟候鸟一般飞得老远老远。但是,有关靳义峰的信息还是会零零碎碎地钻进我的耳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概是知道或判断我和靳义峰有些交往,刘姐一有镇政府或靳义峰的信息就会跑我诊室闲谝一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叶大夫,听说没有,镇政府去年拆除违建和路障的事,前两天又有人集体上访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听说。”我淡漠地应着。有了去年的经验,遇到这种事我也不再没来由地紧张了。而且我对二锤妈的混闹也不十分地怯火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我们掌柜的说,靳镇长这人死脑筋,不然早就平息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因为什么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挑头的还是你们村的白向前。我掌柜的说那人跟邓县长是姻亲。要是他弄的话,区别情况,暗地里在新市场变相给上一间营业房不就解决了?而且他要房子他出钱,又不是白给,能犯多大错误?可靳镇长就记下个原则、方案。邓县长去年还是副的,今年越发升成正的了,当下人的能惹得起人家吗?”刘姐的说话语气、论事逻辑,让我听着有点不大顺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灵机一动,想顺边打探点消息。“我娃奶奶的有没有跟着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倒没听说。”刘姐忽然又记起一宗事。“对了,听说,因为拆除的事,去年县上就已经调查过一回靳镇长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像听说过。”我不想给刘姐留下我喜欢听这一类八卦消息的印象,淡淡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下,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靳义峰,我都不再担心。就按刘姐说的上访人和理由,靳义峰没有什么错,也没有另外的事纠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过了几天,刘姐在下午一上班又传递来了新讯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邓县长今天亲自来石墨镇政府了。听说县长要来,那伙人又要去闹,要当面向邓县长告状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后怎样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掌柜的跟靳镇长一块陪着邓县长,上访的人倒是散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掌柜的又没人告,管他的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担心我那人夹在上访人、靳镇长和邓县长中间不好弄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胡应着,突然感觉自己对跟刘姐一起聊这类话题没有一点兴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尽管如此,我还是抽空给靳义峰打过电话。我觉得,替靳义峰担心已经完全是我为自己给他打电话寻找的一个伪理由、一个幌子,因为连自己都认定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了。所以,真正电话接通后,我没有一句探询他安危的言辞,只有自然的、人之常情的客套和闲聊。从中我知道,邓县长来前,靳义峰已经最终、果断、坚决地作了决定,白向前等人的房子属于违建房,无偿拆除,本人不服可以通过司法渠道诉讼。在这件事上,靳义峰对高英杰有看法。他认为,高英杰提倡的所谓区别对待,如果真正那样办理和落实了,无异于引火烧身,一定会把事情弄成摁下个葫芦浮起个瓢的结局,给未来种下隐患。再说,邓县长对此事也没有施加过任何暗示、影响和压力。按靳义峰的说法,当领导的遇事一定要有主见,有原则性。而且他声明,依自己的个性,他决断的事绝对不愿意给以后或继任的人留下粘粘系系的麻缠。另外,他正忙着往顺里摆石墨沟综合农贸市场的项目建设,力图年内把主体和硬件搞完。曲指算来,时间有点紧,不算宽裕。等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着他在电话上说高兴时激情飞扬、滔滔不绝的言辞,我的心胸也会突然间变得非常地敞亮。聆听那种磁性十足的男性音质,揉和了关中腔、本地味儿的普通话,以及抑扬顿挫的声调,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享受,就像西方人闭目倾听交响乐一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客观上,我是在试图竭力从靳义峰的身上拉回自己的梦幻和遐想,因而也懂得过分地听任自己跟着感觉走也许会给对方带来不便。所以,尽管特别喜欢享有那种沟通的快感和愉悦,我依然能够牢牢地掌控着自己的思绪和举止。去年底曾经泛滥的那种带点失态的情绪,总算被我像圈养宠物一般关进了鸟笼或圈舍,也许或者说但愿,我能把这种只有自己知晓与拥有的秘密、向往和情感寄托,永永远远地珍藏在心里。如果这样能够是人生可以拥有的一种恒久状态,我愿意拥有,即使那样在外人看来未来的我孑然一身孤寂无比,我也无憾无悔,我也知足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事实上,世界上充满了爱和被爱,也充满了无法计数的爱的不同形式。有的人幸运些,爱遂了自己的愿;有的人不幸运些,爱遂不了自己的愿;还有的,一生只拥有了单方面的相思、爱恋,甚至连向被爱的人倾诉都没有过,但这依然叫爱,依然是一种爱的形式和存在,只不过,这种爱携带了更多的怨忿、期盼和永恒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顾自己来到世上的这三十多年,一直在爱的外围打转。童年的时候,被瑞清哥哥当作性的指向,从此,我小小的年纪迈入了棘荆丛生的两性世界;跟二锤的所谓婚姻,没有一点感情色彩,有的只是雄性野兽暴戾血腥的占有和渲泄;再后来跟宜贵宝的纠缠,在我的心灵深处,依然谈不上有情愿驱动。既使事过境迁多年后的这会儿,我还是没想透当年轻易失足和顺水附云般地过着麻木生活的确切成因。只有比如孤单、女人的软弱、性、肉欲之类,似乎能够牵强地解释自己之所以那样做的可能性于一二;认识靳义峰后,我有了有生以来最纯的情爱,但现在看来,永远不会有完整的亲近和拥有了。这场注定没有结局的情爱,注定了我是个未遂角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遂了或未遂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如此,荣华富贵和命运无不如此。谁遂了谁未遂,对这个大千世界来说,完全是偶然的。大千世界、自然或者说冥冥中的主宰,它们对任何一个个体生命都没有恶意。谁遂了心愿谁终身苦难,只是人世玩的一个概率游戏而已,相当于一粒灰尘很偶然地或者落在了窗台上或者落在了臭水沟里。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对此有过多的怨忧。当然,就是有抱怨也毫无意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自己的命运跟前能够做到的是,我们可以而且应该把生命、爱、性、运势分开。它们虽然互为依存,但又都可以各自独立。其中最高贵的是生命。没有爱、性和愉悦、享受,不等于我们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修女(尼姑)、和尚、终生未娶(嫁)无后之人,他们也自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司马迁被剥夺了尊严和性的能力,还能赢得万世留芳。假如自己生就无缘情爱的命,因为这许多的理由,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做到与命(运)无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现在还记得那年春夏那些辛勤备考的日子。每天,我都像中小学生一样,紧张而有计划地工作、学习和生活。专业基础知识倒还容易对付,因为有基础,工作中又经常应用,容易学习、理解和记忆。汉语言基础也还好对付。只有古代汉语给我制造了许多的心理负担和实际障碍。觉察到这一点后,我开始花最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学懂弄通那些诘屈聱牙的古汉字(词)义。那一阵子,独自一人时,自言自语都逐渐带上了之乎者也的口气。我曾经想,古人为什么不原原本本地记录直白口语,而是把本来一听了然的口语直白莫名其妙地转换成了晦涩的字词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可能有这么几个原因促成。一是最初诠释字词义的古人,为了显得自己有学问,故意把浅显的东西弄得曲径通幽、神秘兮兮的;二是掌握文化优势的统治阶级为了方便推行愚民政策,把语言符号演化成平民无法懂得的御用密码;三是受书写、印刷等技术条件限制,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文字数量,被迫赋予汉字足够多重的意思并不断地加以引申、假借等等;四是一些文人为了标新立意,不断开凿其它可能的文字含义。当然,这些都是我自个儿瞎猜,无任何理论依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习古汉语时,我把正上初二的儿子也当作老师。每有不懂的,就等儿子回来问他。说实话,儿子的古文知识也很有限,但有一点儿子比我强。比如,遇上某个字想不来的某种意思,我只能死记,实际效果是朝不保夕。儿子就不一样了,他会想方设法瞎猜胡绕,别说,有时还就这样给挛踏懂了。就这样,我在备考的气氛里摸爬滚打了几个月。考前,我虽不敢说信心百倍,但愿意勇敢地试试,既使失败了我也无悔无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如愿收到了省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中医中药学专业,专科,二年学制。白大夫打电话向我祝贺,并告知,我的情况很特殊,他给县卫生局领导反映过了,相信县上和医院都会支持的,学校那边应该也没有什么不便,鼓励我如期学成归来。果然,在办理有关手续的过程中,一路绿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之前,玉梅打电话让我跟马增军见上一面,说对方知道我的条件后愿意进一步了解。得知我将要上学走时,玉梅更催我相这门亲。开始我理不清自己的心思,一再推托。后来想清楚了,却也突然对婚姻失去了热切。现在,面对生活的变故,我更无意谈婚论嫁了。最终,我干脆让玉梅姐回绝了。我想,假如回绝的是个还不错的好人,说明我们没有所谓缘份;假如有朝一日出现了爱的缘份,我也重新迸发了爱的激情,那应该或者说一定是我们双方在没有任何外力推动的情况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般地从相识到相知。否则,我宁愿错过,而且没有丝毫地惋惜和遗憾;假如我还会有婚姻并重组家庭,我相信一定会是在别人选择我的同时,我也认真而自信地选择了对方。今生今世,绝不会单纯因为对方选择了我,我就跟了他走。事实证明,被男人单方面选择,很可能遇到陷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过一阵忙乱,我办理好了有关手续,妥善安排了家务,给靳义峰打了个电话,就匆匆奔赴了我渴想的校园。在新鲜的校园生活中,虽然我已经不再年轻,但我的心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舒展。关于医院的和靳义峰的情况,我依然会知道一些,都是通过与金叶通信、通话以及过年回家了解的。石墨沟综合农贸市场业已修成,来年春天做完配套设施就会剪彩交付使用。年关前,靳义峰当上了镇党委书记。等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一个春暖花开时节,靳义峰的一个电话又吹开了我尘封的心扉。当天晚上他在省城请客,邀我赏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义峰笑吟吟立酒店门口等我。“他们已经开吃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餐桌上,七八个男人正在推杯把盏。我一到跟前,就有十几只眼睛齐唰唰地射过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嫂子吧,很排场呀。”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小个子喊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读中医药学博士生,叶大夫。”义峰拍着我的肩头。奇怪,他撒谎咋一点都不结巴。“都是天南地北、一辈子难得一见的。”他贴着我的耳朵咕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来,咱们共同举杯,给靳书记的夫人敬一杯呵。”大概是甘肃口音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端一杯饮料。“我不喝酒,就这个代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行,嫂夫人!”刚才那个四川人给我递着满杯的白酒。“赏个脸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干!”众人齐声高呼,伴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杯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后,我也按酒场上的规矩,给每一位客人敬酒。这酒可比在家乡难敬多了。被敬者基本上没有乖乖喝光杯中酒的,都总要唇枪舌剑地交锋一阵才喝。而且,一人一种口音,都是比我们学校同学地道得多的方言,很难听懂。可以想像,同学们都是尽力在说普通话。好在,义峰及时地做着翻译,并帮着我巧言令色地劝客人喝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下来是各种花样的玩法。划拳,推拖拉机,捉曹操,棒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子,甚至石头剪子布都出来了,等等。一圈又一圈,一瓶又一瓶。义峰算不上喝得最多的主儿。到最后,主食基本上没有人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靳书记,谢谢了呵,哥们够意思。有机会,欢迎到我的家乡来做客呀。”搞不清是西北哪一省的口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谢谢。就地上楼喽!”义峰朝众人喊着,接着又贴我耳朵上。“我还得请KTV。礼尚往来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儿是在西安的最后一夜,有陕西妹子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跟着一群半醉的男人朝KTV包间走去。里面早已备好了果盘、瓜子、茶、啤酒。男人们开始拿起话筒吼唱。唱到高兴处或者唱得好了,就会有人端一大杯啤酒往歌者嘴里灌去,灌者和被灌者皆大欢喜,百无禁忌地抱一块狂吼乱喊。音响声、吼叫声震得人耳朵发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喝了酒吼吼,解酒。”义峰提高嗓门儿对着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陕西妹子咋还没来呀?”矮胖、话多、活跃的四川人开始手舞足蹈地在空场上蹦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义峰催了服务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家静一静喽。我提议,欢迎今天晚上唯一的女宾,噢,博士吧,为我们大家高歌一曲。大家鼓掌。”掌声响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平时没进过这种场合,我真地不知道咋应付。怕自己不会唱,唱不好,伤大雅。靳义峰也不清楚我唱得了唱不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快要冷场的时候,四川先生救了一把:“我补充一下,让靳书记陪他夫人唱一曲天仙配、林妹妹、梁祝、敖包相会之类。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掌声又一次响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义峰确认话筒开着,给我递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跟着义峰和电视屏幕显示的歌词,溜了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女声独唱部分我差点停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唱一首喽。”一位男士停下鼓掌的手,硬把我和义峰拽得肩并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包间门开处,鱼贯钻进好几位伴舞小姐。男人们与她们舞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这首歌好唱多了。我唱女声段的时候,有人给正伴我歌声拍掌击节的义峰灌了一大口杯的啤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阵叫好声后,迪斯科乐曲翻江倒海起来,房间也随之暗了下来,旋转灯、射灯像乌云里的闪电一般闪烁划剌,一对对舞者以各种姿态跳着、蹦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待到舒缓的音乐响起时,舞伴们都搂抱着跳贴面舞。有的干脆就搂一块胡在那转圈儿,好久好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酒店门口,我要先走。众人非要义峰陪我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块回去呗?”义峰问他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呀去吧去吧。”男人们好脾气地挥着手。有人还补充着:“表现好点,小四川不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义峰上了出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送你回去吗?”义峰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太迟了,我也不知道。你没事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事。”突然,他指着不远处霓虹接力闪烁的城墙。“我们逛城墙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决定吧,上哪?”的哥还等着去向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吧,就城墙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租车把我们送到小东门里城墙管理办的小院门口。“问问里面最近让不让上去。”的哥说着,一溜烟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点晚了,值班人听出我们是老北边来的,通融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义峰套着臂弯,边走边扫视满城灯火。真走对地儿了。低头,远眺,前后左右,全是童话一般,灯火辉煌,一眼望不到头。和平门楼附近的城墙两侧,还悬挂着正月元宵花灯展残存的部分各色灯笼。南门城楼上,我们拣了个最好角度,静静地坐着。我默默地攒着他的手指,依偎他的肩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和线条分明的脸,听着他的心跳声,嗅着他伴着春夜芳香的气息。初春的夜晚,凉风习习,义峰把他的外衣给我披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糟了,赶快起来走,会伤风的。”我急火火地拽起他,并往前紧走了几步,带着他一路小跑,直到浑身微微出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城墙上下来,我没等他张口,就挽着他上了出租车,并报了他们暂住的酒店名称。刚进房门,义峰就直奔洗手间,呕吐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扶他躺床上,帮他脱掉外衣,拉盖好被子。摸他额头,有点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感觉怎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吐了好点。有点酸痛,浑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他难受,我不由得巴嗒起眼泪来。“都怪我粗心,让喝了酒的你忤在夜风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电热杯咕嘟咕嘟响了起来,随后“吧”一声自动断电。我给他倒了杯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打紧,躺一会儿就没事了。兴许是醉酒。混着喝酒我特容易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给前台打电话要感冒药,他自个儿挣扎起喝罢水,又躺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和人就这样,图个热闹气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了,你啥时候来的,怎么尽跟些外地人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来了有一礼拜了吧。参加西北地区小城镇建设研讨会。说是开会,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去旅游的。准备看你或者见你一面的,又不想打搅你学习。”他顿了顿,显然有点累。“想着明儿直飞厦门,今儿叫你出来一块红火放松一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扶他坐起来服了药。“你感觉累就不要说话了,闭住眼睡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扎挣着朝我摇头,露出歉疚的笑容,示意我另一张床上休息后,安然地睡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关掉顶灯,拧小了床头灯,又看了一次中央空调的旋纽位置,就也脱了外衣,和衣躺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看了看表,都两点多了。我没有一丝睡意,侧转身躺着,长久地听着他的呼吸声,盯视着他耐看的脸庞。我不由地想,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原因,让这个也许很是普通的男人,不断地牵扯着我的心,让我的心里时时装着有关他的一切。即使在我努力克制、决心雪藏自己的激动和思绪的时候,依然无法逃脱这种莫名的吸附和抓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女性眼里,男性的魅力有许多种形式和花样,比如帅气、阳光、干练、果敢、平易近人、儒雅、善良、体贴、怜悯、豪爽、大度、豁达、谦逊、宽容等等。我在空调器的丝丝风声和义峰的气息声中,逐个比对这些浸染男人风采的名词,想找出让我感觉贴切义峰的词儿。我知道,人活着,心里总有一块最为柔软的部位,一旦被他人轻轻触碰,就会被对方彻底俘获。义峰呵,你到底是用哪根尖剌轻轻地蛰了我一下,就让我从此艰难地固守着随时想要紊乱的生活脚步,尤其是在与你相遇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真地再也无法囚禁自己的心了。否则,只有听凭它“嘭”一声炸裂开来了。深夜里,我爬起来,轻轻拧亮写字桌上的小灯,用酒店的铅笔、便笺倾诉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义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原谅我早早地、默默地,在还不清楚你是醉着还是感冒了的情况下,离去了。在你跟前,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平衡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也不知道你们明天的航班时间,特意给前台交代了,让同行的人照料你一起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睡在你温暖的身旁,看着你的脸庞,听着你的气息,我觉得好美又好痛。我无力抑制自己依然像几个月来那样,无声而又恋恋不舍地逐渐远离开你。我努力阻止过自己对你不该怀有的感情,特别是在想起让我十分尊敬而又与我极为投缘的玉梅大姐的时候。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知道我已使出过浑身解数艰难地努力过了,希冀让潮汐一般的激情和爱恋悄然退去。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仅只是不想让你错怪我的随意、怨恨我的放任。说实话,我没有一顶点儿对自己和对你不负责任的随意与放任。最后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在拼命地努力过后的现在,我依然只有大声地喊出自己的心声,才能使自己得以解脱。那就是:我爱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自己好冒失也好难为情,因为我从来没有正面跟你说过自己心底的秘密,更没有明确感觉到过也许会有的你对我的爱意,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对我哪怕一丝一点的情爱。但这些,我都顾忌不到了。爱是专横拔扈、执意孤行的,迸发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征得当事人同意的,更不会体贴当事人的感受的。特别是爱上他人的人,更会是个出奇莽撞的人,她已经不会考虑让被爱的人如何面对、怎样料理,更无力谋略长久的未来里双方将怎么相处。我这会儿已经在紧闭两眼、双手合十地向神灵祈求:但愿我还没有伤害到你和你的家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早了。再说一遍:“我爱你!”说出来了,我心里很敞快。谢谢你!不管怎样都谢谢你!因为是你,为我推开了一块神奇的门扇,让我看到了里面最为壮观瑰丽的景象,让我经受了一场最为惊心动魄的情感动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愿明天一早醒来,你看过这封信以后,依然会当是我没有来过一般,我也会努力当成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唯一一次地吻你!永远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叶彩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好,躲开他,我会对自己有把握地多。除了偶尔短暂地、带着点氤氲烟气般梦幻的落寞时刻,日子又像过去那样了。不去教室和图书馆的晚间,舍友们自由散漫地躺着、坐着、看着、听着,或者一小会一小会地打闹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叶彩丽,你的。”新疆妹子撂了话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听见“喂”的一声我就又不由地浑身颤抖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在哪儿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无锡。你还好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事。啥时候回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过几天吧,从上海直飞西安。飞前旅行团就算解散了。看航班吧,如果能行,我也许就直接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会给你写信的,呵。照顾好自个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嗯。”除了汹涌地、恣意地流泪,我什么也不懂得、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了几天,我们又在那个酒店相见。路途遥远,他没叫小胡来,等第二天柳崖乡乡长的车一块儿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能是错觉,也可能真地是因为在南方十几天吃食不惯、旅途劳顿,我看他瘦了点儿。但精神很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先洗了澡,披着浴巾坐床上看电视。我洗过后,用浴巾罩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胴体,就直接钻进了他温暖的被窝。他关掉了电视和所有的灯。黑暗里,我们什么也没说。迅速窜升的火样的、焦渴般的激情和欢愉,纵容得我浑身震颤。我们不断地交换各种各样的姿势,享受着伊甸园里蛇给亚当和夏娃指点的美丽和快乐。最疯狂的时候,我甚至也像性电影里那些放荡女郎一样骑跨在义峰的身上。那一刻我才明白,西方人的放荡原来竟是在探取人性里最为极致的享乐秘密。义峰去过一趟洗手间后,索性立定在床侧地毯上,男性的澎湃随着他身体的动作上下左右地耸动。领会了他的示意,我也竟然敢于并且没有一点儿别扭地,把自己挪床边上一览无余地暴露和呈送给他。随之,我被带着暴风骤雨般地跌宕起来,耳朵像因失重而失聪了一般,响彻木木地嗡嗡声。我无法自控地呻吟着,也只有呻吟着才能疏散和释放身心的鼓胀与满溢。我也只有两腿痉挛般紧紧地环绕他健壮温热的腰身,似乎才能不会从柔软润爽的云朵里被抛到空虚清冷的寂静之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以后,我期待的信件和电话一直没有来过,但我也没有因此而焦燥。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写。一切,都已经让我们你一拳我一脚地揉搓得麻乱,紊乱了心的方寸。但对我而言,从一开始就真地没有期待过可以走到如今这般遥远。即使仅只停留在我喊出爱他的那一步,而没有过云雨媾兑,也早已超出了我期待的收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尽管这样,我还是在儿子面临中考时跑回了石墨镇。我自己都很难惦量得清,冲着儿子和冲着义峰,哪个的成分更大一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约他在供销社背后山上的树林里见了一面。之前我已估摸彼此都不会有言语上的突破和收获。果然,我们都变成了逻辑严密的金钢一般,活像两台听任预置程序操控的机器。拉着的手还是那般亲切和温暖,但身心已不再是燃烧着的炭火。冥冥中的命运和我们独有的生存环境,促使我们同时舀着水一瓢一瓢地向心里泼去,直到不羁的情爱和欲望变成一堆冒着青烟的灰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他还是拥抱了我,长久地搂抱着。伴着我们心里的哭泣,和着我们咸咸的泪水,相互看了又看,吻了又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谢谢你,相信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在我明了该怎么写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沉重地、反复地摇着头,只在心里反复地对他说着:我知道你谢谢我的原因,说明你深深地懂我,知道我会一切为你着想,当你是我的亲人和孩子一般地爱你、维护你、看着你意气奋发地一路走好……我其实已不再需要等到你的电话和来信,你要说的,我心里已经有了。我也在心里默默地谢谢你吧,谢谢你让我曾经那么地思念和渴望,谢谢你让我曾经那么地享受和疯狂,谢谢你让我拥有了足够今生享用的怀想和纪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面是他最终陆续寄给我的、足以抚慰我到生命最后一刻的诗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朝露的清新/已离我们远去/血色的残阳/还远未到来/我们相识在/日照当空的时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愿意用/纪念织面旗帜/更愿意用/感恩筑座丰碑/让他们在/白驹过隙般的有生之年/飘扬、矗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要怨没有了给你的音讯/相聚不再的时候/且把过去的美丽/细细地咀嚼/我真地是怕一个问候/就推倒了多米诺骨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来生还若同寰共宇/一定识得你/芸芸众生中的独特/我一定早早地、精心地/编织与你的缘/好让我们得到永恒的慰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想让你知道/不知道会在/多长的岁月里/我愿意让泪水/尽情地流溢/好祭奠那凄迷短暂的/美丽时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道一声珍重/祝你一路走好/请尽早回归自我/适应没有我的生活‖不要过于哀伤离别/既然已经错过/就当我们曾萍水相逢/在一个团里旅行过一趟‖也许没有安琪儿的岁月/充满了忧郁/但彼此的真诚/会让我们/感激和怀念终身‖甭相信下辈子和来世/无望的今生会使我们/坦然地心若止水/只保留刻骨的记忆/深深地镌刻余生‖我们也别再提及/假如之类的傻话/除了不舍和挂碍/生命的意义全在于/自我开凿/因为曾经的拥有/我们有理由自感/充实和富有‖但愿我们是两颗恒星/淡泊激情,默然相望/也但愿我们是两块/划穿遥远的陨石/深邃地被大地珍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充满诱惑和浅薄的尘世/我宁愿选择善良和真实/身处喧嚣和嘈杂的人际/我始终偏好淡泊和宁静/有时被刻骨地牵挂和惦念/也会成为沉重和负担‖假如我在不远处/徘徊、徬惶和踯躅/那是因为不忍心/伤着挚爱和真情/看着我像块云/越飘越远/权当是秋叶凋零/相信你能承受和适应/春去秋来的季节往返‖甭因为曾经不再/而自感孤伶/因为深刻地相知/我们今生今世都读得懂/彼此的每一道皱纹‖也不要以为从此余生/天各一方/陌路擦肩/老死不闻/往昔的情义/足以让我们/永远是亲朋‖浓烈也许蕴涵着/过多的酒精/浅淡的色泽/却向来明快/就让我们相互祝福/最多地沐浴/清爽和晴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