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罐记（小小说）

宋家庄

《火罐记》

老陈扒完碗里最后一粒米饭，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这肩膀又酸又胀，得去按按。"他自言自语着把碗筷往水池里一撂，连洗都懒得洗。

五月初的黄昏，夕阳把小区里的梧桐树影拖得老长。退休这三年来，老陈雷打不动地保持着饭后散步的习惯，路线固定得像用尺子量过——从家门口出发，绕小区转两圈，最后准点停在华亭健足馆门前。

华亭健足馆的招牌泛着暧昧的粉光，门口"十周年庆八折优惠"的海报褪色得都快认不出字了。推门进去，热气裹着艾草和精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陈老师来啦！"前台小妹头也不抬地刷着抖音，"小梅刚上钟，还得二十分钟，您老先坐会儿？"老陈摆摆手，熟门熟路地摸到最里头的沙发。墙上电视正播着养生节目，一个白头发"专家"唾沫横飞地讲着经络穴位。老陈看得入迷，连免费瓜子都忘了嗑。

"陈老师，久等啦！"小梅掀开布帘钻出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甜笑。这东北姑娘三十出头，在这家店干了五年，是老陈的"御用"技师。

老陈趴在按摩床上，按摩就开始了，当按到后背时，老陈突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小梅赶紧停手："这块特别疼是吧？您这肩周炎越来越厉害了。"

"可不是嘛，夜里翻个身都费劲。"老陈叹了口气，"上周去中医院扎针，刚扎完是舒服，第二天又打回原形了。"

小梅眼睛一亮："陈老师，要不试试拔火罐？专治肩周炎、腰肌劳损，立竿见影！"

老陈将信将疑："那玩意儿靠谱吗？看着怪瘆人的。"

"可管用了！"小梅压低嗓门，神神秘秘地说，"您知道张学良、宋美龄为啥能活到一百多岁吗？就因为他们经常拔火罐！"

老陈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40年后，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在退休办的春节团拜会上当寿星的场景。他咽了口唾沫："那就...试试？"

小梅麻利地铺好一次性床单："您把上衣脱了趴着，我去准备火罐。"

脱衣服时，老陈对着墙上的镜子打量自己松垮的皮肉和微驼的背。六十三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就像他书房里那本翻烂的《现代汉语词典》。

小梅推着托盘车进来，上头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多个玻璃罐和半瓶透明液体。"这是医用酒精，"她注意到老陈探究的目光，"绝对安全。"

老陈趴下时，肩周"咔啦"一声响。床单冰凉的，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罐可能有点痛，您忍着点。"小梅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老陈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冰凉的玻璃罐就扣在了背上，罐子里空气一抽，皮肉被揪着疼。

"怎么样？是不是酸胀感立刻轻了？"小梅信心十足地问。

老陈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除了疼，他啥特别感觉都没有。

第二罐落在左边对称位置。这次老陈有了心理准备，只是肌肉抽了抽。

小梅正要下第三罐，老陈突然觉得脖子一凉。"酒精洒了？"他刚要提醒，一阵剧痛就像闪电般从后颈直窜天灵盖。"啊——！"老陈弹簧似的蹦起来，双手胡乱拍打后颈。镜子里，他看见自己后脑勺窜起一簇蓝色火苗，活像顶了盏鬼火。

小梅尖叫着抓起被子扑过来，盖在老陈头上。老陈闻到一股熟悉的焦糊味——跟小时候过年燎猪毛一个味儿！

火是灭了，可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老陈哆嗦着摸向后颈，触到一片隆起的水泡。

"对不起，对不起！酒精放多了..."小梅脸色惨白，手抖得比老陈还厉害。

　老板娘闻声赶来，看到老陈的伤势倒吸一口凉气："陈老师，我马上叫车送您去医院！所有费用我们包！"

急诊室的灯光下，医生用棉签轻轻拨弄老陈颈部的伤处。"浅二度烧伤，"他推了推眼镜，"天热容易感染，好了可能会留疤。"

老陈光着膀子，衣服歪歪斜斜地搭在没受伤的那边。药水抹上去的瞬间，他疼得把病历本攥成了麻花。

"要不要住院观察？"护士问。

"不用，"老陈从牙缝里挤出声，"比起红军长征...这算个啥...！"

老板娘执意要赔偿，老陈却摇摇头："唉，你们也不容易啊。"他说的是真心话，前几天路过时，他看见老板娘蹲在店门口吃五块钱的盒饭。

当晚，老陈趴在床上，颈后的烫伤处一跳一跳地疼。奇怪的是，多年困扰他的肩背酸痛竟然消失了。他试着活动肩膀，比受伤前还灵活。

"因祸得福？"老陈苦笑着摸向床头柜上的海黄佛珠，盘了起来。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被子上洒下细碎的光斑。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玩火烫伤手指，母亲用肥皂给他涂抹的往事，唉，她老人家已经走了多年，一想到她心里就难过。

疼痛让睡意全无。老陈摸出手机，搜索"拔火罐原理"。百度上说这是"造成局部毛细血管破裂，刺激人体自愈能力"。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 "所以...这是以毒攻毒？"

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一夜都没睡好，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老陈发现，自己竟然在盼着伤好之后，再去试试那个把他烧伤的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