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

中国风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一章 辕</p><p class="ql-block"> 1975年开春,车辕断在河沟里时,父亲正教我认甲骨文。</p><p class="ql-block"> 这念‘车’,商朝人打仗的辙印。"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老棉袄袖口钻出灰白的棉絮。枣红马突然惊了蹄,槐木车辕"咔嚓"裂在冰棱间。我蹲在车斗里数他鬓角汗珠,看他用麻绳捆扎裂口,绳结缠过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大姐出嫁时绑过的。 </p><p class="ql-block"> "不碍事。"他往裂缝抹黄泥,指缝里的冻疮渗出血丝,"辕木裂四道才够韧。"傍晚的残阳把车影拉得老长,那些歪扭的补丁在地上爬,像极了我作业本上初学的"父"字。</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二章 辙</p><p class="ql-block"> 复读第二年,我躲在草垛后撕录取通知书。父亲抡铁锤砸马蹄铁的声响顿住了,火星溅上他磨破的解放鞋。 </p><p class="ql-block"> 深夜,车轱辘压雪的吱呀声碾碎寂静。他往车斗铺了三层麻袋,大姐陪嫁的牡丹褥子竟垫在最上头。 </p><p class="ql-block"> "坐稳。"鞭稍扫落枯枝上的雪,枣红马呼出的白气漫过车辕。月光把车辙照得发蓝,父亲忽然哼起《文昭关》,跑调的戏文混着车轴呻吟,惊飞了林子里越冬的寒鸦。 </p><p class="ql-block"> 到县城粮库时,他军用水壶里的姜汤还烫着。粮站主任捏着撕开两半的通知书叹气:"老哥,这可是最后一季余粮。"父亲把烟丝按进铜烟锅,火光映亮他龟裂的手指:"换现钱,丫头要去见大世面。"</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三章 轭</p><p class="ql-block"> 婚车进村那日,父亲在擦车轭。 </p><p class="ql-block"> 广州寄来的婚纱堆在炕头,珍珠缎子刺得他眯眼。铜铃铛被他换成新的,红绸布却是三十年前大姐出嫁用过的。 </p><p class="ql-block"> "上车。"他抖开羊皮袄铺在车斗,枣红马鬓角别着野迎春。沥青路修到村口那年,他固执地不肯卖车,"铁壳子吃油,不如老马识途。" </p><p class="ql-block"> 摄像机追着花轿跑时,他正弯腰调整车辕的平衡。我忽然看清他后颈的晒斑——形如我胎记的那块,在岁月里洇成了地图上的故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四章 轼</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视频通话,他指着ICU窗外的槐树:"开春该修枝了。" </p><p class="ql-block"> 七兄妹挤在屏幕里,大哥的东北腔、三姐的唐山调在电流中破碎。父亲忽然抽搐着抬手,监护仪的波纹像极了车过沟坎时晃动的麦堆。 </p><p class="ql-block"> "钢笔……"他浑浊的瞳孔锁住我胸前的派克笔——90年我参加工作时,他卖了三袋玉米换的。我疯狂截图,却只留下21:37的永夜。</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五章 轸</p><p class="ql-block"> 今年清明,轿车陷进穿过麦地的泥路。女儿指着田垄间喊:"妈妈!有辆木头车!" </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身影在暮色中忽明忽暗,车斗里码着我错过的年轮:97年他抄的《诗经》注释,08年奥运纪念信封,17年暴雨冲垮的祖坟照片。车辙印里钻出青青麦苗,瞬间染绿了整个华北平原。</p> <p class="ql-block">  女儿腕间的银铃铛与记忆共振,蒲公英的绒毛落进她掌心。父亲回头笑了笑,枣红马蹄声嘚嘚,驮着2025年的春风奔向天际线。</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后记</p><p class="ql-block"> 祠堂梁上悬着的车辕,裂缝里嵌着2017年的玉米须。族谱"亡故"栏下,他的生辰压着我的婚期。每当南方的回南天返潮,桐木香气就从旧钢笔里渗出来——那是父亲在另一个时空,继续教我书写"车"字的横竖撇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