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斜在波折之上02

陈敬胜

图片源自美篇文友(谢谢)，与本文无关！ 娘有本日记①张晓霞从油泵厂不辞而别回了娘家，转身就去找发小范丽芳。范丽芳知道她离家出走的事，惊得舌头伸出老长。“锦绣不是蛮好？两口拌嘴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吗，动不动就想着离家？太冲动了。世上的日子那有岁月静好，只有磕磕绊绊凑合着过才是正道，要知道家里还有个孩子，女人的命本就不是自己的。”范丽芳责怪地说。孩子还小张晓霞倒是心里有点放不下，但想到早年结婚那会儿，邹锦绣怪她骗婚那场事心里就窝着火，很显然邹锦绣看上她不光是她这个人，这最让她耿耿于心不能释怀。当然最终选择离家还有许许多多原因，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一地鸡毛有啥好留恋？“他哪是好？他是把我当个生崽工具，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如今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自信在他身上浪费了些青春，但我还没有到靠人吃饭的地步，离开了男人照样活，那像你，大凡性格强上一丟丟，也不至于混回娘家来。”听她这会儿这么怼自己，想想自己也是这么回事？范丽芳一时想起大姐的话。“女人还是要强势一点才好，太善良太软弱，男人得寸进尺。”对于前夫家暴，二姐更是说，“就只知道哭，不会还手。”如今回头想，估计豁出去跟他拼命他会有所收敛。范丽芳心里暗自叹了声气，“说什么呢，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太晚了，还是娘的话对，这就是命。”见范丽芳没吭声，张晓霞说。“任芳，反正你也是离了的，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们一起去南方打工，咋样？”范丽芳知道她的脾气，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也就没有吱声，面子上一时倒有了许些尴尬，想想就喃喃道:“以后有啥打算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张晓霞点了点头，“那好，我等你回话。” ②梅雨季节空气散发着霉味。张晓霞的来访搅动了自己的心事，心里似乎也有股霉味在翻江倒海的沸腾。范丽芳蹲在娘卧房的雕花床前，这雕花床是外公陪给娘的嫁妆，据说当年雕龙画凤很是漂亮，大动乱时被当作封建社会的毒瘤被打砸了一番，只剩下床的轮廓还凑合着用。听着屋檐滴水敲打青石板的声响，眼睛飘到床底樟木箱上，木箱的铜锁扣已经生了绿锈。“这箱子里的东西，比你的年岁还长。”忽然想起娘说过的话。一来无所事事，二来一直对这个樟木箱充满了好奇，便把箱子从床底下抽了出来。箱盖掀开一刹那，檀香混着旧宣纸的气息扑面而来。红绸布裹着的一本日记本安静躺着，边缘被岁月啃出细密锯齿。 范丽芳忽然不敢触碰，仿佛掀开的会是母亲结痂的伤疤。窗外雨丝斜斜掠过瓦缝，在箱盖上织出流动的暗纹。指尖终于抚上缎面，一丝恐惧爬上心头，丝绒触感让她想起娘常年皴裂的手掌。翻开扉页一枚樟树叶书签打着旋儿飘落，叶脉里沉淀着半个世纪的秋阳。泛黄的纸页簌簌作响，母亲的笔迹工整如印：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初三，随爹爹往县衙。笔水洇开的衙字拖着细长尾韵，像极了轿帘外晃动的流苏。范丽芳闭起眼，似乎看见那顶锦缎小轿，母亲月白旗袍的下摆扫过轿凳，腕间羊脂玉镯碰出清响——那是她及笄时外公特意请苏州匠人打的，镯心嵌着粒朱砂痣似的鸡血石。日记本里滑落的诉讼费收据让她呼吸一滞。泛黄的毛边纸上，“袁记笔墨庄”的水印仍清晰可辨，票据边缘还沾着半枚胭脂指印。娘总说外公最疼她，去邻县查账都要带着，却从不提当年那场轰动全县的官司。一阵摸索，箱底传来金属相撞的脆响。牛皮纸信封里滚出几枚袁大头，银元边缘的朱砂印泥红得刺眼。娘曾说外公有很多银元，也置买了许多田地。有一年深冬正值生日，外公帮她穿上缝满银元的棉袄，放坐在自己的肩上。外公脚踩在冻土时的吱吱声，混着银元贴着棉袄碰撞出的声响，成了娘一生梦中最深的记忆。 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小城解放成份划分，大姐卷了细软跑路不知所踪，哥哥一纸申诉血脉偾张，同爹爹从此决裂划清界线。”“渐渐的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因成分不好没人敢娶；加上爹对男孩人品也很挑剔，我只得应允了范村孤儿范贤明的提亲。虽然他穷，但人长得很帅，人品爹也很上眼，就这样嫁了人成家了。可爹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自缢而亡，留下遗言:共产主义，平定政策；地主成分，没收一切；六十三岁，改造事业；劳动生产，披星戴月；骨肉不亲，戚友断绝；夫妻二人，苦守寒月；死后葬在，父亲左侧；零星财产，收尸人得。留下遗言，要我刻在墓碑上。”范丽芳记得娘曾经对她三姐妹说过，十年动乱时墓碑被推倒了，那块墓碑至今还在省城展览馆里。外婆是外公的小老婆，就生了娘一个闺女，外公过世后，娘把外婆接到家，家就成了地主成份。娘也由此挨过批斗，下大雪，人家烤火，娘跪在雪地里。这段文字被泪水泡得肿胀，洇开的墨迹里似乎还回荡着抄家时的砸门声。“那年我难产，贤明为了给我调理补体质，翻山越岭挖草药不幸摔下山崖，自从嫁给你不论生活过得怎样卑微，有你在我从没掉过泪叹过一声怨气，可你这一走我的天就真的塌了。”“可惜你爹命不长，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这就是命。”范丽芳记得去年清明陪娘上山扫墓，娘摸着爹的墓碑说。 范丽芳忽然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原来母亲当年缩在阁楼角落写日记时，钢笔水是掺着眼泪的。那些被油毡布包着偷渡出来的地契，那些深夜里与姨娘们拆解首饰的剪影，最终都化作日记本里褪色的花瓣标本。范丽芳顿时双眼婆娑，眼前烟雨墨色漫进窗棂，院里的老槐树将碎影投在日记本上。1980年农历八月的纸页格外厚实，夹着大姐的高考准考证。照片上少女的麻花辫垂在碎花衬衫前，眉眼像极了全家福里的娘。那年夏天的蝉鸣特别聒噪，娘在灶台边剥豆子，眼睛却总往村口邮差来的方向瞟。“敏儿考中了！”当邮差的自行车铃刺破晨雾时，娘正跪在河边捶衣服。她湿着手接过电报，皂角泡沫在纸上印出朵透明的花。院门吱呀作响，范丽芳慌忙合上日记。娘颠着着小脚挎着竹篮进来，新挖的春笋还沾着山泥。她扫过范丽芳膝头的红绸布，眼角的皱纹突然生动起来：“那年你外公说，书卷气要养在檀香里才不会散。”娘从范丽芳手里拿起日记本，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像抚过流逝的年华。雨不知何时停了。娘把樟木箱塞进床底，有点颤抖地说:“别灰心，人各有命，苍天关闭一扇门，却总会为人开起无数的窗。”樟木箱重归寂静时，范丽芳听见山风穿过后山林的沙响，娘的话恍若当年外公挥毫落纸的声韵在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