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剪里的年轮

缪宏飞（耕耘者）

浙西的春天总带着股黏腻劲儿。三月的雨丝像浸了糯米浆，把黄泥路泡得发亮，胶鞋底和泥地撕扯出“咕啾咕啾”的响声，每走一步都要甩甩脚踝，不然裤脚就会被溅满星星点点的泥斑——那时我总觉得，这些调皮的泥星子是从山坳里溜出来的，专门往小孩的布鞋缝里钻。放学回家若被母亲瞧见鞋帮上的泥渍，少不了要挨两句数落：“又去后山野了？瞧瞧这鞋，跟在泥浆里打过滚似的！”我梗着脖子不答话，心里却惦记着后山坡的杜鹃花苞，还有爷爷茶园里冒头的茶芽。

老屋后山的茶园是爷爷的天下。天蒙蒙亮时，总能听见他窸窣穿衣的声响，木屐踏过青石板的“嗒嗒”声像一串省略号，消失在雾蒙蒙的山坡里。待我爬起来趴在窗台上望，晨雾里浮动着个佝偻的身影，竹篓斜挎在肩上，手里攥着把磨得发亮的茶剪——那把茶剪的刀刃总留着没磨完的弧度，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特意留着，怕锋利的刀口伤了刚冒头的茶芽。

“臭小子，发什么呆！”爷爷不知何时站在门槛边，用沾着泥星的指节敲我额头，“跟去茶园见识见识，别整天想着爬树掏鸟窝。”他说话时，鬓角的白霜上还沾着片新鲜的茶芽，像是从晨雾里偷来的春讯。茶树刚冒出指甲盖大的芽尖，新绿里透着点鹅黄，像雏鸟未丰的羽毛，藏着说不出的娇嫩。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茶枝间翻飞，却轻得像怕惊醒了嫩芽上的晨露：“看好了，要挑两叶一芯的，嫩得能掐出水，要是碰着虫蛀的芽头，得像摘槐花似的轻——那年你爬歪脖子树，可是把我这把老骨头吓得够呛。”他忽然笑出声，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雾的潮气，我却红了脸——去年槐花季，我攀着老槐树够花串，险些摔进茶田，是爷爷扔下茶剪冲过来接住了我。

清明前的雨最是金贵。雨滴打在青瓦上敲出细密的鼓点，爷爷会坐在门槛上，把新采的茶青摊在竹匾里晾晒。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草香，他戴着老花镜，指尖轻轻翻动着叶片，像在抚摸心爱的宝贝：“明前茶贵就贵在这股子清气，熬过了寒冬的料峭，吸足了春雨的灵气，喝起来才格外鲜甜。”说着便起身去灶台烧水煮茶，老茶壶“咕嘟咕嘟”吐着白气，陶制茶杯上还留着经年累月的茶渍，那是时光沉淀的印记。我蹲在灶台边数火塘里的火星，看他往粗陶罐里撒茶叶，忽然想起昨天在泥地里摔了跤，他追在后面喊“慢些跑”，裤脚却比我还沾着更多泥浆。

那时的我哪里懂得品茶的讲究。爷爷刚把茶杯递过来，我就仰起脖子灌一大口，茶汤在嘴里打个转就往下咽，喉结咕嘟咕嘟上下滚动，只觉得有点涩，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清爽。爷爷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茶渍沾了胡子：“急什么？茶树又不会跑，等你长成大小伙子，爷爷带你上山搭茶棚。”他自己端起杯，先放在鼻尖下轻嗅，再小口啜饮，茶汤在嘴里含一会儿，才慢慢咽下，末了还要砸吧砸吧嘴，像是在回味什么珍贵的味道。我撇撇嘴，觉得这老头子喝茶比绣花还麻烦，直到多年后，当我自己捧着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浮沉，才忽然想起他说的“滋味”，原来那不仅仅是茶香，更是时光的味道。

爷爷走的那年春天，雨下得格外久。后山的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像一片燃烧的云霞，却再也不见那个在茶园里忙碌的身影。我们把他安葬在茶园旁的小坡上，新立的石碑旁种着他亲手栽的老茶树，枝干上还缠着当年绑竹篓的麻绳。翻他压在樟木箱底的蓝布包时，铁盒扣环还挂着半片没摘干净的茶梗——那是我当年爬树摘槐花时，他追在后面喊“当心枝桠”的春天。罐子里的明前茶依旧浓郁，掀开盖子的瞬间，茶香裹着记忆涌出来，恍惚看见他在晨雾里挎着竹篓的背影，木屐声渐渐淡成雨丝里的一个点，而现在，那个点永远停在了茶树抽芽的地方。

如今每逢清明，我总会泡上一杯明前茶，独自坐在爷爷的坟前。茶汤在白瓷杯中舒展，像极了他当年翻动茶青的手势。热气氤氲中，石碑上的刻字被雾气洇得模糊，却清晰映出他坐在竹椅上的模样。春风掠过茶园，新抽的茶芽蹭过墓碑，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他在絮絮说着当年没说完的茶经。我轻轻抚摸着碑旁茶树的枝干，粗糙的纹路里嵌着多年前的茶垢，和他掌心的老茧一模一样。

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那些关于爷爷的记忆，就像这杯中茶，在岁月的浸泡中愈发清晰。每当舌尖尝到那抹清苦后的甘甜，总会看见他在晨雾里修剪茶枝的背影，看见他追着我跑过泥路时裤脚的泥浆，看见他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指尖还留着淡淡的茶香。铁盒里的茶梗还留着那年的形状，茶剪静静躺在坟前的石台上，刀刃的弧度里藏着未说尽的叮嘱，而他钟爱的茶园，每年春天都会冒出新绿，替他续写着关于时光与等待的故事。

窗外的雨还在下，我望向茶园旁的那簇新绿，终于懂得他为何一生眷恋这片土地——原来他早把自己种进了春天里，让每一片舒展的茶叶都成为思念的注脚，让每一场清明的细雨都成为重逢的信号。胶鞋底与泥地的“咕啾”声里，我轻轻放下茶杯，看茶汤倒映着天上的云，而云的影子，正落在他沉睡的茶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