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说青楼，（053）苏小卿

方尚春

方尚春/文

一

章台月冷锁朱门，

沦落风尘玉有痕。

素手曾调焦尾曲，

明眸不染画楼昏。

茶船夜泊商人笑，

客馆秋深烛泪吞。

谁识寒江孤雁影，

琵琶声断楚天魂。

二

西窗剪烛忆当初，

梅落章台识俊儒。

砚底云烟生锦绣，

指间宫徵化明珠。

忍看商贾黄金诺，

暗许书生白玉壶。

莫道青楼无烈骨，

寒江一跃胜名姝。

三

金山壁冷字如丹，

商妇衣单夜雨寒。

铁索能囚倾国色，

冰心岂畏逆流湍。

舟藏侠气渔翁义，

血染诗笺过客叹。

莫问章台前载月，

豫章城上佩珊珊。

四

青泥不染女儿身，

玉碎江淮别有春。

焦尾弦惊商贾梦，

鲛绡泪湿状元巾。

已从虎口全贞节，

更向龙章证夙因。

千载金山禅寺水，

犹闻月下唤真真。

苏小卿传

苏小卿者，北宋庐州名妓也。本良家女，幼通诗书，性慧敏，姿容清绝，有林下之风。奈何家道中落，沦落章台，然心志高洁，非俗客可狎。时人慕其才色，争掷千金，然小卿常闭门谢客，唯与二三知己论诗品茗，自谓"身在风尘，心向云鹤"。

元祐间，有书生双渐，字子逸，临川人也。家贫而志笃，负笈游学至庐州。偶过章台柳巷，闻楼上有清歌泠泠，其声幽咽如孤鹤唳月，乃驻足谛听。忽见一女子凭栏而立，素衣如雪，眉目含愁，手持玉笛，临风而奏《梅花落》。渐神为之夺，不觉痴立良久。女子垂眸见之，莞尔一笑，掷红梅一枝于其怀。渐拾花愕然，问路人曰："此谁家姝？"答曰："此苏小卿也，名动江淮，非俗士可见。"渐怅然归去，竟夜辗转，梅香犹在襟袖间。

翌日，渐典青衫，携家传古砚为贽，登门求见。鸨母初拒之，小卿隔帘窥其形貌清癯，目光湛然，忽忆昨夜梅下落拓身影，遂命侍女引至西厢。渐入门长揖，自陈寒微，小卿笑曰："君怀明月，妾非俗眼。昔红拂识李靖于尘埃，今妾得遇君子，岂敢以门第相轻？"遂焚香煮茗，谈诗论史。渐纵论古今，才如泉涌，小卿暗惊其器识，心折不已。自此双渐赁居邻巷，日与小卿切磋诗文。每至月上柳梢，小卿必亲调素琴，渐则倚窗吟诵，二人虽未及乱，然情愫暗生，已作鹣鲽之盟。

如是经年，双渐囊橐渐空。小卿泣劝曰："大丈夫当立身扬名，岂可久困温柔？君且赴京应试，妾当洁身以待。"渐执其手曰："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待蟾宫折桂日，当以五花官诰迎卿。"遂泣别南浦。小卿自渐去后，闭门谢客，终日素服持斋，惟以渐昔日诗稿相伴。鸨母怒其绝财路，鞭笞相加，小卿誓曰："宁作齑粉，不为瓦全！"终不为动。

越三年，有茶商冯魁者，淮南巨贾也。窥小卿美色，以千金贿鸨母。鸨夜置迷药于膳，小卿昏沉间竟被送上商船。及醒，舟已发三日，江水茫茫，惟闻橹声欸乃。小卿欲投江明志，冯魁以铁链锁之。自是日夜抱琵琶于舱中，弹《长恨》《白头》诸曲，闻者无不堕泪。

至镇江，冯魁泊舟金山寺下。小卿佯称礼佛，冯遣健婢随行。入寺见壁间游子题诗甚多，忽忆旧约，乃咬指血书于壁："忆昔当年折凤凰，至今消息两茫茫。盖棺不作黄金妇，入地当寻折桂郎。彭泽晓烟迷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新诗写记金山寺，高挂云帆入豫章。"题毕，趁婢不备，跃窗奔江。恰遇渔舟过，老渔丈怜其哀苦，载至豫章。小卿隐于市井，鬻绣为生，日望章江帆影，候故人来。

却说双渐自别后，悬梁刺股，终登进士第，除洪州司理。赴任途经镇江，忽忆小卿旧约，独往金山寺祷祝。忽见壁间血诗斑驳，细辨字迹，肝胆俱裂。急询寺僧，知为女子月前所题，遂星夜兼程赴豫章。遍访三日，于陋巷见一女子临街刺绣，虽荆钗布裙，风姿宛然。渐颤声唤"卿卿"，女子回首，四目相对，竟疑梦中。是夜，渐以官舟载小卿归，冯魁闻讯来夺，渐出御赐玉笏示之，冯惶惧而退。后人题金山寺壁云："章台柳色几经秋，血字犹存志未休。不是书生能破壁，哪得明月再当头？"

太史公曰：青楼多薄幸，然观小卿之事，岂逊绿珠坠楼、红拂夜奔耶？世谓风尘无真色，观此可知其谬。至若双渐不负初心，守诺如金，亦可谓士林佳话。嗟乎！真情所至，黄金锁链安能困？精诚所开，青楼朱门皆可越。今秦淮河上，犹传《小卿怨》曲，檀板轻敲处，似闻琵琶声咽，如泣如诉，令千古痴儿女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