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

本清

老母亲对土地的眷恋从“生存依赖”到“情感符号”的演变，那是撕皮扯骨的痛楚。

妈妈种了一辈子的地。八十四岁了，还在种。我屡次劝她歇息，她总道："还行，我能干点就干点，种点菜和粮食，儿孙们吃得放心！"

五一节近了，她盘算着要种蜜薯，便嘱我去买蜜薯芽，又叮嘱五一节务必回家栽上。我应了。

我回到老家，同老母亲一道打地瓜垄。她亲自栽种，弯腰曲背，手却极稳，一株一株地插下去，如同在安置什么宝物。泥土沾在她的手指上，皱纹里嵌着黑褐色的土粒，竟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一般。

劳作间，她忽然直起腰，望着这片田地，目光游移在垄沟之间，忽而对我道："咱的这块地真好，真舍不得，但我感觉干不了了！"

我劝说道："毕竟84岁了，不能干你就停下吧！"

她喃喃："舍不得，舍不得啊……"眼神便滞在远处的田埂上，又似乎穿透了田埂，望向更远的什么地方。

我想，她大约不是在看什么实物。她看见的，许是六十年前初嫁来时，这块地的模样；许是饥荒年月，这块地如何养活了一家人；许是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这块土地让她走向富裕路的喜悦；许是父亲去世那年，她独自一人在地里劳作的晨昏。泥土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每一粒播下的种子，记得每一滴落下的汗水。母亲的脚掌与泥土相触的瞬间，便有一种无声的契约在两者之间订立。土地吸吮了她的汗水、泪水，或许还有血水，甚至是一辈子的生命。

她的手抚过垄上的土，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忽然想起幼时见过她插地瓜秧，手指插入泥土中的姿态，与现在并无二致。几十年光阴，不过是她手指的一插一提罢了。

朝阳初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田垄上。那影子竟比她自己还要有生气些，在地面上伸展、移动，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

我忽然明白，人与土地之间，原是有血脉相连的。母亲的血肉早已化作泥土的一部分，而泥土亦渗入她的骨髓。要分离，便是撕皮扯肉般的痛楚。

她终将归于这片土地。而土地，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记住这个耕种了它一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