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小说连载第一章）

挥别天涯

（故事系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一章 梅子黄时雨

暮色从青城山的褶皱里渗出来时，初三二班的窗棂上还黏着几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瓣。柳梅数过，这是春分后的第七场雨，雨水把整个川西坝子泡成了块黄澄澄的蜂巢糕。她的铅笔尖悬在几何题上方，影子投在张杨的蓝白校服上，像只欲飞不飞的菜粉蝶。

“这道辅助线......”她刚开口，就听见自己声音在发颤。张杨的袖口扫过她手背，带着晒过太阳的皂角香，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利落的延长线。他食指关节处有道新结的痂，是上周帮她修课桌时被木刺扎的——当时木屑簌簌落在她白色帆布鞋上，他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像极了廊檐下垂着的盐渍梅子。

“梯田记得么？”少年突然说。铅笔灰沾在他睫毛上，随呼吸轻轻起伏，“上周我们测的那片，等高线就是这么绕的。”他的小指在图纸上画圈，指甲缝里还嵌着青城山特有的赭红色黏土。柳梅想起那天他卷着裤腿站在泥泞里，水田倒映着碎云，他的身影被波纹揉成晃动的竹影，测量仪的三脚架在暮色中像只敛翅的鹤。

教室后墙的老式挂钟突然咳嗽似的响起来。五下沉闷的铜音惊飞了窗外白鹭，柳梅慌忙缩手，马尾辫扫过张杨课桌上那本《徐霞客游记》，带落半片干枯的梅瓣。那花瓣轻飘飘地落在“蜀中山水甲天下”的铅字上，正是去年冬至他夹在她语文书里的——那天霜很重，他翻墙折来的梅枝在晨读时滴着冰凌，惹得后排男生起哄说张木匠的儿子要做采花贼。

“咳！”讲台上传来教语文的周老师一声轻咳。柳梅触电般挺直脊背，余光瞥见周老师扶了扶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正扫过她泛红的耳尖。这位总穿月白旗袍的女先生，今早刚教过《诗经》里的“有女怀春”，此刻嘴角却噙着看破不说破的笑。柳梅想起立春时周老师家访，看见她临的《灵飞经》字帖旁摆着个歪脖子雪人，泥塑的围巾上还别着半截梅花——那是张杨用刻刀雕的，说是赔她摔坏的砚台。

张杨突然举起手：“老师，能开半扇窗吗？墨汁冻住了。”他腕子一抖，钢笔果然在作文本上洇出个墨团。柳梅低头咬住下唇——那支英雄牌钢笔她认得，上周五放学时，他蹲在文具店门口挑了半个钟头，玻璃橱窗映着他认真的侧脸，像幅被雨水洇湿的老照片。老板娘打趣说小木匠要改行当秀才，他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却还是固执地比较着每支笔尖的粗细。

春风裹着湿漉漉的花粉涌进来，周老师开始朗诵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柳梅数着张杨校服第三颗纽扣上的线头，听见他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忽然有朵完整的油菜花落在她摊开的课本上，花蕊里还蓄着雨水，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后桌胖虎的恶作剧——这个总在体育课偷塞麦芽糖给她的男孩，自从发现她和张杨去后山测梯田，就总爱用竹签在课桌上刻歪歪扭扭的“梅”字。

“庭有枇杷树——”周老师的声音突然卡在半空。柳梅抬头，看见张杨正伸长胳膊关窗，他起身时带动的气流卷走了那朵油菜花。后桌传来胖虎懊恼的咂嘴声，而她的《沁园春·雪》书页间，静静躺着朵被窗缝压扁的野迎春。去年深秋他们在后山捡柴，张杨就是用这种小黄花编成指环，说等开春要给她编个能浮在水面的花舟。

放学的铃声混着雷声滚过天际时，柳梅才发现自己的伞忘带了。她站在廊檐下看雨脚在青石板上跳踢踏舞，忽然有柄竹骨油纸伞斜过来。伞面上泼墨的梅花被雨水浸得发亮，张杨的声音混着雨腥气传来：“我爸做的，说能扛八级风。”伞骨用的是后山五年生的紫竹，去年腊月他们一起在雪地里挑的竹子，当时他教她辨认竹节上的霜纹，说密些的才不易裂。

他们踩着水洼往校门外走，伞骨不时被风吹得咯吱响。柳梅数着步子，第七步时伞往她这边倾了倾，张杨的左肩立刻洇出一片深蓝。路过镇口老梅树时，他突然说：“其实那天我多折了枝梅。”柳梅的心跳快了一拍，去年冬天他往她书里夹梅瓣时，睫毛上也沾着这样的细碎雨珠。树根处新冒出的虎耳草在雨中舒展，像极了张杨工坊里那些未完工的木雕胚子。

“后来呢？”

“后来......”张杨的球鞋碾过一片碎瓦，”后来被教导主任逮住，罚抄了十遍《爱莲说》。”他腕上的电子表突然滴滴报时，惊飞了梅树枝头避雨的麻雀。柳梅这才发现伞柄上刻着行小篆，雨水正顺着“宁折不弯”的凹痕蜿蜒成溪。那是他父亲常说的家训，去年校庆他雕的笔架上也有这四字，被校长摆在展览厅最显眼的位置。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浸在雨雾里，像隔了层毛玻璃。张杨把伞塞进她手里时，指尖划过她掌心薄茧——那是常年握毛笔磨出来的。“明天见。”他转身冲进雨幕，校服后襟被风鼓起，像只湿了翅膀的菜粉蝶。柳梅握紧尚有体温的伞柄，看见他帆布书包的侧袋里，露出半截捆着红绳的竹尺。那是他给教室修理桌椅时用的，尺身上密密麻麻刻着各种符号，有次她发现某个刻度旁刻着极小的”梅”字。

到家时母亲正在熬枇杷膏，甜苦的气息缠着雨丝往人衣缝里钻。柳梅在灯下展开那张被雨水泡皱的几何试卷，发现背面有串铅笔写的等高线数值——正是上周他们在梯田测的那组数据。她蘸着枇杷膏在窗玻璃上画了朵梅花，呵气成霜的瞬间，看见对街张杨家的木工坊还亮着灯。暖黄的光晕里，少年身影正在刨花中起伏，那些飞溅的木屑在雨中闪着微光，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雪。

那夜她在日记本上抄下“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笔尖不自觉地把“梅”字描粗了一圈。砚台边躺着枚梅核雕的小舟，是去年端阳张杨塞给她的，说等沱江汛期到了就能漂流。而三条街外的张家作坊里，张杨正往樟木盒里添新刨花，把今天捡的野迎春压在《项脊轩志》那一页——恰巧停在“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刨刀推过木料的沙沙声里，他摸出裤袋里焐热的梅子，这是今早特意绕道老梅树摘的，想着明天该用什么借口才能自然些。

雨又密了，镇东头天主堂的晚钟荡开雨幕。张杨父亲在里间打墨线，古老的《木经》口诀混着松香飘来：“直纹易折，斜纹承力，梅枝最韧......”少年突然停住手，看着掌心的野迎春，想起午后柳梅发梢沾着的油菜花粉——那抹鹅黄映着蓝布衫，比什么工笔重彩都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