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九月,人们在桥背村的田野间走动,仍然会感觉到炎热。</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这里,有一群学唱采茶戏的少年男女,所有的师生,都是它的新居客。</span></p><p class="ql-block">我们被从各县区招收过来,住在这幢两层楼的宿教楼里,翘首等了二十多天,终于盼来了传说中的贾老师,他将负责我们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形体基本功训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之前,有消息灵通的小伙伴曾私下里议论,贾老师出身于上海的京剧世家,其父早年曾经陪着著名武生盖叫天演戏多年,深得盖派传习。贾老师五岁开始练功,十二岁登台。据说,他教出的学生,都是身手不凡的。</span></p><p class="ql-block">我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到贾老师的情景了,虽然记不清,但总是会有第一次的见面,也总是会有与我所料想的貌相去比较的那一个瞬间,而这样的一瞬,也多少会留下记痕。</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我的想象里,他应该有一种威猛或严肃的表情,以及粗犷结实的身板。至于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刻板想象,我那时却无法解释。</span></p><p class="ql-block">一种刻板想象,是如何刻进一个小孩子的认知框架里去的,我百般不解,我想到了那个时代的小人书,想起了无处不在的样板戏招贴画,想到了家乡小学的蓝球教练的模样。可惜,那时我不会有这样的反思。我只是一个有点乌托邦情结,并对此毫无自我觉察的草根男孩。</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随后的亲见,却证明了,我的大脑,虽然具备了一个成年人的想象功能,但它想象的方向和内容依然是刻板的,十分幼稚。</span></p><p class="ql-block">以我的稚眼所见,贾老师是一个中等个头的人,看上去已年过半百。他略微有点<span style="font-size:18px;">谢顶,总是戴着圆框老花眼镜,</span>说起话来语气温和,中气十足。在整体上,贾老师都是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形象。</p><p class="ql-block">老师的这种<span style="font-size:18px;">形象和气质,在一开始,就</span>给了我一种厚重、严谨以及亲切和蔼的感觉。每当我站到自己的练功队位,无论看见老师处于场地的哪个方向,哪怕他一言不发,我都会觉得踏实和安全。</p><p class="ql-block">贾老师対我们的形体启蒙,是从旋转手腕、晃膀、弹腰和涮腰等,一系列解放关节的运动开始的。</p><p class="ql-block">通过观察,我渐渐发现,如果贾老师要教授<span style="font-size:18px;">简单的动作,他可以亲自分解示范,遇到更为高难的翻滚时,他就指导两个年轻的老师先给我们做示范,自己再分步讲解动作要领。</span></p><p class="ql-block">他是练功场上的灵魂,是老师中的老师。</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当我们列队晃腰时,他经常会站在一边,用两只手背贴着后腰,和我们一起,有节奏地随着口令晃动</span>,前后,左右,然后就是涮腰,做圆周运动,就像是呼啦圈套在每个人的身上,必须使它不停地旋转,否则,就会坠落。这时,身体的躯干,似乎变成了一种永动机的轴心。师生们都在不停地摇着腰腹,都带着一种朦胧的期盼。</p><p class="ql-block">我们摇着腰胯,胸间翻腾着希望。在那些摇摆的日子里,老师也渐渐熟悉了每一个学生。</p><p class="ql-block">一年以后,没想到,贾老师临时让我当了副班长。</p><p class="ql-block">副班长的日常事务,就是协助女生班长一起负责全宿舍的轮值叫早,并联系男生。</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从班长手里接过了第二天值日的闹钟。我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铁皮哨子,这时,我的大脑,也如同上了闹钟的发条。</p><p class="ql-block">我爱睡懒觉,每天早起时,都要给自己一些积极的暗示。但这回不一样了,我<span style="font-size:18px;">生怕第二天早上误了事,就</span>仔细检查了一下闹钟,然后小心地在床头柜上放妥,早早地上床躺下了。</p><p class="ql-block">早上五点,我被准时闹醒。</p><p class="ql-block">昏昏沉沉地,我套上了练功的衣裤,拿着哨子,走到昏暗的走廊上,把它放到嘴里,一个劲地猛吹。</p><p class="ql-block">那尖锐的哨音,在冬天那个寒冷且静谧的晨夜中,显得特别突兀和不合时宜。以我对这哨声惯常的敏感和体验,我知道,这突然响起的哨声,不知扰了多少同学的梦境。</p><p class="ql-block">当我裹着棉衣,哆哆嗦嗦地弯过小道边的水塘,匆匆来到练功场时,贾老师早已把场灯打开了,他一边晃着腰,一边等着大家的到来。</p><p class="ql-block">当然,老师也曾年轻过,他也与我们谈及,自己在解放军京剧团早上练功时的感受。他告诉我们,大冷天起早,军号声就就是命令,再懒的人也得爬起来,或许,赖床的念头也只是一瞬,但是,如果克服不了,这一瞬,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一辈子。</p><p class="ql-block">我十分佩服贾老师意志力。我天真地认为,他生来就具备这种早起的自律,每天那么早起床,年纪又那么大,精力却依然旺盛不衰。</p><p class="ql-block">他在去练功场的小道上走着,甚至连个哈欠也不打。而我,如果没有意志的强力参与,从本能上说,真是无比地贪恋早上那热乎乎的被窝。</p><p class="ql-block">但我是班干,只能奢想,却不能说出来。</p><p class="ql-block">晨课始启,虽然有人睡意未尽,但在贾老师的口令之下,一组俯卧撑,一把耗顶,就足以把人的精气神调理到运动状态了。最后,直到大家拖着大汗淋漓的身体,手搭着棉衣出门离开时,有谁还会去牵挂,床上是否还有一个没做完的梦。</p><p class="ql-block">可是,我的梦,似乎还没有做完。</p><p class="ql-block">我想当一个好演员,但嗓子倒仓,变差了,就去练武戏,演技和身体素质跟不上,我就把贾老师当成了救赎。</p><p class="ql-block">练功,只有练功,才是强体魄与精技艺的双重拯救,可是,我同时也非常着迷他讲的那些梨园故事。</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见我喜欢学英语,喜欢躺在被窝里听收音机,不太爱动,便经常举一些他亲历的例子势导我,强调演员一定要学好文化。</span></p><p class="ql-block">老师的肚子里满是关于梨园的趣闻和传说,讲述起来引人入胜,富于幽默和教益。</p><p class="ql-block">他说,在旧社会,有的演员不识唱词,开唱后的手势胡乱发挥,往往在台上闹出笑话。</p><p class="ql-block">有一件趣事,是他亲眼所见,有个京剧老生主演《萧何月下追韩信》,萧何劝韩信归营,其中有一句唱词:"大丈夫,要三思而行。"贾老师一边唱,一边模仿着。该演员在唱到"三"时,伸出了三个指头,唱到"思"时,伸出了四个指头,唱到"而"时,伸出了两个指头。"三思而行"被他唱成了"三四二行"。这就完全不明白唱词的含义了。</p><p class="ql-block">作为曾经的京剧武生演员,他有幽默和硬朗的一面,也有非常感性的一面。</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上午,我们刚吃过早饭,就被召集到宿舍前的草地上列队,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p><p class="ql-block">贾老师严肃地站在队前,脸色铁青,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馒头。他问是谁丢弃的,见大家都默不作声,他便继续评说着这件事,说到动情处,居然声音哽噎,难以为声,"这么好的馒头,居然有人,就这么丢了!"</p><p class="ql-block">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师如此善感,我想,一个没有经历过饥荒、饥饿,以及因此而频临绝境的人,断然不会生出如此之感念。在老师那里,丟馒头,不单纯是一个经济问题,而是一个社会伦理问题了。他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有充足的理由触动岁月的情感。</p><p class="ql-block">我还在想着,一群孩子的想法和行动目标,被一位特定的,具有权威的长者影响或引领着,这种偶然,是否为一种决定性的相遇,这种遇见,有何逻辑,为何必然会成为他们生命历程的重要事件。</p><p class="ql-block">我无法去作这样的设想,如果不是贾老师,而是换一个别的人走进自己的生活,那么,生命的成色则必定有相异的掺杂。概言之,是自己遭遇的那些特定的,具有标志意义的人,是与他们的交互作用,定义了自己的生命。</p><p class="ql-block">对于懵懵懂懂的我而言,老师就是参与定义自己青少年时期的,那个具有标志意义的长者。</p><p class="ql-block">老师,这个称呼,是教育和教学意义上的,而我作为一个潜在的戏曲演员,在还应该在这个称呼之上,再尊称一声前辈。</p><p class="ql-block">他年轻时,曾在武戏《时迁偷鸡》中扮演武丑时迁,一时声名鹤起。任教我们班时,给我们复排该戏,但没有<span style="font-size:18px;">现成的剧本,他居然全凭记忆,一句一句地背了出来,</span>并将它更名为《时迁闹店》。</p><p class="ql-block">在排演中,贾老师再次给了我一份幸运,让我在戏中饰演反派一号一一店家,属于短打武生。我依然记得,店家"四击头"出场亮相后,念的那四句定场诗:</p><p class="ql-block">"祝家庄主威名大,枢密院中常去耍;</p><p class="ql-block">命我开店暗查访,拿住梁山贼寇一一杀杀杀。"</p><p class="ql-block">我自小喜欢听父亲讲《水浒》,喜欢听梁山好汉的故事,他用那一袭未改的山东方言,描述着古时候的水泊梁山,似乎再恰当不过。</p><p class="ql-block">但我饰演的角色,实属好汉们的对头,以我的阅历,无法真切地入戏。我喜欢武生,喜欢好汉,但不喜欢店家,尽管他的戏很多。</p><p class="ql-block">演员不入戏,仅凭练功场上的基本功技巧和程式化的表演去蛮干,那剧中的人物就等于被抽了魂,是演员本人在单纯地炫技了。要命的是,我对自己的内在角色体验,却全然不知反思,用现在的话说,对自己展示的技术,还觉得很酷。这种对角色表演本性的后知后觉,是一种多大的遗憾。</p><p class="ql-block">遗憾,固然是一种面向未来的警示,但它显然也蕴含了深刻的悲剧审美因素,既然,大凡世事信难圆满收官,那么这缺省的一部分,就尤其珍贵和值得回味。</p><p class="ql-block">一声叹息,往往预示着更充盈的寄托和期盼。</p><p class="ql-block">曾记得,贾老师在耄耋之年,始将自己一生戏曲教学的精华,著书传世。他艺术教育的足迹遍布浙、赣、粤三省,可谓桃李满天。</p><p class="ql-block">贾老师书稿完成之后,未及正式出版,便与世长辞。</p><p class="ql-block">老师生前曾嘱其家人,将该书付梓出版,并托我为序。</p><p class="ql-block">我拜读了老师手书的书稿,见里面有一张字条,是写给我的。读毕,双眼早已泪湿。</p><p class="ql-block">这是老师以其数十载的戏曲教育生涯为背景,对我这个尚未窥得堂奥弟子的又一次托举。这张字条很轻,但足以承载一份承诺的重量。</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无法推辞,也不能推辞一一这终极的,流金岁月的托付。</span></p><p class="ql-block">那天的夜色,已经很深。我独自坐在书桌前,沉思,再沉思。眼前闪现出桥背的旷野、水塘、山岭和小溪,映出了在练功场上戴着圆框眼镜的贾老师,耳边回响着他大声喊出的口令。</p><p class="ql-block">我开启了手机的播放器,里面播放的,是京调曲牌《夜深沉》。当年,贾老师似乎用它作为一套剑舞的背景音乐,只不过,他那时是哼唱着的。</p><p class="ql-block">我直直地靠在座椅背上,闭上了眼晴。不久,就感觉从窗外那遥远的星空里,飘来了一些诉说之音,这声音似乎是我的,它们正在窗前徘徊。我打开窗,好使它们飘进来,却正好零散地落在了桌上的纸间。</p><p class="ql-block">"作为一名在青少年时期曾与贾老师朝夕相处,并深得老师教益的戏曲学子,当我得知年高的贾老师生前有托我为序的意愿时,甚为感激和诚恐。一是深感于老师的厚爱和信任一一这种托付的情感份量实在太重;二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不足以评说先生倾尽毕生从教之力得到的成果和结晶;三是作为学生和晚辈,冒味地为恩师的著作写序,唯恐有违为生之道。"</p><p class="ql-block">这些话语,乃发于内里的真实,难以抑制地流向了笔端。</p><p class="ql-block">此刻,贾老师仿佛正在我面前,我很想对他说一声:"老师,您的著作己正式出版面世,您可以安息了。"</p><p class="ql-block">生命,在人的感知世界里,不可以长与短来权衡,而只是一种印象投射。一些人,与我们毫无逻辑地相遇,相识,相交,然后便毫无逻辑地离开。在这种际遇中,学生不断地遭遇老师,老师也不断地遭遇学生,而每一个遇见,都是一个教与被教的机缘,在生命的过程里,有些重要的教育事件,是非连续性的,随机的。</p><p class="ql-block">而我,在那个境况中,已足够幸运。机缘,让我遇见了贾老师。</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5dg09nfu" target="_blank">二十六、曲水绕陇</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