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惊夏向明朝立

茶博士

　　赤帜插城扉，东君整驾归。

泥新巢燕闹，花尽蜜蜂稀。

　　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

日斜汤沐罢，熟练试单衣。

　　南宋诗人陆游的《立夏》诗，仿佛一幅工笔细描的江南春末图，写出了立夏时节的生活细节。而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中的“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则捕捉了立夏特有的慵懒时光。二十四节气的第七个节气——立夏，正以它特有的方式宣告着夏天的到来。在这个充满生命张力的日子里，让我们通过文字学的显微镜，解开"夏"这个古老汉字中蕴藏的文明密码，再通过立夏的传统习俗，触摸古人留下的文化体温。

立夏之日，太阳到达黄经45度，天地之气悄然转换。从天文学角度讲，北半球的春天算是过去了，立夏表示夏季的开始。当然，从气候学角度看，只有连续五天平均气温稳定上升到22°C以上时才算进入夏天。

夏天的“夏”是什么意思呢？东汉刘熙的《释名》中说：“夏，假也。宽假万物使生长也。”《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当然，这个“假”字非真假的假，而是“大”的意思，指春天播种的万物在此时借助天地阳气已经蓬勃生长、直立长大了。扬雄的《方言》中就说：“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而爱伟之，谓之夏。”知道了“夏”、“假”都是大的意思，那么《礼记-乡饮酒义》中的这段话也就好理解了：“夏之为言假也，养之，长之，假之，仁也。”夏就是大，养育万物，生长万物，壮大万物，这就是天地最为慷慨的“仁”。如果说，春是生的季节，那夏便是长的季节了。

　　“夏”是一个象形字。甲骨文中有个手持斧钺、高大威武的武士形象（1）被后人解释为夏的初文，而金文的“夏”（2）也像一个头身手足俱全的高大人形。《说文解字》里说：“夏（3），中国之人也。从夊（sui1），从页，从臼。臼，两手；夊，两足也。”所以“夏”的本义当为奘大的武士形，后来成为中原古部族的名称，与四周少数部族相对，也叫华夏、诸夏，相沿遂用以称中国人，或泛指中国。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就以“夏”为名。由于夏的本义是高大威猛的武士，所以夏也有了“大”义。

　　立夏不仅是自然界的转折点，更是华夏先民感知宇宙律动、调适生活节律的重要坐标。立夏三候就是古人观察自然变化的智慧结晶。初候，蝼蝈鸣；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蝼蝈通称蝼蛄，俗名拉拉蛄、土狗，也有的地方叫它石鼠、螜（hu2,音斛）。这是一种常见的农业害虫，以啃食植物根和嫩茎叶为生，对农作物幼苗伤害极大。听见蝼蝈叫，农民们知道，该下田灭虫了。蚯蚓则是益虫，它可以为植物松土，排泄物还是很好的肥料。蚯蚓是喜阴、喜温、喜湿的动物，每每遇雨，天色变暗，就会从地下爬出来活动。王瓜又名土瓜，葫芦科藤本植物，农历三月底四月初生苗，蔓藤开始快速伸展攀爬。

古人在立夏节气要“迎夏”，周代“迎夏于南郊”的典礼庄严肃穆。《礼记·月令》记载：“先立夏三日，大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夏，盛德在火。天子乃斋，立夏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迎夏于南郊。还反，行赏，封诸侯，庆赐遂行，无不欣悦。”汉代皇帝立夏祭拜的是赤帝祝融，君臣都要穿朱红色的礼服，配朱色玉佩，连马匹、车旗都要用红色的。这种以红色为主调的祭祀仪式，暗合五行学说中"夏属火，其色赤"的哲学思想。

立夏的民间习俗则充满生活智慧。夏季小孩和老弱之人容易生病，特别是因天气湿热导致的乏力厌食腹胀被称为疰夏。江浙地区立夏有“悬秤称人”的习俗，据说此俗源自三国传说：刘备之子阿斗在立夏日被赵子龙救出后称重以示平安。但人们更愿意相信的理由是立夏日称重可以避免疰夏等疾病。清代《富阳县志》里就说：“以秤权人轻重，谓可免疰夏之患。”福建霞浦至今保留着用百年老秤称孩童的古老传统。这种习俗也发展出中国独特的计量文化，我国古代杆秤上最小的单位被精确到了“厘”。宋代人发明了一种厘等秤，也写作“厘戥秤”，是一种用于称金银珠宝等轻巧细小物品的精密工具。其重量单位从大到小依次为两、钱、分、厘。因计量刻度中以“厘”最常用，所以叫做“厘戥秤”。

除了秤人，立夏还有吃鸡蛋的习俗。江淮地区俗谚云“立夏吃了蛋，热天不疰夏”。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小时候每年立夏家里要煮一大锅鸡蛋的情景。还有些家庭会用彩线编制蛋套，把煮熟的鸡蛋放进蛋套，然后挂在孩子胸前，据说也是为了让孩子不疰夏。但我总觉得立夏吃鸡蛋很大的一个因素是家里春天攒的鸡蛋怕留到夏天会坏掉，所以才找个借口一股脑儿吃掉它。

立夏时节各地还会做不同的立夏饭。江苏安徽一带用乌饭树叶（学名南烛叶）榨汁来浸泡糯米蒸成乌米饭，据说已经有1400多年的历史。而广西壮家的“五色糯米饭”也是采摘各种染色植物做成红、紫、黄、黑、白的漂亮饭团。在福建三明宁化县，立夏当天家家户户都要做“立夏丸”，也叫客家“硬饭丸”。俗谚说：“吃了立夏丸，腰板脚骨硬健好种田。”云南红河州哈尼族每年在听到布谷鸟的第一次呼叫后，就会选择一个亥猪日举行黄饭节。他们用黄饭树花汁水浸泡糯米，蒸出金黄糯米饭，将煮熟的鸡蛋染红，向布谷鸟敬献。这一节日通常在芒种和立夏节气之间。当南方人普遍用稻米做饭欢度立夏时，北方人却用面食来迎接夏天的到来。山西的“立夏烙饼”延续着面食王国的传统，一张饼可卷时令野菜二十余种。

立夏又叫“春尽日”，春天在这一天终于走到了尽头，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过去了。古人留下的立夏诗篇里，最多的就是对时光流逝的伤感，对青春不再的哀叹，以及对明年春天的期盼。宋代诗人朱翌在《立夏前一日登马氏山亭》诗中就感叹到：“忽惊夏向明朝立，便恐春从此地更。数蝶飞来花寂寞，乱蛙鸣处水纵横。”明天就是立夏了，春天从此告别远去。 陆游《立夏前二日作》：“余春只有二三日，烂醉恨无千百场”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司马光的《四月十三日立夏呈安之》写道：“留春春不住，昨夜的然归。欢趣何妨少，闲游勿怪稀。”贾岛甚至在夏天来临前一夜整夜舍不得睡觉，写到“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只要夏天首日的晓钟没有敲响，我就仍然在春天的怀抱里！范成大的“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道出了季节交替的微妙感知。辛弃疾“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的喟叹，在立夏时节显得格外苍凉。当风雨掠过庭院，那些被雨水打落的花瓣，不仅是春天的谢幕，更是时间流逝的无声见证。

这些诗句之所以深入人心，正在于它们精准捕捉了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春日的短暂易逝与夏季的蓬勃生机形成强烈对比，这种生命的张力在文人墨客的笔下被无限放大。当李清照写出“应是绿肥红瘦”时，她不仅是在描绘海棠花的凋零，也是在感叹时光对生命的无情雕琢。我们在立夏时节阅读这些流传千年的诗词，感受到的不仅是自然节律，更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