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贝书斋小说 ‍《尚书督造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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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一年霜降，南京聚宝门城墙上的霜花还未化尽，张问行的官靴已踩碎了砖缝里的薄冰。他身后跟着的典膳所大使王承祖怀里抱着一摞文书，每走几步便要伸手扶住腰间晃动的算筹袋，晨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刻下细密的阴影。

"大人，这是去年城墙修缮的核账。"王承祖的声音混着呵出的白气，"朝阳门段报损城砖两万三千块，可卑职去窑厂查过......"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闷响，一块城砖从三丈高的垛口坠落，在两人脚边碎成齑粉。

张问行弯腰拾起半块残砖，指腹摩挲着砖面模糊的刻字。洪武年间的城砖上本该清晰刻着"提调官""烧窑匠""制砖人"的名字，可眼前这砖只有深一道浅一道的划痕，像被钝刀反复刮过。

"去把陈林叫来。"张问行将残砖揣进袖中，袖口扫过腰间的牙牌，青铜质地的"工部尚书"四字在晨雾中泛着冷光。

陈林被押来时，酒气隔着十步都能闻见。这个负责城墙修缮的百户膝盖撞在城砖上，却仍涎着脸笑："大人见谅，昨夜陪工部刘大人......"

"刘大人在哪？"张问行打断他，目光落在陈林腰间鼓起的荷包上，绣着金线的牡丹图案显然出自内廷绣娘之手。

"这......"陈林的舌头突然打了结，汗珠顺着下巴砸在城砖上，在霜花上烫出小片水渍。

张问行从袖中掏出残砖，"当"地砸在陈林脚边："洪武爷定下的'物勒工名'，到你这儿就成了擦屁股的草纸？"他转身指向坍塌的城墙缺口，"看见那裂缝了吗？要是鞑子打过来，这缺口能塞进千军万马！"

陈林浑身发抖，突然扑过去抱住张问行的腿："大人饶命！是刘大人说......说严阁老要修生祠，工部银钱得先紧着北边......"

这话像火星掉进油桶。王承祖手中的文书哗然散落，几张纸页被风卷上半空，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数字——那是张问行昨夜刚算完的修城预算，五万两白银的每一笔开支都用朱砂标得清楚。

"严阁老的生祠在北边，"张问行弯腰捏住陈林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向远处的紫金山，"可这城墙护的是太祖的孝陵，你拿祖宗陵寝的钱去填别人的祠堂？"

陈林的牙齿开始打战，咯咯声混着远处的晨钟。张问行松开手："去，把你名字刻在每块城砖上。以后这砖要是碎了，我就拿你的骨头去填！"

冬至前夜，孝陵神道的石象生被白雪覆盖，像一群沉默的巨兽。张问行提着气死风灯走在最前面，灯笼穗子上结的冰珠随着步伐轻晃，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身后跟着的工部员外郎赵文谦抱着一卷《皇陵修缮典制》，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呵手翻页。

"大人，享殿梁柱的虫蛀比预估的严重。"赵文谦的靴底踩碎冰壳，"按祖制，需用金丝楠木替换，可库里只剩下......"

"去龙江船厂找。"张问行的灯笼光照在石马眼角，那里有道新凿的痕迹，"把去年淘汰的漕船梁木拆下来，挑出完好的部分。"

赵文谦猛地抬头，雪粒子落在他睫毛上："大人！那是......那是犯了僭越之罪啊！"

张问行停住脚步，灯笼光映得石象生的眼睛泛出冷光："僭越？要是享殿塌了，让列祖列宗在天上看我们用烂木头糊弄，那才是最大的僭越！"他转身盯着赵文谦，"明日去船厂，我亲自挑木料。"

是夜，张问行宿在孝陵卫衙署。更夫敲过三更时，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推开房门来到了院子，抬头望向孝陵方向，月光给享殿飞檐镀上银边，檐角的脊兽在风中岿然不动，像极了朝堂上那些板着脸的言官。

嘉靖二十二年清明，秦淮河两岸的柳丝刚抽出新芽，河面上已挤满了疏浚的民夫。张问行站在船头，看着几个小伙子赤着上身跳进齐腰深的淤泥里，手中的铁锨掀起大块乌黑的水草。

"大人，这淤泥足有三尺厚！"负责疏浚的总甲李大全抹了把脸上的泥，"去年汛期，河水流到夫子庙前就走不动了，差点灌了贡院！"

张问行转头看向岸上，几个老妇人正坐在台阶上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新泥，显然是从刚疏浚的菜地里摘的。

"李大全，"他将竹竿递给旁边的匠人，"告诉弟兄们，每日辰时、申时各发一次姜汤。要是有人病了，直接报给我。"

李大全愣住了，手里的铁锨差点掉进水里。旁边的民夫们交头接耳，有人低声说："从没见过尚书大人管匠人冷热的......"

日头偏西时，一艘官船鸣着画舫的曲子驶来。张问行皱眉看着船头站着的锦衣宦官，那人身后跟着两个抬着食盒的小厮，盒盖缝里透出金丝楠木的香气。

"张大人辛苦啦！"宦官捏着嗓子笑，涂了香粉的脸在夕阳下泛着油光，"咱家奉严阁老之命，给大人送些补品......"

"不敢劳烦严阁老挂心。"张问行打断他，目光落在食盒上的鎏金纹饰，"秦淮河疏浚关乎百万生灵，张某人哪敢分心？"

宦官的笑容僵在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坠——那是严嵩赏的羊脂玉，雕着"寿"字。他身后的小厮突然踉跄，食盒倾斜，露出里面的烧鹅和清蒸鲥鱼，浓郁的淮扬菜香扑面而来。

"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宦官压低声音，"小阁老说了，只要大人肯在修生祠的文书上......"

"够了！"张问行猛地转身，衣袖带起的风掀翻了船头的文房四宝，"你回去告诉严阁老和小阁老，张某人的笔，只写民生疾苦，不刻阿谀文章！"

嘉靖二十三年孟夏，龙江船厂的晨雾里飘着松香。张问行站在新落成的船坞前，看着工匠们将最后一段船舷榫接到船体上，榫头与卯眼咬合时发出沉闷的"咔嗒"声，像极了他批阅奏疏时镇纸压在宣纸上的声响。

"大人，按您说的'分段榫接法'，这艘漕船能省二十天工期！"船厂提举陈懋满脸喜色，手里的算盘打得飞快，"载重比老法子多两成，跑一趟淮安能多运三十石粮！"

张问行伸手抚摸着船舷的木纹，指尖触到一处光滑的卯眼——那是工匠用黄杨木修补的痕迹。他想起三个月前在这里看到的场景：老工匠蹲在泥水里，用碎布蘸着桐油擦拭变形的榫头，汗水滴在木头上，比最好的清漆还要亮。

"陈提举，"他转身看向造船厂的照壁，上面用朱砂写着每个工匠的工食银数目，"从今日起，给参与革新的匠人每月加五钱银子。"

陈懋的算盘珠子突然卡住："大人，这......不合例啊！"

"例？"张问行冷笑一声，"老祖宗定下的例，是让匠人吃饱饭、干好活！"他指向正在吊装船桅的年轻工匠，"你看那个小伙子，去年还在搬木料，如今能独自画榫卯图了。这样的人才，要是饿跑了，怎么办？"

正午时分，张问行走进织染局。空气中弥漫着蚕丝的焦糊味，几个宦官监工正围着织机指指点点，绣着蟒纹的袖口扫过精致的云锦。

"张大人来得正好。"为首的宦官皮笑肉不笑，"这批龙袍料子，咱家觉得颜色淡了些......"

"淡？"张问行拿起一匹云锦对着阳光，经纬线间分明透着杂色，"这分明是用二等蚕丝混纺，却按一等品报账！"他转身盯着面色发白的织染局大使，"你当工部的眼是瞎的？"

织染局大使扑通跪下，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大人饶命！是他们逼我......"

"带下去。"张问行甩袖走向染坊，身后传来宦官们的窃窃私语。染缸里的靛蓝水泛着泡沫，几个染工正用木耙翻动布料，手臂上沾着洗不掉的蓝色斑点，像开在皮肤上的花。

"老人家，"他向最年长的染工致意，"这缸染料能染多少匹布？"

"回大人的话，"染工直起腰，后腰发出"咔嗒"声，"按老法子，一缸水能染三十匹，如今......"他看了眼站在远处的宦官，声音低了下去。

张问行从袖中取出一本《天工开物》，翻到染布的章节："试试用石灰水固色，我让人从江西运了好石灰来。"染工惊讶地抬头，撞见张问行眼中的诚恳，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嘉靖二十三年尾，张问行站在中华门瓮城的题名碑前，看着石匠最后一遍描红他的名字。碑身新凿的纹路里还带着石屑，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像极了他刚入仕时写的第一份奏疏。

"大人，御史台又有人弹劾您......"王承祖站在身后，声音里带着担忧。

"弹劾什么？"张问行用袖口擦去碑上的石粉，"说我修城靡费？还是说我结交匠人？"

王承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份邸报："这次说您......说您在孝陵用漕船木料，是对太祖爷大不敬。"

张问行忽然笑了，笑声惊飞了碑顶的麻雀。他转身看向聚宝门方向，那里的城墙上，陈林刻的名字虽经被风雨打磨，但依然清晰可辨，块砖之间的灰浆也依然坚固，像嵌在城墙上的一道铁缝。

"走，去国子监。"他拂袖而去，官靴踩过满地梧桐絮，像踩碎一场虚幻的梦。

国子监的尊经阁前，一群书生正围着新刻的《营造法式》议论纷纷。张问行走上台阶，看见那个曾与管书博士争执的周生正在抄录增补的明代案例，狼毫笔在宣纸上落下有力的笔触。

"周生，"他唤住书生，"可曾见过我老家内黄的枣木？"

周生一愣，随即答道："曾在典籍中见过，内黄枣木质地坚硬，最宜刻书。"

"不错。"张问行点点头，"我让人从老家运了些来，给你们刻书用。"他望向尊经阁里新添的三千卷藏书，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织出金色的格子，"字刻在枣木上，能挺过百年风雨；事做在百姓心里，能挺过千年春秋。"

暮色渐浓时，张问行独自登上聚宝门城墙。远处的秦淮河上，归航的漕船正缓缓驶入水西门，船工们的号子声混着市井的喧嚣，在寒风中酿成一片烟火气。他伸手抚摸着城砖，指尖触到一道细微的凹痕——那是某个匠人刻下的记号，历经两年修缮，依然历历如初。

身后传来脚步声，王承祖捧着个油纸包走近："大人，这是同文书院的学生们送的，说是自家腌的糖蒜。"

张问行打开纸包，甜酸香味扑鼻而来。他忽然想起初到南京时捡到的那块城砖，如今它正嵌在聚宝门的某个垛口，与千万块砖一起，为这座城抵挡风雨。远处的钟楼响起暮鼓，他咬下一口糖蒜，爽甜在舌尖炸开，眼眶却突然发热，流淌出一丝丝的感动。

他望向紫金山方向，孝陵的享殿在暮色中隐约可见。风卷着梧桐落叶掠过城头，带走了最后一丝喧嚣。张问行知道，无论朝堂上的风怎么吹，这脚下的城砖，这流淌的河水，这满目的人间烟火，终会记得，曾有个来自内黄的书生，用二十余年仕途，在这金陵城里，留下一串串过往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