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贝书斋小说 ‍《南京牧政太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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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十九年暮春，南京城的梧桐絮正扑打着朱雀桥边的酒旗。张问行站在太仆寺衙门前，望着门楣上斑驳的"牧政"二字，身后轿夫的喘息声混着远处秦淮河的画舫丝竹，像一坛酿坏了的醇酒，甜腻里透着酸涩。

"大人，这是卑职李守中，专管滁州马场文牍。"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吏趋步上前，腰间的牙牌在日光下泛着灰扑扑的光。张问行注意到他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京中同僚们崭新的蜀锦官服，嘴角微微一动。

滁州草场的风裹挟着草腥气扑面而来时，张问行正看见一个少年趴在马槽边啃窝头。二十余匹战马懒洋洋地甩着尾巴，蹄边散落着霉烂的草料。

少年脸上的污垢遮不住眼底的惊惧。他身后突然窜出个老汉，扑通跪下："大人饶命！小犬委实饿得慌..."

张问行翻身下马，蹲下身翻开少年的手掌。掌心的血泡混着脓水，显然是握缰太用力所致。老吏李守中咳嗽两声："这是马户陈大柱家，去年折了三匹马..."

"折损？"张问行指尖碾过草料里的霉变颗粒，"分明是喂了陈草。李吏目，太仆寺拨下的精料呢？"

李守中额角沁出汗来："许是...路上遭了湿气..."

"啪！"张问行突然甩袖抽向食槽，惊得马匹齐齐后退。"去把管粮的驿丞叫来。"张问行声音低沉，"再叫十个马户来问话。"

陈大柱哆哆嗦嗦地跪在最前排，浑浊的眼睛盯着地上的砖缝："大人，咱们哪敢苛待官马？可每亩地要交三石马草，小老儿家五口人，只剩半亩薄田种粟米..."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骚动。一个锦衣校尉闯入，腰间佩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张大人，南京守备府有令，调拨二十匹战马明日送往苏州卫所。"

"苏州卫所？"张问行挑眉，"宣府前线缺马如救火，苏州要战马做什么？"

校尉冷笑："咱家只奉命行事。"他瞥了眼战栗的马户，"怎么，大人要抗令？"

夜风卷着马厩的异味钻进帐篷时，张问行还在看《南京太仆寺志》。烛火突然被吹得骤明骤暗，帐外传来李守中的低语："大人，那驿丞吞金死了。"

笔锋在"马户折役"四字上洇开墨团，张问行盯着跳跃的烛火，忽然想起京中同僚的警告："南都水太深，太仆寺的缺，多少人等着捞油水呢。"

"以银代役？"户部员外郎周明义捏着茶盏，釉色青白的盏底映出他眉心的川字纹，"张大人可知，这马户的役税向来是朝廷定例。"

南京户部衙门的廊下，紫藤花正开得热闹。张问行望着飘落茶盏的紫瓣，不急不缓道："周大人可知，滁州马户三年逃亡四百二十七户？朝廷要的是马，还是绝户？"

周明义放下茶盏，瓷器与案几相撞发出清响："若依大人之法，年入三万两白银...这钱过手，御史台的弹劾能堆成山。"

"那就让他们弹劾。"张问行从袖中抽出账册，"每笔银钱都入太仆寺公账，专人监管购置军马。周大人若怕担责，张某愿一人具名上奏朝廷。"

窗外突然传来争吵声。张问行掀起竹帘，见陈大柱被两个衙役按在地上，怀中滚落几枚铜钱："求大人开恩！小老儿卖了耕牛，才凑够代役银..."

"耕牛？"张问行疾步下楼，"谁让你们逼马户卖耕牛的？"

衙役慌忙松手："回大人，是...是上头吩咐，代役银需十两起征..."

"混账！"张问行踢翻地上的铜锣，"本卿明明定的是三两起步！"他转身盯着面如土色的李守中，"李吏目，这又是哪家的规矩？"

李守中扑通跪下，浑身抖如筛糠："大人赎罪！小人糊涂，是有人想...想从中抽成..."

"抽成？"张问行冷笑，"来人，将李守中革职下狱，待本卿查实清楚再行问罪。再出告示，代役银三两为最低，敢有加收者，斩！"

是夜，张问行在衙署挑灯改奏折。窗外忽有黑影闪过，他抄起案头的镇纸掷去，只听"叮"的一声，一支弩箭钉在柱子上，箭尾绑着纸条："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张问行扯下纸条丢进烛火，看那纸灰盘旋着飞向窗外的夜色，忽然笑出声来。

嘉靖二十年夏，淮河决堤的急报传到南京时，张问行正在丰山书院查看修缮进度。书院的白墙上，新刻的"忠孝廉节"四字还带着石屑，几个学童趴在围栏上看工匠磨碑。

"大人，淮西流民已到滁州边界！"报信的驿卒浑身湿透，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一串水印。

张问行扯下官服外褂，随手丢给书童："备马，去凤阳府。"

凤阳知府王仁礼正站在城门口，官服上的补子皱得像腌菜，见到张问行飞身下马，便迎了过来说："张大人，粮仓只剩三日存粮..."

张问行斩钉截铁地说："开仓放赈。"

"可...这是皇粮！"王仁礼额角青筋直跳，"没有部文，擅动仓粮是死罪！"

张问行盯着他泛青的眼下，忽然想起京中流传的"南都三富"——户部、工部、仓场总督。眼前这位王大人，怕是也没少往自家粮仓搬。

"死罪？"他忽然逼近，声音里带着冰碴，"你看着城外的流民，饿死的百姓能堆成山！若你不敢开仓，张某来开！"

粮仓的木闩被砸开时，陈大柱正背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挤在人群里。浑浊的粥汤舀进粗陶碗，老人干裂的嘴唇终于泛起血色。张问行蹲在泥水里，看流民们捧着碗狼吞虎咽，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暮色漫上城墙时，张问行靠在粮仓的木柱上打盹。梦里是京中同僚的冷脸，还有陈大柱们感激的眼神。忽然一声巨响，粮仓的顶棚簌簌落土，一支火把破窗而入，引燃了堆在墙角的稻草。

张问行抄起水桶扑向火焰，却见几个黑影在浓烟中穿梭，专往粮草堆里扔火把。他抹了把脸上的烟灰，抄起扁担追上去，却被人从背后一棍击中肩膀。

剧痛中，他听见为首的黑衣人冷笑："张问行，这就是断人财路的下场！"

嘉靖二十一年春，滁州马场衙门前的石狮子被擦得发亮。张问行站在台阶上，看着送行的百姓，担子里装着新收的麦饼、腌菜，心中跌宕起伏。

李守中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捧着个木盒："大人，这是卑职抄家时发现的账本，上面有...有南京守备府的印章。"

张问行挑眉接过，翻开扉页，果然看见"苏州卫所购马银三万两"的字样，落款处盖着守备府的朱印。他合上木盒，递给身后的亲信："交给都察院，就说张某恳请御史台彻查。"

张问行骑上战马，踏着青石板，回望马场，忽然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陈大柱等送行人群的身影渐渐模糊，却有个清脆的童声穿透薄雾："张大人，丰山书院的桃花开了！"

此去出任南京工部尚书，前路漫漫。但他知道，只要心中有百姓，何处不是施展抱负的天地？马蹄声渐远，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印记，在滁州的晨雾里，渐渐凝成一段被百姓传颂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