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里的银河

蓝色大海

瓢里的银河

我的小手攥着葫芦瓢，瓢沿缺了个口，像被月亮咬过似的。那年我八岁，田垄比我高半个头，丝瓜藤正在架上织第三张网。

父亲把浇水的活交给我时，太阳正卡在瓦檐上。"早晚各一趟，每株三瓢。"他粗糙的拇指刮过我手心，"数清楚了，少一瓢苗儿就哭给你看。"我踮脚望向菜畦，茄子紫莹莹的花苞垂着头，确实像在抹眼泪。

第一回挑水是在清晨。井绳缠在手腕上绕三圈，青苔把麻绳浸得又冷又滑。木桶撞进水面时，惊醒了睡在井底的星星。我跪在井沿数波纹，直到父亲在身后咳嗽："再磨蹭，日头就把水喝光了。"

扁担压得肩头火辣辣的，水桶却欢快地唱起歌。水珠顺着桶沿滴在草叶上，转眼被土缝里的热气舔干净。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瓢斜插进桶里舀水，缺口处漏出的水线却在泥地上画了条歪扭的蚯蚓。

正午的太阳最毒。辣椒叶子蔫得像老奶奶的耳垂，西红柿把脸皱成红灯笼。我提着半桶水钻进瓜架下，葫芦瓢碰着叶片沙沙响。水珠落在茄子根部时，土里腾起细小的烟尘，像是大地在叹气。数到第二十七瓢，手肘突然发酸，水全泼在了鞋面上。

那天黄昏，我在灶台边给水泡涂芦荟汁。母亲掀开锅盖，蒸汽扑在我汗湿的后颈："你浇的秋葵结果子了。"她摊开我的手心，指着被扁担磨红的印子："这是小树苗给你盖的章呢。"

八月暴雨来得急。我顶着斗笠往菜地跑，塑料雨靴在泥浆里拔不出腿。豇豆架在风里摇成绿浪，我死死抱住水桶，看雨箭把泥土射成筛子。忽然发现根本不用浇水——每株菜都在仰头痛饮，葫芦瓢在桶里漂成小船。

霜降前最后一遍浇水，井水已经扎手。我裹着爷爷的旧棉袄，看见水面浮着碎月亮。水桶变得特别沉，扁担吱呀呀地哼起小调。给最后一棵白菜浇完水，指尖冻得胡萝卜似的，却摸到叶芯里裹着个结实的小月亮。

除夕守岁，母亲端上腌萝卜时特意说："这是喝星星长大的。"我偷偷摊开手掌，那些被井绳勒出的浅痕早已淡去，却总能在嚼到脆生生的萝卜时，尝到夏日井水的清甜。

如今超市里的蔬菜都水灵灵的，却再没见过会哭的茄子、爱喝酒的白菜。某个加班的深夜，当我接着滴水的空调管发呆，忽然想起那柄漏水的葫芦瓢——原来童年时我捧着的不是一瓢清水，而是整个银河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