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头古城，穿越千年的时光

海纳百川：马 歌

一、寻城记

四月的尾声，深圳的晨光像一层薄釉，轻轻覆在城市的棱角上。我与老伴踩着熹微的晨色，踏入岗厦北地铁站的喧嚣。站台上，人潮如织，年轻的步履匆匆，耳机里流淌着各自的宇宙，无人察觉脚下十八米深处，钢铁的巨龙正沿着千年前的夯土脉络穿行——历史在此处折叠，城市的记忆以钢筋铁骨重生，而时光的尘埃，仍固执地黏附在每一块未被磨灭的砖石上。

老伴紧了紧背包，里面装着水和小食品，还有一本翻旧的交通指南，书页边缘微微卷起，像被无数个晨昏摩挲过的地图。她总这样，把每一次出行都当作小小的远征，仿佛我们不是去探访一座古城，而是去认领一段被现代繁华掩埋的旧梦。地铁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掠过耳畔，恍惚间，我听见夯土城墙下的风声，与钢铁轨道的震颤，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里，悄然共鸣。

我们站在站台的边缘，等待列车带我们驶向时间的另一头。这座城，一边在云端生长，一边在泥土里沉睡。而我们，不过是两个执拗的寻梦人，试图在玻璃幕墙的倒影里，打捞一缕千年前的月光。

地铁十一号线穿城而过，窗外的高楼如走马灯般掠过。老伴靠着车窗打盹，晨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望着这个与我相伴四十余年的妇人，想起我们年轻时也曾这样结伴远行，只是那时意气风发，如今两鬓已斑。

转乘十二号线时，车厢忽然空了大半。一对老夫妇坐在对面，老先生正在调整相机镜头，老妇人则细心地擦拭老花镜。我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都是去寻那古城的同路人。

二、城门

出地铁站，南国的阳光已颇有锋芒。跟着导航走了约莫十分钟，一座城楼突兀地闯入视线。它被四周的玻璃幕墙高楼环伺，像一位倔强的老者端坐在一群时髦青年中间，格格不入却又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城门上书"南头古城"四个大字，墨色如新，笔力雄浑。门下游客络绎不绝，举着手机拍照的，摆姿势自拍的，还有架着三脚架等待最佳光线的摄影师。一个穿汉服的少女在城门下旋转，裙摆飞扬，她的同伴高喊着"再来一张"，引得路人侧目。

老伴在城门石碑前驻足，手指轻轻抚过上面记载古城历史的文字。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在"始建于东晋"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忽然变得悠远。我知道，她又想起了我们年轻时在西安古城墙上的约定——要走遍中国所有的古城。如今四十多年过去，这个愿望竟在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里实现了一部分。

三、街巷

穿过城门，仿佛一脚踏入了时光隧道。主街铺着仿古石板，两侧店铺林立，幌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一家名为"古城记忆"的店铺里，摆满了以深圳地标为原型的小摆件。店主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正专心致志地在手机上看股票行情，对我们的进店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转过街角，一处老宅前围着不少人。挤进去看，原是一口被铁栅栏围住的古井，旁边石碑上刻着"明代古井"字样。游客们轮流在井边摆姿势拍照，却无人真正端详这口井。一个网红模样的姑娘将手机递给同伴，自己斜倚井栏，嘟嘴比心。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我恍惚看见井中映出一张模糊的古旧面孔，定睛再看，却只有黑黢黢的井水。

老伴忽然拉了我的衣袖，指向不远处一个小院。院门上挂着"东莞会馆"的木匾，字迹已经斑驳。院内几个老人围坐喝茶，用浓重的方言高声谈笑。墙角堆着些旧木箱，上面落满灰尘。一个穿对襟衫的老者见我们驻足，用生硬的普通话招呼："饮茶么？"我们欣然应允，老人颤巍巍地从保温瓶里倒出褐色的茶汤。茶味苦涩，却意外地回甘。

会馆后墙挂着幅泛黄的老照片，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南头古城全景。照片里城墙完整，城内多是低矮的瓦房，远处可见大片农田。老妻凝视照片许久，轻声道："原来深圳也曾这样..."我知她想起了我们初到深圳时，这里还处处是工地的景象。

四、县衙

再往前行，便是修葺一新的县衙。朱红的柱子，青黑的瓦，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门口站着两个穿古装的"衙役"，面无表情地检票。游客花二十元就能穿上县太爷的官服，坐在公堂上拍照。一个中年男人正穿着官服摆造型，他的妻子在一旁指挥："笑得自然点！手放这里！"那男人挤出笑容，活像庙里的泥塑。

公堂后有个小院，陈列着古代刑具。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轮流试戴枷锁，嬉笑着互相拍照。老伴皱眉道："这些孩子，不知轻重。"我却看见院角有个小男孩，正认真阅读刑具旁的说明文字，他的母亲耐心地在一旁等待。

出县衙时，见路边有个卖糖画的老人。他头发花白，手上青筋凸起，正用糖浆在石板上画一只蝴蝶。旁边立着个二维码牌子，写着"非遗传承，扫码支付"。老人画完蝴蝶，小心地插在草把上。一个小女孩拉着母亲要买，母亲看了看价格，皱眉道："二十块这么贵！"拉着孩子走了。老人也不言语，继续画他的蝴蝶。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县衙的红墙上，像一幅古老的皮影戏。

正午时分，太阳更毒。我寻了一家茶室歇脚。茶室装修得古色古香，播放着古琴曲，价目表上的数字却颇为现代。要了一壶茶，六十元。茶味平平，倒是茶杯做得精巧，底上印着"南头记忆"四字。窗外走过一群学生，由老师领着，听讲解南头古城的历史。老师讲得口干舌燥，学生们却东张西望，有的偷偷拿出手机来玩。忽然一个学生指着路边喊道："看，麦当劳！"众学生便都兴奋起来，老师无奈，只得应允休息十分钟。

午后，我登上城墙。城墙不长，几步便走完。站在城墙上，一边是古城的青瓦白墙，一边是深圳的高楼大厦。古城如一位老者，蜷缩在高楼的阴影中，沉默不语。我想，这城墙昔日或曾抵御过海盗，如今却成了观景台，供人眺望现代化的深圳。

城墙下，一位老人在卖糖画。他头发花白，手上青筋凸起，正用糖浆在石板上画一只蝴蝶。画好了，插在草把上，要价十五元。一个小女孩拉着母亲要买，母亲皱眉道："这么贵！"拉着孩子走了。老人也不说话，继续画他的蝴蝶。我想，这糖画技艺或将失传，因为无人问津，因为太贵。

转过一条小巷，见一老屋，门楣上题"报德祠"三字。祠内昏暗，供着几尊神像，香火冷清。一个老妪坐在门边，面前摆着签筒和香烛。见我进来，便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也不言语。我摸出五元钱，买了一炷香，点燃插上。老妪点点头，又复归于沉默。我想，这报德祠昔日或曾香火鼎盛，如今却门可罗雀，只有老妪一人守护。

五、城墙

傍晚时分，我们登上城墙。石阶已被千万双脚磨得光滑，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城墙上视野开阔，一边是古城的青瓦屋顶，一边是深圳的摩天大楼。两种截然不同的城市景观在此形成奇妙的对峙。

老伴指着远处一栋高楼说："那是我们第一次来深圳时最高的地王大厦。"如今它已被更多更高的建筑淹没，如同这段古城墙被现代都市包围。我们沿着城墙漫步，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尘埃上。墙砖缝隙里顽强生长着几株野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下城墙时，遇见一个写生的年轻人。他的画板上，古城墙与现代高楼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远处还隐约可见深圳湾的海面。老伴驻足观看许久，忽然说："这画真好，把深圳的前世今生都画出来了。"年轻人腼腆地笑了，说这是他毕业设计的素材。

六、夜色

夜幕降临，古城亮起红灯笼。灯光下的古城比白日更显魔幻，古今交融得更加肆无忌惮。一家酒吧门口，穿着汉服的服务员用电子菜单为客人点单；古玩店隔壁是网红奶茶店，排队的人一直延伸到街角；报德祠前，几个年轻人架着三脚架拍夜景，祠内香火冷清，只有一个老妪守着签筒打盹。

我与老伴找了家小馆吃晚饭。馆子很旧，墙上挂着泛黄的营业执照，显示开业于1983年。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操着浓重的客家口音。他推荐了招牌的南头盆菜，说是祖传做法。菜上来时，热气腾腾，用料朴实，却透着家常的温暖。老板说，他家在这里开了四十年，见证了古城从冷清到热闹，从破败到繁华。"以前都是老街坊来吃，现在多是游客了。"他说着，指了指对面新开的网红餐厅，那里排队的人已经拐到了巷子口。

饭后天已全黑，我们漫步在古城的夜色中。灯笼的光晕染在石板路上，游人比白天少了许多，古城终于显出几分本真的宁静。走到城门处回首望去，古城在夜色中像一位卸了妆的老人，疲惫却安详。城门外的深圳依旧灯火通明，车流不息，而城门内的时光仿佛走得慢了些。

七、归途

回程的地铁上，老伴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望着窗外流动的城市灯火，想起古城里那些新旧交织的景象：明代古井旁的奶茶店、东莞会馆里的二维码、卖糖画的老人与电子支付、报德祠前的网红直播......这座有着近1700年历史的古城，正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延续着它的生命。

南头古城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深圳这座城市对历史的复杂态度——既渴望保存记忆，又难以抗拒现代化的浪潮；既想留住乡愁，又不得不顺应商业的规律。这种矛盾与挣扎，或许正是所有古城在当代的宿命。

老伴在到站时醒来，迷迷糊糊地问："我们明天还去古城吗？"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我知道，我们看到的南头古城，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瞬间定格。明天的古城，又会是另一番模样了。

出站时，夜空飘起细雨。深圳的雨季要来了，而古城的砖石又将经历一轮雨水的冲刷。那些斑驳的痕迹里，藏着多少未被讲述的故事？那些光滑的石板上，叠印着多少代人的足迹？这座被现代都市包围的古城，终将以自己的方式，继续述说关于时间、记忆与变迁的永恒话题。

八、余思

回家后，老妻将古城买的"深圳记忆"冰箱贴贴在了冰箱上。那是一个微缩的南头古城门模型，做工粗糙却别有韵味。夜里睡不着，我翻开那本深圳旅游指南，发现南头古城的介绍只有短短半页，而关于深圳各大商场的介绍却占了十几页。

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大的雨声，我忽然明白，南头古城之所以动人，正是因为它在这座崇尚速度与效率的城市里，固执地保留着缓慢与记忆。它像一位智慧的老者，提醒着匆匆前行的我们：在追逐未来的同时，不要忘记来时的路。

雨声中，我仿佛又听见了古城卖糖画老人的沉默，听见了东莞会馆里老人们的方言谈笑，听见了城墙上那株野草在风中的轻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另一重底色——那是一种比高楼大厦更恒久的存在。

当晨曦再次唤醒这座永不停歇的城市，深圳依旧会以它令人目眩的速度奔向未来，但在钢筋铁骨的森林之间，南头古城静静矗立，如同一枚嵌入时光深处的楔子——它是这座年轻城市回望的坐标，让疾驰的脚步有了片刻的停顿；是沉淀记忆的陶罐，盛放着新安故郡的渔火、海防要塞的号角、移民之城的乡音；更是安放乡愁的归处，在玻璃幕墙折射的浮光之外，为每个漂泊的灵魂保留着一方可以触摸的旧时光。这座方圆周长不过一千七百二十多米的微型城池，以斑驳的城墙丈量着鹏城千年的年轮，以骑楼蜿蜒的曲线调和着城市刚硬的棱角，它既是深圳递给历史的长信，用青砖黛瓦书写着文化的续章，又是湾区文明的脐点，让所有面向未来的出发，都带着可以溯源的根系——当暮色降临，古城墙头最后一缕夕阳与深南大道初亮的霓虹完成亘古与当下的对视，我们终于懂得：古城存在的意义，恰在于让飞奔的城市始终记得自己从何处启程，让每一簇腾空的焰火，都能在历史的镜面上照见自己的倒影。

沁园春·深圳南头古城賦



南粤遗珠，千七春秋，沧桑此城。自晋时垒寨，唐开屯戍；宋元烽燧，明清刀兵。海气蒸云，胡尘蔽日，曾照文山夜月明。惊涛里，有孤臣泪血，化作潮声。

忽然世纪新更。看铁蟒穿垣带露行。叹衙署重修，已非旧貌；祠堂犹在，难觅真形。文创街前，网红店里，汉服唐装混搭风。斜阳外，听地铁呼啸，似说峥嵘。

　七绝·南头古城



残砖犹带海涛声，千载风云一脉承。

忽见霓虹吞旧垒，地铁呼啸似龙腾。

　七绝·南头古城新咏



苔痕漫篆晋时墙，月浸骑楼夜未央。

千载风云藏巷陌，一城星火煮沧桑。

　七律·南头古城

汉瓦唐砖次第收，一城阅尽岭南秋。

宋时海舶沉沙在，明代烽烟入史留。

斑驳蚝墙凝夕照，参差骑楼映新绸。

今人漫说沧桑事，咖啡香中岁月流。

　满庭芳·考古新吟

一铲光阴，千年尘土，悄然诉说沧桑。

汉时明月，曾照此城墙。

多少唐砖宋瓦，都化作、史册华章。

凝眸处，斑斑驳驳，尽是旧时光。

思量。千载过，盐官署废，海防衙荒。

剩几处灰雕，风雨斜阳。

忽见新楼崛起，原住民、可记乡邦？

徘徊久，摩挲断础，心绪正茫茫。

　满庭芳·考古吟

一铲光阴，千年尘土，悄然诉说沧桑。

汉时明月，曾照此城墙。

多少唐砖宋瓦，都化作、史册华章。

凝眸处，斑斑驳驳，尽是旧时光。

思量。千载过，盐官署废，海防衙荒。

剩几处灰雕，风雨斜阳。

忽见新楼崛起，原住民、可记乡邦？

徘徊久，摩挲断础，心绪正茫茫。

　沁园春·古城新咏

南粤明珠，山海相依，岁月沉钩。

看晋时城垒，唐家盐埠；宋元商道，明靖倭仇。

铁炮苔封，蚝墙雨蚀，多少沧桑说未休。

斜阳外，有残碑断础，静诉风流。

今朝古邑新猷，引无数游人竞驻眸。

喜灰雕焕彩，传承文脉；花窗叠影，融合时流。

茶肆听香，书坊读月，漫把千年细品酬。

抬望眼，正云帆过处，万象悠悠。

　满江红·古城新咏

千载南头，今朝看、焕然新貌。

依旧是、岭南风骨，海天气调。

骑阁参差融古意，

霓虹闪烁添新妙。

更那堪、深巷咖啡香，时光袅。

汉瓦在，唐砖老；

明炮静，清商杳。

把沧桑故事，酿成新调。

阿婆榕下说往事，

游人镜里留欢笑。

待月明、灯火满城时，风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