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

丰灵

这辈子第一次种蚕豆，当初十来粒种子，喜获两百多粒。今年夏天开心开启了！今天我生日，因患干眼症许久未写小文，今晨特意于东窗下，写下这篇文章，留个纪念。

我的那一小块田园，开荒南野际，土地极贫瘠，种点什么呢？高人指点，他说：“蚕豆不择地。”我从网上买了蚕豆种子，在去年冬天把它播种下去。下雪的时候我还牵挂着那些蚕豆苗苗，甚至还专门回老家找婆母要了一些复合肥，今年一开春，那些蚕豆苗长得茂盛。它们开出了紫黑色的小花，如眼睛似蝴蝶，没想到蚕豆花也挺漂亮的哟！

“你这点蚕豆长的不错呀，还是可以收获一些的，你看那边院墙边上的蚕豆挺茂盛，可没几个果。”有一天我在蚕豆地里拔草，旁边散步的一个大姐夸奖了我的蚕豆，我挺得意，笑了。

“你的这些蚕豆该收获了，这几天天热，你看豆荚都在发黄了，有的都黑了。”有一个扛着锄头的大哥，从我的地头经过，冲着我大声喊道。“哦，我的蚕豆可以收获了吗？”我用目光亲切抚摸着那些蚕豆们。在一个比较炎热的黄昏，我和我先生一起拔秧子、摘蚕豆、剥豆粒，额头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好久都没有挥汗如雨的滋味了，心里很畅快。

我拈起一颗蚕豆，面带微笑，凝视良久。想起迦叶“拈花微笑”的典故，心有灵犀。五十岁出头，我这辈子第一次种出蚕豆来，我带着好奇带着欣喜剥开，绿色的豆荚里有一层白色的绒毛，两颗碧玉般的蚕豆躺在白绒垫子上，我的头脑里涌出“小家碧玉”这个词。

忽然，我发现蚕豆头部有点黄黄的东西，像雏鸟的嘴，还有一个细细的茎与豆荚连接着，仿佛脐带，蚕豆是通过它吸收营养的吧。

我赶忙把我的这个重大发现向我的先生公布，他哈哈大笑，他笑我现在才知道，他说他小时候就知道。我也笑着，跟他说起看过的一个故事：“老和尚跟小和尚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终于有一天，小和尚到山下去，看见了女人，他大彻大悟，原来女人不是老虎。经由自己亲证，哪怕再小的真理，也是大彻大悟！”我说，“哎，你能告诉我蚕豆得名的由来吗？”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问题，把我那博学多才的先生难住了。我哈哈笑着，跟他说：“我有一个假想啊，你看这个豆荚里边白绒，就好像蚕丝做成的蚕茧，豆在这个白绒绒里长大，是不是就像蚕一样？”他夸奖我的假想有道理，不过这个假想没有得到亲证，有待后来调查研究。

他当即打开手机上网一查，宣布：蚕豆得名有两个说法。一说元代的农学家王祯在《农书》中说蚕豆“蚕时始熟，故名。”另一说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豆荚状如老蚕，故名蚕豆。”原来如此！我边剥蚕豆边和先生讲：“回忆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死缠烂打找妈妈要一毛钱买蚕种，放在小盒子里喂。没有桑叶，就用黄花苗。我做证，蚕要吐丝的时候，肚子胀鼓鼓简直是透明的，蚕豆胖乎乎的形状确实像老蚕。”

剥了好多蚕豆，放在白色托盘里，真好看！绿玉般的豆顶端一抹黄，黄口小儿一样嗷嗷待哺似地，在盘里似乎叽叽喳喳地叫：“妈妈，我饿！”话匣子一打开，禁不住想起小时候好多事儿，我给先生谈起我小时候。

小时候的我，天天饿呀！小时候，我家还不是最贫穷的吧，我清楚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吃馍，那馍是掺了麦麸做出来的。那时候却觉得挺好吃的，因为我家从来没做过这种掺了麦麸的馍。记得那时候村子里的妇女们见面寒暄总是一句“今天你们做馍了吗？”那个时候肉肯定吃不起，平时能够做馍吃就是好日子。现在想起来，我那同学把掺了麦麸的馍分享给我，是多么慷慨；而我从未吃过掺了麦麸的馍还觉得比白面馍好吃，是多么浅薄！

小时候天天饿，放学路上跟着同学们一起偷别人的萝卜，萝卜的主人单单捉住了我，把我的书包棉袄都掳去了，交给了学校。那个时候我妈妈在城里住院，差点命都保不住了。我寄居在外婆家，外婆跟着我一起去学校，外婆让我给领导跪下来认错。领导没有让我跪下，把东西都还给了我，从那以后我知道了什么叫耻辱。知耻而后勇，我便突然长大了，一路读书，终于“跳出了农门”。

工作后吃到蚕豆做成的兰花豆，酥脆，不知用什么方法做的。现在我的牙，可再也不能嘎嘣嘎嘣地吃那酥脆的兰花豆了。现在的我，都不知道肚子饥饿是什么感觉了，却有了心灵的饥渴感。这种心灵的饥渴感催促我读了不少书，也去了不少地方，但心灵依然还饥渴。我呀，仍是那个“小馋猫”！

鲁迅先生的笔下，《社戏》里小伙伴夏夜行船偷罗汉豆煮着吃的趣事，《孔乙己》里孔乙己和小朋友们分吃茴香豆的场景，因为我亲手种蚕豆收蚕豆，画面栩栩如生地涌现在我心里，分外亲切，分外有趣。周作人先生说罗汉豆就是蚕豆，茴香豆就是用干蚕豆煮的。

先生笑听我忆苦思甜，他说：“在贫瘠的土地上，蚕豆还能长出累累果实。我们那一代人像这蚕豆一样，在各样的贫困中，馋着馋着便长大了。”呵呵，蚕豆，应更名为“馋豆”！

“野馔炊蚕豆，溪风落楝花。绿阴清昼静，闲坐阅南华。”先生给我看他手机上的明代李萼的《初夏村居》，我说：“蚕豆也叫罗汉豆，让人静读《南华经》，不如叫禅豆。”

他说：“2000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带回蚕豆种，所以也叫胡豆。管他叫什么豆，色如翡翠，清香甜糯，等你生日时，烧蚕豆，喝青梅酒。”

“莫道莺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在网上看到宋代舒岳祥的这句诗，深契我心。好啊，今天生日，中午我新蒜烧青蚕豆，捧出三年前酿的青梅酒，不管头上白发，欢饮对酌，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