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说市井》第十三篇 我的奶奶

玉石

这不是一个传奇女人的故事，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情节。

但她的一生，像极了我们许多普通家庭里的长辈：命运坎坷，性格坚韧，默默付出，却从不张扬。

她不是我的亲奶奶，却在我心里，是最亲最亲的人。

我叫她奶奶，其实她是继奶奶。她进我们家时，还不到六十岁，是母亲她们仨个妯娌“娶”回来的新婆婆。

奶奶个子很高，有一米六八，听我妈说，奶奶刚来我们家时，和爷爷、我爸、二伯站一起，看上去都差不多高。她一进门，就要给三个儿子，儿媳，七八个孙子女当家长，得拿出一定的勇气。

奶奶性格直率，思想开明，不卑不亢，干活利落。我们这个家，她一撑就是三十年。

苦命出身

却从未丢掉善良

奶奶命很苦，父亲早逝，她和母亲、姐姐仨人靠房租，相依为命。

二十六岁才出嫁，还不是嫁给初婚，而是嫁给一个已婚丧偶，带着两三岁女儿的男人。

更巧的是，这家人曾在奶奶二十出头时，提过亲，但奶奶母亲嫌对方家人太多，推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还是进了这家门。

一进门，她就成了娘。而且他还发现，丈夫的身体也不好。于是，她不仅要照顾孩子和丈夫，还要和婆家的四个嫂嫂一起，轮流伺候事多的婆婆。

她把前妻留下的女儿，视如己出。虽然每天辛苦，但母女感情很好。可孩子十三岁那年，却被曾经的姥爷，突然带走，从此再无音信。

多年后，奶奶来我们家已有十几年。有天，一个年轻女人来我们家，说要找奶奶，我们才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十三岁被姥爷领走的女孩。如今，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辗转寻找到奶奶，母女相见，泪流满面。

她告诉奶奶，当年姥爷将她带走，其实是把她当做筹码，嫁给了一个和自己爹一样大的男人，如今这男人也死了，她一双儿女也大了，就想出来找母亲。

奶奶和第一任丈夫，其实也曾生过几个孩子，却大多夭折。家里便将侄子过继给她，她当亲儿子养大，可惜这个孩子长大后，也病逝了，奶奶曾说，这是他一生最痛苦的事情。

后来，她终于生下叔叔。为了给孩子“保命”，还特意让叔叔认了条狗做干爹，小名就是“狗子”。

叔叔很小的时候，父亲又病逝，奶奶一个人撑起日子，带着叔叔，孤儿寡母生活了很多年。后来又与一个没结过婚的理发师搭伙过日子。几年的平淡生活后，对方又遭遇瘫痪，奶奶照顾多年，直到去世。

我工作后，认识一个师傅，他就是奶奶第二任丈夫家的亲外甥。他特意上门看奶奶，一口一个“妗妗”，满脸敬意。

从“外人”

变成“主心骨”

奶奶靠一己之力把“叔叔“养大，成家。叔叔结婚不久，她便把一切都留给儿子，嫁到了我们家，成了我爷爷老伴。

这一切，其实都是奶奶和她姐姐的“主意”。

一开始，叔叔并不知情。等得知后，奶奶已经来了。为此，叔叔生气多年，很久都不来看奶奶，直到自己有了孩子，才慢慢回心转意。

后来，他每月定时来看奶奶，吃口饭就走，比客人还守时。叔叔有三个孩子，都比我们小，放假时，他孩子也会来我家，和我们一起疯玩，很是开心。

奶奶过世那天，叔叔送葬时说：“我妈来这家，算是来对了，要是没嫁过来，恐怕活不到88岁。她后来这段日子，才真是享了点福。”

她把这个家

照的亮亮的

奶奶嫁来时，我才一岁。后来弟弟、妹妹陆续出生，她看着我们长大。对我们来说，她就是亲奶奶。

当时，爷爷还是医生，后来因为文革，爷爷丢了工作，家里靠我爸和两位伯伯，每月各拿10块钱接济。

奶奶精打细算、持家有方。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

她做得一手好菜，屋子里更是一尘不染。堂姐们甚至说，这个奶奶比亲奶奶还好，惹得我爸老不高兴。

她一刻不闲着，帮我妈照顾弟弟妹妹，鼓励我妈上班，自己扛起带娃任务。三寸小脚，走路不快，却从不娇气。

她教我们姐妹做家务：洗衣、做饭、拆洗被褥、棉衣……我妈上班，她就坐在炕上指导我们干活。

对我们，奶奶不只是照顾，更是教养。

我们小时候想出去玩，经常不愿意干活，就给奶奶拉脸，惹的奶奶生气，回来就和父母告状。可父母从来不打我们，只告诉我们奶奶是为了我们，让我们听奶奶话。

奶奶就说：“你爹妈手上坐着佛呢！舍不得打你们，一定要听话！”

有次，院里有个作风不正的女人，中伤她“修七处嫁八处，还管孩子们！”，她一气之下大哭。我那一向善良温和的母亲，忍不住帮奶奶出头，跟那女人大吵了一架。

结果那女人一看自己理亏，就一头撞向我爸。第二天又去学校，找我爸领导告状，诬陷我爸打她，还撩裤、挽胳膊让人看伤情。学校领导听后哈哈大笑，根本不信，最后她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奶奶不光对我们姐妹好，对其他的孙子孙女也一视同仁。他们经常过来看望爷爷奶奶。有的已经结婚了，有时间也过来坐坐，和爷爷奶奶唠家常。这些孙辈，没一个人把奶奶当后奶奶看。

记得我去相亲，出门前奶奶还特意喊我过来，要帮我亲自梳梳头发，看看是不是整齐了。

结婚后，我家离奶奶家不远，过端午节，奶奶做了很多带馅的糯米凉糕，让我爷爷送到我家，婆家人十分感动。

后来，我生了小孩，我们这里有风俗，生孩子七天后娘家要送包子给产妇。我母亲工作很忙，奶奶就蒸了好几种馅的包子，让爷爷送来。

小孩满月应当去娘家“挪窝”，我妈上班没有人照顾我，奶奶就让我上奶奶家，帮我洗尿布、做饭，不让我沾水。

奶奶勤劳能干。我父亲的两个哥哥、嫂嫂身体都不是很好，他们的儿女早早买好了布料，奶奶就一针一线地给他们亲手缝寿衣。

她常说：“人要活到老，学到老。要有骨气。学会本事是自己的，谁也拿不走。说话要留口德，不能信口开河，要给人留有余地。人啊，十分伶俐使三分，留下七分给儿孙……。

”

这些话，我们一直都记在心里。

她自己也是这样活的——梳着圆头，头发从来都沒有一丝的杂乱。身上衣服永远干净整洁，一点也不驼背。

我们姐妹现在的性格和为人处事上，有很多得益于奶奶的教诲。

她走得整整齐齐

像她活着时一样

晚年，奶奶还帮我俩堂姐照顾小孩。

八十五岁时，在给小孩开门时，不小心摔断了股骨头，三年不能下地，只能坐着睡觉。即便这样，她每天也要忍着疼，坐在炕上干活。

她的个子高，整个人都叠在一起，睡觉时，就把头枕在腿上。弟弟妹妹晚上轮流陪她，有时看到她半夜起来吃止痛药，还用带子捆住手指给自己放血，缓解疼痛。难以想象的顽强。

我们每次给她端屎倒尿，她特别过意不去，总是念叨：“快死吧，别麻烦你们了。”可我们谁都没嫌她，反而更心疼。

后来，我意识到，那是她不想丢掉最后的体面。

小时候，奶奶经常帮我梳头，她和我说过：“等我死的时候，你要帮我梳好头发，我要整整齐齐地走。”

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去看她。赶到时，她不行了，好像正在等我和母亲。

我们一起给她洗脸、梳头、擦身体，整整齐齐穿好衣服——她安详地走了。

葬礼那天，她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也来了，足足有五六十人。我们一起亲手给奶奶裱糊棺材，油成朱红色。

奶奶曾说：“第一位丈夫有老伴，第二个没有，我爷爷也有老伴，我死后就和第二任老伴埋一起。”

可到最后，她又和我叔叔说：“就让我埋在这儿吧，我和他们每个人都很亲，已经不想离开了。”

于是，她静静地躺在我们家祖坟里，看着我们一大家子人继续热热闹闹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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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大家子，已经分散在天南地北。但每每聚在一起，还是会说起奶奶，说起她做的饭，讲的话，教的理。

她不是亲奶奶，但她比亲的还亲。

她曾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是那个永远干净利落、头发整整齐齐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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