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 据说此亭建于明万历年间,为的是纪念那位曾漂泊至此的诗人。四百年风雨过去,亭犹在,而诗人的孤舟,早已沉没在历史的烟波里。亭是旧的。石柱上的朱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灰白的底色,像是老人枯瘦的骨节。亭额上"怀甫"二字,笔力尚健,但金粉也多半消尽了。亭名"怀甫",却不知能怀得几分真意。石栏上的刻痕已模糊难辨,唯有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57, 181, 74);">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57, 181, 74);"> 我想象着公元768年的杜甫的形貌。他该是乘一叶小舟来的,衣衫褴褛,面色青白,右臂或许因为风湿而蜷曲着。舟中除破旧的行李外,当有几卷诗稿,一个酒葫芦。那酒想必是劣质的,浑浊而苦涩,但他依然要独饮——非为消愁,愁是消不尽的;亦非寻醉,醉后的清醒更教人难堪;他饮酒,大约只是因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可与之对话了。杜甫的小舟就停泊在此处,我想象那船的模样:篷顶漏着星光,舱底积着昨夜的雨水,几卷诗稿受潮后微微发胀,墨迹晕染如泪痕。五十六岁的诗人蜷缩在船尾,常年的消渴病更加凶残地折磨着他,右臂的风湿痛比往年更凶险了些。他或许取出过酒葫芦,但很快又塞回行囊——湘阴的米酒太贵,而囊中的铜钱还要留着买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小舟或许就系在如今亭柱的位置,他的船板该是渗水的,漏进来的江水与几卷被湿气浸软的诗稿混在一起。这位被后世尊为"诗圣"的人,在当时不过是个"漂泊西南天地间"的落魄老者。不被时人所认可,是杜甫一生最大的遗憾,多少次,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创作方式,但还是选择了坚持自己的抑郁顿挫的风格和写实的文法,选择了这样穷困潦倒一生。与他交游的李白、高适、岑参们,诗作中竟无一句提及这个朋友,只有任华、韦迢等边缘文人,在诗笺的角落里留下几笔潦草的赞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5, 138, 0);"> 暮色漫上湖面时,我摸出随身带的酒壶。劣酒入喉,竟尝出与杜甫诗中相似的苦涩,他在《醉时歌》里写道:"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这苦涩非独来自酒浆,更是来自一个清醒者被迫沉默的悲哀。他的"三吏"、"三别"撕开了盛唐的锦绣帷幕,露出底下溃烂的疮痍;那些记录着"路衢唯见哭"的诗行,像不合时宜的刀剑,划破了王公贵族们精心维持的太平幻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渔船经过,渔歌起, 惊碎了倒映的云影,这让我想起杜甫笔下那些消失的生命——新安被征的"中男",石壕村老妇的"三男",新婚次日就"暮婚晨告别"的年轻人。他用"丧乱死多门"五个字,道尽了一个时代的非正常死亡,而当时的长安城里,正流行着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传颂着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瑰丽诗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57, 181, 74);"> 亭角的蛛网在风里颤动,公元八百二十年,当韩愈写下"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时,杜甫已在地下躺了半个世纪。那些曾指责他"褊躁傲诞"的声音,终被历史证明是"蚍蜉撼大树"的可笑行径,但这样的平反来得太迟——当他的诗作终于被元稹发现,被黄庭坚推崇,被陆游奉为圭臬时,那些本该读到这些诗的眼睛,早已在战乱与饥荒中永远闭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我独坐在江边的小酒肆里,又要了一壶浊酒。酒上浮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渣滓,倒像是把整个乱世的尘埃都沉淀在里面了。最后一滴酒落入湖水时,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下,荻花确实白如雪,而我的鬓发也确实在渐渐染霜。突然明白这座亭子存在的意义:它不仅是后人的追怀,更是一种迟到的道歉,我们建造纪念物,往往是为了安抚自己内心的亏欠——对那个我们本应理解却未能理解,本应珍视却任其孤寂的灵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5, 138, 0);"> 夜深了,洞庭湖的水色渐渐暗下来,近岸处浮着些枯黄的苇叶,在风里瑟瑟地抖,望着这片苍茫的水面,竟不知从何想起;壶中酒色昏黄,饮之,喉中顿觉辛辣,继而泛起一丝苦味;这滋味,与杜甫当年所饮,想来相去不远,他晚年诗中多言酒,而酒味愈苦:"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酒之于他,已非少年时的豪兴,而是药石,是勉强续命的毒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57, 181, 74);"> 湖上起了风,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空洞的回响。这声音,杜甫定然听过,他在这里写《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象何等雄浑!而写此诗时,他已是处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境地了,诗人的伟大处,正在于能将个人的苦难,酿成普世的悲悯,他的酒杯里,盛着整个时代的血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远处的君山已成淡墨色的影子,亭中愈暗,唯见湖水泛着最后一点微光,我忽然觉得,这亭子本身就像一只空酒杯,盛着千年的寂寞,而那位瘦骨嶙峋的诗人,正从酒杯深处望出来,眼神悲凉而清醒。见一渔翁蹲在岸边整理网具。问他可知怀甫亭的来历,他只摇头,复又低头劳作。想来杜甫当年所见渔人,亦是如此。诗人之不朽,到底与亭台无关;而酒之真味,亦不在杯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我想起杜甫这个在长安城里被称作"杜陵野老"的瘦削书生,此刻不知又漂泊到了哪处荒村。他的右臂该是又疼起来了——那年在华州任上被秋雨淋透后落下的病根。瞥见他蜷曲的手指,忽然就想起杜甫写"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时的神情,又坠入无尽的想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长安的秋夜总是来得格外早,暮色如一张浸透墨汁的宣纸,将朱雀大街的喧嚣层层晕染,他独自倚在曲江亭的栏杆上,指尖摩挲着青石雕花的裂纹,仿佛触摸着时光刻在诗卷里的褶皱,远处太液池的残荷在风中簌簌作响,几片枯叶飘落水面,荡开的涟漪竟与昨日赛诗大会张榜时人群的骚动重叠——那鲜红的墨迹分明写着“杜甫末位”四字,像一柄寒刃刺破了《三吏》《三别》里所有的山河血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57, 181, 74);"> 宫墙外传来捣衣妇人的寒砧声,一声声敲碎了暮色,想起他曾在《秋兴八首》中写“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而今这诗句竟成了谶语。他案头堆积的《兵车行》手稿被窗隙透来的风掀起,泛黄的纸页上“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的字迹在暮色中颤抖,恍若战场上未寒的魂魄在质问:为何那些雕琢辞藻的浮华诗作能博得满堂彩,而浸透黎民血泪的实录却沦为末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他伸手按住翻飞的诗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前日酒肆里那群新科进士的讥笑又在耳畔炸开:“杜子美诗如老妪絮语,岂及太白仙气半分?”觥筹交错间,有人甚至将他的《丽人行》与南朝宫体诗并论,说他不过是拾古人牙慧。铜爵杯里的浊酒泼洒在青衫上,酒渍晕染成山河破碎的形状。曲江亭的灯笼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孤剑斜插在盛唐的残垣上。仰头望见北斗七星倒悬如勺,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泰安写下“会当凌绝顶”的豪情,而今双鬓已染秋霜,却仍在诗坛的幽谷中独自攀援,江风裹挟着桂子香掠过,他解开腰间酒囊猛啜一口,烈酒灼烧着喉管,化作《醉时歌》里“儒术于我何有哉”的悲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水面上漂来几盏祈福的莲花灯,烛火在墨色江水中明明灭灭,恰似他那些被时人嗤笑的诗篇。他想起三日前在灞桥送别元结时,那位同遭贬谪的挚友抚着《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残卷叹息:“子美兄的诗是昆仑玉碎,世人却只当瓦釜鸡盆。”此刻元结的舟楫应已过蓝田,而他的诗魂仍困在这座用锦绣文章筑就的牢笼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思绪到了夔州,更鼓声从千里之外的兴庆宫方向传来,那么远那么凉,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孤雁。那声凄厉的哀鸣让他突然记起庾信《哀江南赋》中的“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四百年前的萧瑟竟与此刻的心境重叠。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栏上勾勒着“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的诗句,冰凉的触感渗入骨髓——他甚至羡慕庾信,羡慕庾信的晚年,诗赋终于被社会所认可,他羡慕的其实是历史长河中迟到的公正,可是这点公正,伟大的盛唐居然没有给他。江心忽然跃起一尾红鲤,搅碎了满河星斗,他望着重归平静的水面,恍惚看见自己的倒影与庾信的身影交融,两个跨越时空的失意者隔着江水对饮。风里传来不知何处飘来的羌笛声,吹的是《关山月》的调子,却比陇西沙碛上的更添三分苍凉。他解下蹀躞带上的玉佩掷入江中,玉鸣声激起的水花里,浮现出《戏为六绝句》中“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字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57, 181, 74);">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裹紧满是酒渍的鹤氅,踩着晨露走向草堂。途经慈恩寺的银杏树,一片金叶飘落在肩头,让他想起昨夜梦中出现的景象:白发苍苍的他站在夔门高处,看巫山云雨漫卷过《秋兴八首》的诗稿,而脚下长江奔涌如银河倒泻,每一朵浪花都绽放成“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绝唱。梦中有个声音说:“诗是写给百年后的知音看的。”推开柴门的瞬间,朝阳恰好刺破云层。他望见案头未干的墨迹在晨光中闪烁,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既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拗,也带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慈悲。窗外竹林沙沙作响,恍若千载后的读书人正在吟诵:“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f</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 暮色中的诗人不会知道,此刻他衣襟上的酒香,正悄然渗入盛唐最后的黄昏,化作后世文脉里永不干涸的泪与血。草堂边酒肆的墙上题着些歪诗,有一首竟摹着李白的调子。邻桌几个书生在议论时政。一个说房琯兵败陈陶斜是咎由自取,另一个说杜甫为房琯求情是"不识时务"。我捏着酒杯的手突然发抖。那年冬天多冷啊,杜甫穿着单衣跪在肃宗殿外,为的是替一个打了败仗的宰相说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那年他四十八岁,已经老得像六十岁的人,亲眼看见官吏把老妇人也抓去军营做饭。"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他在诗里这样写。可第二天清晨,他还是要继续赶路,带着一家老小逃往更远的南方。突然明白,杜甫的诗为什么越写越苦。不是因为他性情乖僻,而是这个世道配不上甜美的诗篇。他在秋兴八首里怀念长安的曲江,可等他真的回到长安,看到的却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凄凉。他的政治理想,他的诗歌抱负,最终都化作了西南天地间的漂泊,化作了湘江上那叶载不动许多愁的孤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当我走出酒肆时,月亮正挂在光秃秃的桂树枝头,冷清清地照着满地白霜。这月光,一千三百年前也曾照在杜甫的病榻上。他最后写下的诗句是什么来着?对了,"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江风刺骨,我把破旧的衣襟又裹紧了些。做点什么吧,为那个孤独了千年的伟大的灵魂,写一篇赋寄托我此时的崇敬与感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岁次己巳,序属初春。余踟躇于洞庭之涘,独怆然而登亭。观夫翼然孤峙,匾额尘蒙;岌嶪临波,檐牙啄浪。杜陵魂魄,尚萦荻浦之烟;楚客悲歌,长咽巴丘之雨。乃知胜地栖灵,非关栋宇之盛;幽光发曜,实赖诗魄所钟。遂作斯赋,其辞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57, 181, 74);"> 若夫亭峙水裔,名镌往圣。石础蚀而苔绣,铁马喑而风生。想当年野老孤舟,系缆于枯杨之下;残灯病骨,呕心于浊酒之间。蓼花红处,曾照诗人清癯;荻雪飞时,犹带血痕斑驳。观其栏楯倾敧,尚印苦吟指爪;碑碣漫漶,难掩沉郁龙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至若乾坤浮坼,吴楚荡摩。一亭纳万象,片楮笼千秋。杜陵笔底,奔淌秦陇烽烟;工部袖中,抖落夔巫雨雪。三吏啼痕,浸透唐家社稷;八哀墨渖,皴染禹甸疮痍。彼时王侯第宅,竞谱霓裳;唯有寒士舟中,独记丧乱。乃使今之登临者,抚藓碣而心摧,望君山而涕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及至暮霭四合,湖光渐冥。铁马骤鸣,恍闻石壕夜泣;渔火乍现,疑见花溪旧舟。浊酒倾波,与屈子同其澧芷;孤忠悬月,共贾生一历湘风。亭非故物,而诗道弥彰;水本无情,因人文增怆。观彼荻花飞雪,尽是未焚谏草;听此涛声撼岸,皆为未报君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嗟乎!天地一亭,古今同慨。少陵寂寞,非关身后显晦;诗道光芒,岂在眼前兴衰?惟见星垂野阔,永证笔底波澜;月涌江流,长浣人间耳目。亭以诗存,不藉丹雘之饰;诗因亭记,愈彰浩气之真。后之来者,当酹清醑于秋水,诵遗篇于霜天。庶几孤忠薄宦,得慰泉壤;万丈文光,永烛尘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57, 181, 74);"> 乱曰:亭兮亭兮,何人所营?亦木亦石,以诗为楹。水兮水兮,何物最悲?无药无酒,诗圣孤桅。春复秋兮,我辈来迟,惟见洞庭,月白风凄。</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