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830：宋 范成大 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

邹红兵

水调歌头

宋 范成大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shāi)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

译文：

细数十年来的往事，每年都在不同地方过中秋佳节。今年的中秋，忽然来到黄鹤楼故地。我这辈子可不简单，老天又一次让我有机会登楼，古今往来的南楼仅此一处。星河浩渺，天色苍茫，月轮如镜，在夜空中独自漂浮。

收敛起秦地的烟雾，卷起楚地的云雾，抚平江面的波涛。关山黄河，南北地理的离合，依然映照着人世的离愁别恨。想那月宫中的嫦娥，一定会嘲笑我归来时两鬓已斑白，还像当年那样黑貂裘空裹身。斟酒向月中的蟾蜍白兔问讯，是否愿意陪伴我隐居沧洲？

注释：

①水调歌头：词牌名。唐朝大曲有《水调歌》，据《隋唐嘉话》，为隋炀帝凿汴河时所作。宋乐入“中吕调”，见《碧鸡漫志》卷四。凡大曲有“歌头”，此殆裁截其首段为之。九十五字，前后片各四平韵。亦有前后片两六言句夹叶仄韵者，有平仄互叶几于句句用韵者。

②新梦：未曾料到之意。

③黄鹤旧山头：指黄鹤山，又名黄鹄山，今称蛇山，在湖北武昌西。传说仙人王子安曾乘黄鹤过此，因此为名。

④“老子”三句：诗人自谓。东晋庾亮镇武昌时，曾与僚属殷浩等人秋夜登南楼，曰：“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世说新语·容止》）。吟诗宴饮，谈笑甚欢。作者用以描绘自己此次登南楼游乐的情景。个中：此中。

⑤星汉：银河。这里指天上的星星。

⑥玉镜：指月亮。

⑦秦、楚：分指古时秦国和楚国的所在地，秦北楚南，借指北地与南地。

⑧熨江：此处形容江面平静。熨：烫平。江：指长江。

⑨关河：山河。关：指关塞。离合：这里用作偏义复词，指分裂。

⑩南北依旧照清愁：南北山河分裂，月光仿佛笼罩着无边的“清愁”。

⑪妲娥：即嫦娥。冷眼：对事物持冷静或冷淡的态度。

⑫霜鬓：鬓发如霜，形容年老。

⑬空敝黑貂裘：用《战国策·秦策》的故事。苏秦游说秦王，十次上书均未被采纳，资用乏绝，所穿黑貂皮衣服也已破旧不堪，只好离秦返家。这里比喻作者理想未能实现。]空：徒然。敝黑貂裘：形容奔走连年，潦倒郎当。敝：破烂。

⑭酾酒（shāi）：斟酒。

⑮蟾（chán）兔：古代神话传说，月中有蟾蜍、白兔。此指月亮。

⑯沧洲：水边之地，隐者所居。此指故乡。

词牌解析：

一、词牌详解

水调歌头是宋词中经典的长调词牌，又名“元会曲”“凯歌”等，源于唐大曲《水调歌》。此调定型于宋代，双调95字，上片9句4平韵，下片10句4平韵，风格兼具豪放与深婉，适合抒情、议论与写景，音调铿锵，气势贯通，以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为正体典范。

范成大《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作于淳熙四年（1177），时作者自四川制置使召还，途经鄂州，登黄鹤楼感慨人生。词中“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开篇即扣人生漂泊之感，上片写登楼所见之景，下片抒怀才不遇、向往归隐之情，既保留了词牌“清空雅健”的特质，又融入文人仕途浮沉的沧桑感，体现了南宋中期词坛“以诗为词”的雅化倾向。

二、正体词牌格律（以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为例）

双调95字，上片9句4平韵，下片10句4平韵：

上片

中仄仄平仄，中仄仄平平（韵）。

中平中仄平仄，中仄仄平平（韵）。

中仄平平中仄，中仄平平中仄，中仄仄平平（韵）。

中仄仄平仄，中仄仄平平（韵）。

下片

中中中，中中仄，仄平平（韵）。

中平中仄，平中平仄仄平平（韵）。

中仄平平中仄，中仄平平中仄，中仄仄平平（韵）。

中仄中平仄，中仄仄平平（韵）。

注：

“中”表示可平可仄，范成大此词（如“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严格遵循正体格律，首句“细”为仄声，次句“十”为仄声，符合“中仄仄平仄，中仄仄平平”的节奏。

上下片对仗灵活（如上片“今夕几人健，握手笑霜秋”），过片处（下片首句“佳会”）以短字领起，承接上片“胜概”之景，转入“离合”之叹，体现词牌“顿挫开合”的结构特点。

全词押平声韵（如“秋、楼、流、舟”），韵脚疏朗，配合“江汉西来，为我浊酒送君愁”等句的长调句式，形成跌宕起伏的抒情节奏，与苏轼词“清雄兼秀丽”的风格一脉相承。

作品简介：

《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是南宋词人范成大的作品，作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中秋节。当年五月，范成大因病辞去四川制置一职，乘船东归，八月十五日晚登武昌黄鹤山南楼与友人聚会，写下此词。

词的上片写赏月时情景，作者回顾自己十年间在十个不同地方过中秋的经历，今年仿佛在梦中来到黄鹤山旧地，以庾亮自比，兴致颇高。“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描绘出明月高悬、星河黯淡的景象。下片继续描写月色，视野更为开阔，“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江北江南，长烟一空，江流如练。但面对山河破碎的现实，作者不禁心生愁绪，“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最后，作者借嫦娥嘲笑自己归来时双鬓斑白、功业无成，流露出退隐田园的想法。

全词紧扣中秋赏月，感喟颇深，既抒发了十载奔走仕途的悲愁，也表达了退隐田园的衷情。词中对中秋月色和大好河山的赞美，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同时痛惜南北分裂，含蕴着作者志在恢复的抱负。整首词豪放清逸，深刻反映了作者追求理想的热望幻灭以后的凄黯逼仄的情怀。

创作背景：

《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作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中秋。当时，范成大因病辞去四川制置一职，于五月二十九日离开成都，乘船东归。八月十四日至鄂州（今湖北武昌），十五日晚参加知州刘邦翰设于黄鹤山南楼的赏月宴会。

范成大一生仕途坎坷，多次调任各地，中秋佳节也常在外漂泊。在写这首词之前，他自乾道元年（1165）至作此词时，十三年间在十一处过中秋，心中满是羁旅漂泊之感。此次东归，他本就打算退休，面对中秋明月，想起十多年间迁徙不定，“不胜漂泊之叹”。同时，南宋时期国家局势动荡不安，山河破碎，南北分裂，范成大虽一生心系国家，却壮志未酬。在这样的人生际遇和时代背景下，范成大在中秋夜写下此词，既抒发了个人身世的感慨，也表达了对国家命运的忧虑。

作者简介：

范成大，字至能，《宋史》等误作“致能”，一字幼元，早年自号此山居士，晚号石湖居士。汉族，平江府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中国南宋时期官员、文学家、书法家。

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范成大登进士第，累官礼部员外郎兼崇政殿说书。乾道三年，出知处州。乾道六年，作为泛使出使金国，索求北宋诸帝陵寝之地，并争求改定受书之仪，不辱使命而还。乾道七年，自中书舍人出知静江府。淳熙二年，调任敷文阁待制、四川制置使。淳熙五年，升任参知政事，此后相继知明州、建康府，颇著政绩。晚年退居石湖，并加资政殿大学士。

范成大素有文名，尤工于诗。他从江西派入手，后学习中、晚唐诗，继承白居易、王建、张籍等诗人新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终于自成一家。风格平易浅显、清新妩媚。诗题材广泛，以反映农村社会生活内容的作品成就最高。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又称“南宋四大家”）。

其作品在南宋时已产生了显著的影响，到清初影响更大，有“家剑南而户石湖”的说法。此外，他在书法上也有很高的造诣，与张孝祥并称为南宋前期书法两大名家。今有《石湖集》《揽辔录》《吴船录》《吴郡志》《桂海虞衡志》等著作传世。今人整理有《范石湖集》。

品读赏析：

豪情与忧思交织：范成大《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赏析

在南宋词坛，范成大以其独特的诗词风格独树一帜，《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便是他的经典之作。此词创作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中秋节 ，彼时范成大因病辞去四川制置一职，乘船东归，于八月十五日晚登武昌黄鹤山南楼与友人聚会，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词。全词紧扣中秋赏月，将个人的人生感慨、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以及对归隐的向往巧妙融合，展现出一种豪放清逸又深沉蕴藉的艺术风格。

上阕：往昔与今朝的交织

开篇“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短短数字，却饱含沧桑。范成大在《吴船录》中详细记载自己“十二年间十处见中秋”，频繁的迁徙，让他尝尽漂泊之苦。“十年”“十处”并举，强化了时光流逝与人生辗转的沧桑感，奠定了全词深沉的情感基调 。“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新梦”与“忽到”相互呼应，传达出一种意外与惊喜之情。他如同乘黄鹤飘然而至仙地，既有一种超脱之感，又暗示着人生境遇的变幻莫测 。

“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此处用典，以东晋庾亮镇武昌时秋夜登南楼，与僚属吟诗宴饮、谈笑甚欢的典故自比 。范成大觉得自己与庾亮虽相隔数百年，但今夜在南楼的赏月之会，情景竟如此相似，不禁生出与古人相知相惜的自豪之感，也展现出他豁达的人生态度 。“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这是对中秋月色的精彩描写。因“天无纤云”，月明星稀，皎洁的明月如同玉镜悬浮于天际，其明亮的光辉让星河都黯然失色。这不仅写出了“月色甚奇”，更烘托出词人沉浸于月色之中，超凡脱俗、心旷神怡的心境 。此时，范成大的神思全然被明月吸引，仿佛要与月一同“浮”于天际，尽情享受这难得的美好时光。

下阕：山河之叹与身世之悲

下阕依旧围绕月色展开，但境界更为开阔，情感也更加深沉复杂 。“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短短三句，气势恢宏。词人的视野从天上转向人间，江北江南，长烟一空，楚雾消散，月光下的江流如同被熨平的白练，平缓而柔美 。“熨”字用得极为精妙，生动地描绘出江水的平滑，与苏轼“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的比喻有异曲同工之妙，展现出大自然的宁静与壮美 。

然而，正当词人陶醉于这美好月色与壮丽山河时，现实的残酷却将他拉回。“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山河分裂，国土未能统一，月光虽美，却笼罩着无尽的“清愁” 。这“清愁”，既是范成大个人的忧国之情，也是当时无数爱国人士共有的愁绪 。前面的“秦烟”“楚雾”已暗示他对南北山河的关注，而“细数十年事”中在使金途中于睢阳过中秋的经历，此刻也引发了他对山河破碎的沉痛感慨 。

“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词人由山河之痛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此时他已五十二岁，多年来四处奔波，功业无成 。这里借用苏秦游说秦王失败，黑貂裘破旧而归的典故，以嫦娥的冷眼嘲笑，抒发自己华发早生、壮志未酬的悲愤与无奈，同时也流露出对官场漂泊生活的厌倦 。与苏轼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和辛弃疾的 “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相比，虽都涉及白发与感慨，但情感各有不同。苏轼更多是感慨人生如梦，辛弃疾是向白发挑战，积极进取，而范成大则是在理想破灭后的失落与倦怠 。

最后“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词人举杯问月，询问月亮是否愿意陪伴自己归隐江湖。这一问，将他退隐田园的渴望直白地表达出来，也为全词画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在经历了人生的起伏与对国家命运的忧虑后，他最终选择在宁静的自然中寻求心灵的慰藉 。

《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全词感喟颇深，却不乏豪放清逸的风韵。范成大巧妙地将个人的漂泊经历、对国家分裂的忧虑、壮志难酬的悲愤以及对归隐的向往融入中秋赏月的情境之中 。从对往昔岁月的回顾，到对当下山河的感慨，再到对自身命运的反思，层层递进，情感真挚而深沉 。其语言流畅自然，意境开阔宏大，既有对美好月色与山河的赞美，又有对现实的无奈与悲哀 。这首词不仅是范成大个人情感的抒发，更是南宋那个特殊时代爱国人士的共同心声，深刻地反映了时代的悲剧与人们追求理想破灭后的复杂情怀 ，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