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

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案头那本东坡词集又翻到了蝶恋花这一页。年轻时最爱"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如今再读却总想起《冷斋夜话》里那个令人心碎的细节：垂暮的东坡让王朝云唱这首词，这位跟随他二十三年、从江南到岭南的侍妾突然泪湿罗衫，说"奴所不能歌者，唯此二句"。那时惠州瘴气弥漫，朝云的罗裙早被岭南的梅雨浸透，再不是西湖画舫上水袖轻扬的十二岁歌女。

学界为这首词的系年吵得不可开交。黄州说者举"墙里秋千墙外道"为证，说这是东坡初贬时的疏狂；密州说者以"多情却被无情恼"为据，称此乃中秋词的前奏；倒是惠州说别有深意——试想绍圣年间，老病缠身的东坡在荔枝林间听见少女嬉闹，墙内秋千荡起时，是否恍见三十年前杭州太守府中，那个能把"枝上柳绵"唱得百转千回的绿衣小鬟？

我总相信词中藏着两重时空。元丰三年的寒食雨里，刚经历乌台诗案的东坡写下"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而十八年后在惠州，当朝云唱到"天涯何处无芳草"时，岭南的瘴雾中突然裂开一道记忆的缝隙——他们共同珍藏的元祐五年，汴京西园雅集的那个暮春。那时杨花似雪，李公麟在石案前画着《西园雅集图》，朝云捧来的新茶氤氲着龙井的清香，王晋卿正调着绿绮琴说："子瞻新填的这首蝶恋花，当用南吕商调来唱。"

后来我在惠州西湖孤山看到朝云墓，六如亭上的楹联写着"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突然明白东坡晚年为何不再去西湖，不论是杭州的还是惠州的。元祐六年他重游杭州时写过"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可绍圣年间的惠州西湖，每一朵睡莲都映着朝云临水梳妆的倒影。他的悼亡诗里"狂风卷朝霞"的惨痛，恰似李义山"走马兰台类转蓬"的惘然——原来从牛李党争到新旧法度，千古文人的伤春，终究都是对逝水年华的祭奠。

而朝云不敢唱的两句，也恰是离别的征兆，不知道朝云当时是否已经意识到久病之体，很快要与一生挚爱离别了。

灞柳赠别自不必说，长安之东，灞河之畔，多少人折柳相赠，从此再也不见。

李白写了一首词，然后灞桥边的柳枝就被薅光了：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青草也是古人送别诗中必有场景，想来是古人实诚，送朋友亲人直到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了，也还在望：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我的小学课本上只有前四句，显得非常革命，很久以后才读到后四句，意境确实一下就不那么轰轰烈烈了。

柳絮加青草，难怪朝云一下子破防了。

窗外的柳絮又开始纷飞了。我的杏树明年该开花了吧？到那时，或许能懂得东坡在汴河码头送别朝云时，为何偏偏想起柳七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毕竟在永恒的春天里，所有离别都是预演，所有相遇都是重逢。

附：东坡写给朝云的悼亡诗

三年瘴海上，越峤真我家。

登山作重九，蛮菊秋未花。

惟有黄茅浪，堆垄生坳窊。

蜑酒蘖众毒，酸甜如梨楂。

何以侑一樽，怜翁馈蛙蛇。

亦复强取醉，欢谣杂悲嗟。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

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

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