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札记》

鄂邑紫韵坊

河东郡的晨雾总裹着枣花香。我站在解州盐池的残埂上，看盐硝结晶在晨光里闪烁如星屑，忽地想起汪曾祺写《昆明的雨》时，把菌子说成“雨季的精灵”。这盐池怕是早被《水经注》写透了——可池畔老翁舀卤水的姿势，倒真像在捞一瓢沉淀了四千年的月光。

一、陶纹里的尧舜

陶寺遗址的夯土层里嵌着半片彩陶，红陶土上歪斜的鱼纹，倒像是尧王射日的箭矢划破云层。考古队的小刘说，这陶片出土时还粘着黍米壳，蒸熟的黍香混着陶土腥气，竟比县志里的《击壤歌》更鲜活。汪曾祺写《葡萄月令》时，能把藤蔓的卷须写成“碧玉雕的”，这陶片上的鱼纹却让我看见：先民捏陶的手，原是把星辰揉进了泥土。

城西的鼓楼根下有口古井，井栏的绳痕深得能嵌进拳头。卖豆腐的老汉说，井水泡的豆腐能切出《诗经》的韵脚——“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井壁青苔斑驳处，隐约可见汉代刻的“河东”二字，笔画间渗着永乐宫壁画的天青色。汪曾祺说“贴到人物来写”，这井栏怕是早被千年的晨雾浸透，成了会呼吸的史册。

二、盐道上的月光

运城盐道上的青石板被盐车碾出凹痕，雨后积满卤水，倒映着驮盐的骡马剪影。盐商歇脚的客栈还挂着褪色的“晋阳票号”幌子，柜台裂缝里卡着半枚宋代的铁钱。跑单帮的老人说，前些年发大水，冲上来半截榆木扁担，担头还系着褪色的红绸——怕是光绪年间走西口的汉子遗落的。汪曾祺写《跑警报》时，用金先生揣着情书躲轰炸的荒诞，这扁担上的红绸却让我懂得：历史从不在煌煌典籍里，而在盐粒结晶的纹路中。

陌南镇的油坊还存着明代榨油车，榆木楔子被千钧之力压成流云状。掌柜的舀一勺新榨的麻油，油花在陶缸里漾开，竟浮出《齐民要术》里的“春种一粒粟”。汪曾祺写《端午的鸭蛋》时，用“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这般白描，这麻油何尝不是？油坊梁柱间的蛛网，裹着千年油香，比县志里的科举名录更鲜活。

三、戏台上的春秋

永乐宫的飞檐挑着半阙《朝元图》，壁画上的玉女衣袂翻卷处，露出元代匠人用赭石补的彩。守宫的老道说，当年马君祥画三清殿藻井，颜料掺了吕梁山的赭石和黄河的胶泥。我摸了摸壁画边缘的裂隙，忽觉有凉意渗入指尖——怕是郭子仪平叛时的金戈铁马，都化作了壁画里飘落的金箔。

城隍庙的戏台坍了半边，野蔷薇从《打金枝》时，说叶三能品出季匋民画里的“春山欲雨”，这戏台上的薛平贵，倒比县志里的河东太守更懂人心——毕竟，谁能拒绝一出掺着槐花香的戏文呢？

四、笔墨的余温

河东书院早改成小学堂，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关关雎鸠”，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裂缝里。后排男生偷折槐花，塞进同桌女生的课本——这场景与《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何其相似？汪曾祺写《徙》时，说语文老师教《醉翁亭记》，念到“环滁皆山也”，舌头打了个滚，河东的读书声怕也浸着涑水河的水汽，把“之乎者也”都酿成了米酒。

离城时买了块河东饼子。面香里掺着柿子蜜，咬一口，酥皮簌簌落渣。汪曾祺写《天山行色》的油灯下，一路窖藏到今朝。出城时回望，鼓楼残影缩成水墨一点，渐渐隐入吕梁山的褶皱里。忽觉河东郡的魂，原是这饼子里的槐花香，不浓烈，却经得起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