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这么干

零度

尊重个体的价值，

保护人的多样性，

教育是一件朴素的事。

林小英：北京大学教育学博士，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教育质性研究中心主任。

（许知远访谈林小英）

许：这个地方太美了，心旷神怡。

林：在这里钓鱼，你会质疑哈贝马斯的“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在这儿绝对是模糊地带，它不可能区分得那么清楚。

你从小生长在这里，这片水域就是你所见所闻你生长的一部分，这是公共空间？我看得见国家吗？这鱼我看见的就是我的，我钓鱼从来没觉得我应该交个税啊交个钓鱼费呀。把它分得那么清楚，还是以城市文化为主导的对整个社会进行格式化的一种处理方式。这里未被格式化， 就是混沌一体的。

许：迷惑的混沌！现在混沌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越来越被划分了。当时为什么会对教育感兴趣？

林：因为我们村跟我们所在组不挨着，就近的学校是别的村的，我又不能就近入学，所以我对撤校并点深恶痛绝，我凭什么要走那么远的路去上学，都是人呐。

许：身份焦虑。

林：不焦虑，就觉得可恶。我出生在这里又不是我的错，我就近到别的村小上学，人家每个学期把我薅出来说你出去，你们的公粮又没交到我们这。

许：被遗弃被嫌弃。

林：每个学期开学都是在春天，田野里边长满紫云英的时候，特别美，那个时候其实最适合出去玩。老师就把我们四个人拎出来，说回家跟家长讲，带上教育附加费，二十四块钱。学费只有五块钱，我们要交二十四块钱。

我们从来没有先回家问家长要钱去，我们的想法就是先出去玩，到田野里边打滚去，少上几节课没事的。

每次就被拎出来，其实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羞耻感还是有的嘛。那种羞耻感会转化成啥感情？恨！我长大了这仇得报哈哈。所以，我（大学志愿）就填了教育管理，我想当校长。

许：报复一下。

林：对，我觉得教育不应该这么干。后来一看，想当校长？当个老师都很费劲。后来我本科论文就是《论教育管理应该取消》。

许：是吗哈哈。

林：本科学什么教育啊，又没上过讲台，当时就这样一路批判着过来的哈。

许：你对政策本身的兴趣其实是很早就有。

林：就是我说的这个乡啊那个乡啊，我觉得行政区就不应该那么划。我对拥有权力不感兴趣，但我觉得我必须研究权力这个东西，尤其权力怎么行使，以及对社会的普通个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和影响。

我导师当时让我研究教育政策制定，我说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的决策出来以后，对社会到底造成了什么样的实质影响，这是可以去捕捉和回溯的客观痕迹呀。

许：因为你自己就是这个政策的受害者。

林：对，是的——我受害了我都不去研究它，那我不就白白受害了哈哈？

许：其实可以把这个教学楼看作很多心灵的集合，他们构成了共同的社会心理或者学校的心理，代际的心理。而这时就应该脑中漫游去找自己是谁，找自己的方向，发现自我的空间。

时间和空间给他们太少了，他们没有自我发现的机会，他们都被填满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个巨大的机器一直在这么运转，而且更加速地运转，你改变机器是很难的。

制片人徐：其实大家都还是有代入的，毕竟我们大部分人都从这样的时代经历过来，也有一些参照。今天还是挺触动的，最后出门大家散了的时候，我就听见一个孩子说：原来我们是县中的孩子啊。

林：还不如不让他知道。

许：他自己意识到自己是县中的孩子，这样好还是不好呢？

林：最好别意识到。在结束的时候，我们在那个小教室旁边，有几个学生还追着我问，有个学生说其实县中的孩子和城市里的孩子主要是界分出来的，他用了“界分”这个词。

许：这么好的形容，说得好。

林：他说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

制片人徐：这次拍下来我最触动的一个点是，好像我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但我们一直在另外一条路上越走越远，这样的状态让人非常难受。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啊。

林：是“保险起见”，管理者就是“保险起见”，比如今天讲完之后我就问书记，我们没给学校惹麻烦吧？别是号召（指演讲）孩子们自我解放，完了学校就不知道怎么搞了。

他说没有没有，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但是我能说这些话他不敢说，他是书记，他为什么不能把学校按照他认为正确的方式改呢？这就是他们的“保险起见”，我如果这么改了，考得一塌糊涂怎么办。

许：调研过程中包括这些接触，大家很少花时间去探讨教育的价值和本质是什么了。

林：对，教育的功利性其实还是挺严重的。至于教育的价值，本应该怎么做，其实我还是相信这些一线老师和校长，他们有自己的认知。

但是这种认知是不是被重视，是不是有机会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以后如果出了点小小的事故，会认为这是教师的专业自主的范畴之内，而不会把它马上推给行政部门去进行判决。

但是后者是更常见的方式。有时候教育的手段还没开始上，就开始把它推给法律，推给社会，推给舆情，最后就是整个教育能够发挥作用的空间越来越小，大家的信任度也越来越低。

根据视频《十三邀》，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