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关于工分的追忆

杨光寶 纪实发布

褪色的旗帜在风中低吟，仿佛轻诉着往昔的岁月。被时光打磨得发亮的木犁，在暮色中翻起陈年的掌纹，恰似翻开一部厚重的历史书。那时我正值“七岁八岁狗也嫌”的调皮年纪，常蹲在老槐树下，饶有兴致地盯着蚂蚁，看它们搬运着碎金般的阳光，在公社墙根斑驳的标语上，爬成蜿蜒的诗行。每当工分簿的墨迹洇开，父辈们那弯如弓形的脊背便浮现在眼前，他们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把整个秋天的月光，都折进那件褪色的蓝布衫里。

队屋的算盘珠，一到霜降前后，就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那急切的声音，惊飞了檐角打盹的麻雀，也惊飞了枝头饿瘦的麻雀。灶台上，玉米面在铁锅里如浑浊的浪涛般翻滚，却无法浇灭灶膛里跳跃的星子。我们啃着盐碱地长出的红薯，把饥饿嚼成漫山遍野的野酸枣，酸涩的汁水顺着喉管流下，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痕迹。父辈们拉犁时，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沟壑里盛满了汗水与泪水的交融，那是生活留下的深刻印记。

我家作为烈属，在那个年代，切实感受到了政府实在的照顾。“推荐选拔军工烈属优先”并非空洞口号，而是真切融入生活的保障。

包产到户的春雷，惊蛰了沉睡的冻土，生锈的锄头瞬间仿若镀上金边。邻家大哥蹲在田埂，手指摩挲界碑，指纹与泥土达成古老契约。自留地里，韭菜一夜抽穗，豆角顺着竹篱笆织就绿帘。月光洒在晒谷场，宛如浇铸的银币叮当作响。母亲系着围裙，兜着新收的棉桃，洁白似未融初雪。

谷雨后，粮仓渐渐丰腴，稻穗压弯的弧度宛如新月。此时铁锅煮沸的不再是野菜汤，而是金黄米浆，在陶瓮中酿出甜蜜。我们偷尝新摘的棉籽糖，甜味从舌尖蔓延到脚趾，仿佛惊醒了煤油灯下沉睡的童话。

如今，工分簿在樟木箱底沉睡，可纸页间数字似长出羽翼。机械化铁牛在晨曦中低吼，将二十四节气犁成金色五线谱。大棚里，番茄偷听雨声，辣椒在塑料膜内酝酿火红情诗。快递车驮着山货穿过晨雾，把村口老槐树影投在柏油路上，如一幅移动的水墨长卷。

水泥路延伸之处，白墙黛瓦的房屋托起炊烟。太阳能路灯在暮色里亮起，如璀璨星群。晚归的农用车碾碎满地月光，似碾出满地跳动的银币。孩子们追逐无人机，笑声惊起稻田里沉睡的萤火虫，光点落在工分簿上，仿佛化作会发光的文字。

站在收割后的麦田，风掠过收割机轰鸣，送来旧时光的絮语。褪色的工分簿似在发芽，长成满畈绿油油的稻秧。佝偻着腰身的老农扶着电动喷雾器，影子与稻穗一同拔节，弯腰的弧度里，满是比蜜还稠的甜。

白鹭掠过晒谷场，翅尖扫过滚烫谷粒，惊起细碎金雨。田埂边蒲公英举着毛茸茸的笔，在蓝天书写未署名诗行。老水牛反刍的声响中，正发酵着下一个丰收的韵脚。

当高铁隧道穿透群山，车窗倒映的稻田泛起第七重浪。那些被工分丈量的岁月，在改革的风中抽穗扬花，结出比北斗更亮的果实。我们始终坚信，土地深处藏着未拆封的信笺，等待某个黎明，被第一缕阳光拆阅成漫天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