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时光易老,岁月易逝,不知不觉间,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如父亲在时光隧道里仅存的那个渐行渐远的佝偻背影。——题记</p><p class="ql-block">春天来了,晨雾里的老槐树又开始抽新芽了,特别青绿,特别抢眼。</p><p class="ql-block">我站在七楼的飘窗前,依稀看见楼下一个推婴儿车的老人,穿过了被雨水洇湿的梧桐树路道。树冠筛下的光斑,在蓝白色条纹的襁褓上轻盈跳动,它像极了三十年前落在母亲肩头的那一朵槐花。那时,她总爱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衫,衣摆被春风扬起时,我总担心她在下一秒,会化作一块云絮飘走。</p><p class="ql-block">老屋的阁楼里,至今还封存着我的童年。褪色的红木箱里,躺着那些玻璃弹珠和铁皮青蛙,泛黄的成绩单上稚拙的字迹正在隐隐褪色。最下面一层,压着一件蓝白色的校服,袖口还留着用圆珠笔画的满天星月。当年那个在晚自习偷看三毛的少年,是否能预料到多年以后,自己会在地铁的站台与人潮相撞时,突然会被衣袖里渗出的墨水味道刺痛眼眶?</p><p class="ql-block">老街旧书店的樟脑味里,藏着时间的褶皱。深秋的午后,偶然推开大学旁的旧书肆,霉斑与油墨交织的气息,瞬间唤醒了某些沉睡的神经。我的指尖拂过泛黄的书脊时,突然触到那本《飞鸟集》扉页上的钢笔字:“1989年4月3日购于先锋书店。”我蜷缩在书架后的藤椅里,看灰尘在光柱中起舞,忽然听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正在书架间奔跑,帆布鞋底摩擦木质地板发出了青涩的响动。那个总把微薄的零花钱换成诗集的男孩子,可曾想过中年时的自己,会把玫瑰金钢笔换成电子签名笔?</p> <p class="ql-block">梧桐树道路尽头的老照相馆拆毁前,我抢回了一卷未冲印的胶卷。显影液里浮现出十七岁生日那天的自己,长长的头发遮盖了整个脸颊,就如当今儿子额上的长发,总是将他的眼睫遮住。我对着镜头比着剪刀手,身后蛋糕上的蜡烛将熄未熄。此刻,书桌上的台历正翻到了霜降,玻璃板下压着昨夜写的便签,被荧光笔划去的数字像一串褪色的伤疤。</p><p class="ql-block">我的毛衣起球时,最像一圈一圈的年轮。那时,母亲每年冬至寄来的手织毛衣,在衣柜里摞成彩色的等高线。最底下那一件深蓝色的开衫,已经缩成了婴孩尺寸,袖口的毛球团变成了蒲公英的模样。某个夜晚,加班披上它赶写材料,袖管居然短了三寸,绒毛间却抖落出旧日的气息。高三晚自习教室的粉笔灰,图书馆顶楼晾晒的桂花香,还有初雪夜她围巾上沾染的薄荷香水味,还依稀可见。毛线在岁月里慢慢收紧,记忆却在不断膨胀,直至缝合线在肩头绽开了细小的裂口。</p><p class="ql-block">大巴车的玻璃,映出无数个重叠的面孔。在某个瞬间,我瞥见穿校服的自己正站在对面的车厢,书包带早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只顾埋头给电子手表换电池。我想穿过呼啸的疾风喊住她,报站声却突然撕裂了空气。再抬头看时,只见广告屏的冷光里,无数西装革履的倒影正被拉长成模糊的河流,但她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一丝怅然和懊恼。</p><p class="ql-block">超市的货架上,陈列着逐渐消逝的证词。在儿童节促销的堆头前,铁皮青蛙和竹蜻蜓被做成了复古文创,塑封在亚克力盒里却标价惊人。穿日本女高中生制服的女孩们,举着手机拍摄着玻璃弹珠,那些曾经滚落在我课桌肚的彩色星辰,此刻在射灯下凝固成了标本。我想告诉她们,真正的童年是膝盖结痂的夏日,是摔碎弹珠时的泪痕,是竹蜻蜓卡在瓦缝间的心碎。但最终,只是默默将购物车里的有机蔬菜码整齐,像整理一本错版的人生图鉴。</p> <p class="ql-block">母亲的白发,是在某个秋夜突然醒目的。她弯腰整理旧衣服时,月光顺着发丝淌下来,在全家人的衣服上汇成银色的溪流。旧衣服堆里,仿佛看见那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正在追捕蜻蜓,父亲的旧中山装的口袋里的电子表链闪着微光。“这是你五岁生日时,”母亲的指尖抚过旧衣服上的划痕,“闹着要穿开裆裤进田园,结果摔了满身泥,还被野蜂叮了几口。”我望着她手背浮起的青筋,突然听见时光在旧衣的翻动间簌簌落雪。</p><p class="ql-block">浴室里的镜子,最擅长制造温柔的凶案。每次擦拭身上的水雾,都会惊觉新添了很多纹路,那些褶皱里不知藏了多少岁月的颠簸,特别是两鬓和额前的银丝特别打眼。鼻翼两侧延伸向下,至口角外下方呈八字形的法令纹,像两条渐渐干涸的河床。眼角的细纹,是岁月撒下的粼粼渔网。少男时期厌恶的婴儿肥,不知何时悄然蒸发发酵,如同梅雨季节里晾不干的衬衫,在某日就突然间轻飘飘地坠入了地面。现在习惯在剃须时多抹几层润肤油,仿佛这样就能浇灌那些被年月晒伤的疆域。镜中人忽然与十八岁那个挤青春痘的男孩重叠,我们隔着蒸汽相望,他眼里的火焰正落在我的掌心,凝成了温凉的灰烬。</p><p class="ql-block">昨夜,我在整理书房时,从打翻的铁盒里滚出了半截铅笔。削笔刀旋出的木屑里,还蜷着1989年的那束阳光,那个伏在窗台前抄歌词的午后忽然复活。蝉鸣震耳欲聋,手摇蒲扇在作文本上投下了晃动的阴影,楼下传来磨剪子的吆喝声:“磨剪子呢!戗菜刀!”我摸索着铅笔末端的牙印,试图拼凑出被岁月蚕食的棱角,但始终未能完成。</p> <p class="ql-block">电子日历里,没有一丝折痕。纸质台历的最后一页被撕去时,会产生某种奇妙的痛感,像亲手折断时间的肋骨和筋骨。如今,手机里的日程表不断吞噬着待办事项,完成的任务化作数据流消散在空间云端。在某个失眠的夜晚,我疯狂翻找那些旧物,终于在饼干盒底下发现了1995年的日历卡。老茶渍还印着牙印,情人节那天的数字被画上了狂草的爱心,背面还有计算在职本科毕业考试倒计时的算式。那些被揉皱又展平的日子,在掌心跳动成濒死的蝴蝶。</p><p class="ql-block">梅雨时节,我回老宅收拾那些残存的旧物。吱呀作响的樟木箱底,藏着一个破洞的牛皮纸包,展开一看是中学生物课的蚕卵观察日记,上面歪歪扭扭的钢笔字记载着:“4月7日,蚕宝宝第三次蜕皮了。”纸页间,还夹着一片干枯的桑叶,叶脉里蜿蜒的绿意早已风化成褐色的掌纹。窗台里雨痕纵横,恍惚看见那个戴着小毡帽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尖在院前摘桑叶,红嘟嘟的脸在细雨里洇成了几颗朱砂痣。</p><p class="ql-block">还记得,自动铅笔芯总在书写中途自动断裂。在会议室投影仪的蓝光里,手写笔在平板电脑上流畅滑动。我忽然怀念起那个午后,2B铅笔在模拟试卷上折腰的脆响,也忽然想起那支老滴墨水的钢笔不听使唤。当时,前桌的女生转身向我借卷笔刀,木屑轻轻落在她的蓝白校服上,像一缕初雪坠入心海。如今,所有的笔迹都能撤回重新续写,却再也找不回那道让心跳漏拍的折痕。</p><p class="ql-block">午夜时加完班回家,电梯的镜面上映出眼下一道青影。按键红光跳动时,忽然想起高三那年,浑浊的15瓦灯光下的深夜。参考书堆成了一堵危墙,搪瓷缸沿留着殷红的齿痕,窗玻璃倒映着两个少年的身影。一个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函数,一个用钢笔尖蘸着墨水在画鸢尾花。此刻,他们是否仍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一个终将解开了所有人生方程,一个永远不必完成人生画作?</p> <p class="ql-block">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找到了他珍藏多年的钢笔。墨囊干涸得如深秋的一块荷塘,笔尖的银片却依旧光滑明亮。那是他在世时,给社员们记工分用的。那年春节他教我写福字,我的小手包着他的大手,钢笔在红纸上洇出一块肥硕的圆点,最后化成了一个圆坨。“要逆锋起笔,然后藏锋落笔。”他呼出的白气氤氲了他的镜片。如今,我握着他的钢笔签署文件,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能听见漫漫的旧时光在细碎的声音里崩裂。</p><p class="ql-block">在暴雨突至的那个黄昏,我在街道里一个便利店檐下避雨。一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紧紧攥着冰淇淋冲进来,裙摆溅满了泥点,仍笑得见牙不见眼。她的母亲一边擦雨水一边嗔怪,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夕阳里串成了琥珀项链。玻璃门开合间,我看见四十年前的自己,正抱着一个破皮球跑过水洼,笑声清脆,如檐角摇响的风铃。此刻,雨帘外的车灯汇成银河,我伸手接住凉薄的雨滴,却始终接住不了那个湿漉漉的盛夏。</p><p class="ql-block">听说老房子要拆迁那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阵穿堂风。掠过裂了缝的八仙桌,掀起泛黄的挂历纸,在布满划痕的朱漆门槛上徘徊不去。月光如银鱼游进天井,我看见无数个自己在此间穿梭。扎红领巾的在推铁环,戴团徽的在骑自行车,穿学士服的在拍照,披婚衣的在跨火盆。他们的笑语,在梁柱间织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网,而我只是静静地穿过这些透明的丝线,如同穿过自己过去层层叠叠的年轮。</p><p class="ql-block">今晨清扫书房,在砚台底下发现了半片干涸的墨迹。在用清水化开的一刹那,1997年的梅雨气息扑面而来。那时我总爱趴在窗边看雨打芭蕉,无端地生出些许愁绪,再发一些无名火。然后,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出团团墨云,写出一些“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诗句。如今写字楼落地窗外的雨幕里,无数伞花正在霓虹中沉浮。我端起冷掉的茶杯,看见杯底沉淀的,却是岁月碾碎的一片片星光。<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2月25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