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洞山夜月

踏雪赏梅

罗洞山的月亮总是来得很迟。当妈妈在厨房升起炊烟，罗洞山居亮起灯光，爸爸洗去一天的汗水坐在院子里吧嗒着山烟，天边的云霞褪成靛青，它才从东边群山的褶皱间慢慢浮起。这时的月亮像是洗过一样，亮晶晶的在山顶慢慢探出头来，像是悄悄的偷看罗洞山的美丽景色。月色是疏淡的、空灵的，像未及梳妆的美人，眉眼间笼着薄雾。夜风裹着草木的清香拂来，山居前稻田里传来蛙声，清脆得像是谁在轻轻叩击月光的琴键。

老宅门口的稻田在月色里铺展开来。月光流淌在水田间，高低错落的梯田，田埂上深绿的豆苗，翠绿的禾苗，便都镀上一层银边。风过时，月影便碎成满地的星子，飘摇着、闪烁着，却终又聚拢在田埂的水洼里。有夜露从叶尖滴落，在月光中摔成更细碎的银屑。此刻，连蛙声都变得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静谧。一群白鹭掠过稻田，雪色的翅尖扫过月光，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痕，很快便融入了远处黛色的山影。

田野上面的茶园的月色又是另一番光景。茶垄在月光下化作起伏的波浪，新芽的嫩绿晕染着朦胧的银白。茶树叶片上的露珠将月光凝成小小的镜子，每一片都映着天上的月，又倒影着人间的山。风过时，叶片轻颤，那些镜中的月便荡漾开来，与真月交相辉映，教人分不清哪片是天上掉下来的，哪片是土里长出来的。促织藏在枝叶深处鸣唱，清越的嗓音穿透月色，和稻田的蛙声互相唱和，惊起数不清的萤火虫。它们提着绿色的小灯，在茶垄间划出忽明忽暗的弧线，恍若星子不小心坠入了人间。

穿过茶园，老宅那周围的竹林的月色最是清幽。斑驳的月光从竹叶间筛下，地上便布满了细碎的碎银。竹影交错间，月色仿佛有了形状，一会儿是瘦长的剑，一会儿是温婉的眉，恍惚间竟似有人提着灯笼在竹林深处徘徊。竹叶沙沙作响，是月光在枝叶间游走时碰落的碎玉。有松鼠从竹梢跃过，抖落的月光便落在我的肩上，凉丝丝的，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星星。竹林深处传来潺潺的溪声，月光顺着溪流蜿蜒，将整条山涧都镀上了清辉。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见，圆润得像是被月色浸泡了千年。

山居人过着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的生活，待到明月升上山头，灯火便次第熄灭，老宅的轮廓便逐渐隐入群山，黛瓦上落了一层薄霜似的月色，仿佛时光在此凝固，显得格外静谧。饭厅的八仙桌静静立着，还飘着淡淡的饭菜的香味。月光从雕花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枝桠的影子，像是老宅的年轮。父母亲卧房的木窗虚掩着，月光顺着门缝溜进去，给褪色的木床染上一层柔和的光，仿佛还沾着昔日的温度。

月光透过厅堂的明瓦照进来，神龛里的紫砂香炉闪着神秘的光辉。圆月之夜，父亲总会在香炉点上一柱香，袅袅的轻烟，恍若游龙，升腾到高处。红色的香头，像盛开的希望的花。院角的桂花树在月光里站成剪影，偶有夜风拂过，便有几瓣桂花打着旋儿飘落，香气萦绕着整个老宅。

月影轻移，山岚漫过老宅的檐角。月光在黛瓦上流淌，给飞檐斗拱描上银白的轮廓。远处的山影在月色中模糊成深浅不定的青黛，与天边的云雾连成一片。竹林沙沙，稻浪轻摇，茶园呢喃，这些声音交织成夜的乐章，在月光里轻轻回荡。老宅的屋脊上，黑猫的身影一闪而过，月光在它的爪下碎成点点星芒。

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山月却仍恋着人间。它将自己的光晕渐渐晕开，给云朵染上淡红的胭脂。稻穗上的露水开始蒸发，化作袅袅白雾，融入晨曦之中。茶垄间的萤火虫一盏盏熄灭，最后一只也不见了踪影。竹林里的溪水却愈发明亮，朝阳的光辉已开始为它镀金。老宅的屋檐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飞起，它们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月色却在它们的翅尖上留下一抹淡淡的银痕。父亲已经踩着混合着月光和晨光的雾霭，在田间和禾苗低语，妈妈已经从菜园摘回带着露水的辣椒茄子豆角，厨房里干柴噼啪作响，茶油和蔬菜的香气溢满老宅。抬头看，西边杨何顶的山顶，一轮淡淡的月，像是用微黄色纸做的，正恋恋不舍地躲到山的后面去。

那是多年以前的景象了，现今的罗洞山，月色依旧老宅依旧，罗洞山的月亮总是这样——它将清辉倾泻在每一寸土地上，无论是稻浪、茶垄还是竹影；它把温柔的触须伸向老宅的每一块砖瓦，让陈旧的事物焕发新生。当晨雾完全散去，这夜的月色将完全隐入白昼，但月光留在稻叶上的银痕、茶芽上的露珠、竹影里的清辉，以及月色中氤氲的饭菜香气，都将成为它永不消逝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