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记事 / 黎李白 文

鸣箫

小学纪事

黎李白 文

时光的河悄无声息地流淌，转眼间，小学毕业已五十余载。半个世纪的风雨，本应将记忆冲刷得模糊不清，可是那些小学时光里的点点滴滴，却如窖藏的老酒，愈久弥香，在岁月的深处愈发清晰，仿若昨日刚刚发生。

一、入学时光：一碗鸡蛋粥与麻布书包

开学那天，晨光还未完全刺破薄雾，母亲就已在灶台前忙碌开了。平日里，早餐不过是稀得照人的番薯粥，可这天，母亲竟破天荒地为我煮了一碗鸡蛋粥。粗瓷大碗里，金黄的鸡蛋碎与浓稠的米粥缠绵在一起，升腾起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眶。母亲坐在我对面，眼神里满是慈爱与期许，轻声说道：“我孥今日去书房读书了，孥仔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勤力读书，考试争第一哈！”在母亲的认知里，学校永远是那个充满书香的“书房”。我望着母亲眼角的皱纹，用力地点了点头，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那鸡蛋粥香馥的滋味，至今还萦绕在舌尖。

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心里满是欢喜与期待。书包是母亲用自己织的黄麻布缝制的，结实耐用，上面还绣着“好好学习”四个工整的字。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为了绣这四个字，她特意跑了十多里路去找绣小孩背兜的二姨，央求二姨帮她做了字模，回来后把字模贴在书包上，熬了好几个夜晚才绣完成的。字模针脚细密，绣得很好，可见母亲花了很多心血。书包里面装着母亲用线订成的两本簿子和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还有母亲对儿子“好好学习”的殷切期望。一路上，我蹦蹦跳跳，书包也跟着在身后欢快地摆动，仿佛在为我即将开启的学习之旅而雀跃。

学校坐落在村子的一隅，三面环水，一面靠着村庄，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校道两旁，种着一窝窝生机勃勃的南瓜，它们的藤蔓肆意攀爬；墙角处，“雷公豆”的藤蔓也不甘示弱，相互缠绕着，织成了一张绿色的网。三排泥坯砖砌成的房屋，按“凹”字形式排列，安排六间教室。房屋围成的空地，是我们做早操的场地，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显得庄严、神圣。空地的两端，各有一个跳高跳远用的沙池，沙池旁边还有几张火砖砌成的乒乓球台，虽然简陋，却是我们课间嬉戏的欢乐天地。

教室的另一边，一畦畦番薯、玉米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塘边水面，竹竿扎成的浮架上，水蕹菜郁郁葱葱，宛如绿色的图画。教室只有门框，没有门，窗是用火砖垒成的梳齿窗，没有窗门，风可以自由穿梭，阳光也能毫无阻碍地洒进来，只是一到风雨天，我们就得和风雨“亲密接触”了。



二、校园趣事：杨桃故事与菜地之争

一年级的班主任姓黄，一位和蔼可亲的女老师，语文、算术两门主课都由她教授。第一堂课上，黄老师温柔地为我们编好座位，分发课本，从那一刻起，我们正式成为了一年级的学生。

在我们小学同学中，来自下湾村的小区同学格外热情。他家附近有一大片杨桃果树，杨桃树差不多一年四季都开花结果，家乡民谣：“红丝线，吊腊肉，系咁吊，系咁熟。”（“系咁”，当地土语，就是这样的意思，这句话也有越吊越成熟的意思。）说的就是杨桃。杨桃的果柄是红色的，像丝线，杨桃果熟的时候，真象满树红色的丝线吊着青黄色、晶莹剔透的腊肉，令人唾涎欲滴。每逢杨桃果实成熟的时候，小区总会摘上大袋小袋的杨桃，拿到学校分给同学们品尝。杨桃的味道有酸有甜，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无疑是难得的美味。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品尝着杨桃，一边嬉笑打闹，欢声笑语回荡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有一次，小区原本打算带着两袋杨桃来学校和大家分享，可是突然有事不能上学，只好托同班的小檬将杨桃带来。谁能想到，小檬竟调皮捣蛋起来，他跑到竹林里摘了几颗“指天红”小辣椒，悄悄地涂在杨桃上面。不知情的同学们拿到杨桃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瞬间，嘴唇迅速肿了起来，一个个都变成了“胖嘟嘟”的模样。黄老师来上课时，看着班上好几个同学那滑稽又痛苦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了解情况后，狠狠地批评了小檬一顿，小檬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低着头，满脸羞愧。

二年级时，上级传来指示：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仅要学文，还要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同时学制缩短，教育要进行革命……于是，小学由六年改为五年，我们教室外面的空地也被开垦成了三畦菜地，分给三个小组管理，开展种菜竞赛，看哪个小组收获的菜最多。

同学们在家都有过种菜的经验，一听说要开展种菜竞赛，个个热情高涨，摩拳擦掌，都想争第一。然而，在分菜地时，却发生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为了确保分菜地公平公正，班长安哥将三畦菜地编号，写好阄让三个组长拈。安哥所在的第三组组长动作迅速，抢先拈阄，幸运地拈到了最好的中间一畦菜地；第二组组长接着拈，拿到了最外面一畦菜地；而第一组女组长最后拈阄，只剩下最里边靠近棘竹林的一畦菜地了。这畦菜地被竹林遮挡，阳光稀少，属于最差的一块。一组女组长当场就火冒三丈，她杏眼圆睁，指责班长安哥分地不公，怀疑拈阄作弊，故意让自己组最后拈。说着说着，她气冲冲地冲过去，一掌就把班长安哥推倒在地，两人顿时厮打在一起。班主任宫志老师闻讯急忙赶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两人隔开。最后，大家只好将菜地改向开畦，重新拈阄分配，这场风波才终于平息。

班中大兴同学的爸爸是生产队队长，他借着这个便利，把爸爸的自行车骑来，驮着宫志老师一起去牛墟仔买回了“牛舌菜”菜苗，分给三个小组种下。三个组的同学都鼓足了劲，一有空就往菜园跑，浇水、拔草、除虫、施肥，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在同学们的悉心照料下，菜园里的菜长得绿油油的，菜杆一天比一天高，菜叶也越来越阔，三畦菜的长势都十分喜人，难分高下。

一天，分管校办小农场的魏主任来检查种菜工作。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三畦菜的生长情况后，皱着眉头对宫志老师说：“宫老师，依我看，你们班种的不是牛舌菜，这菜的样子倒像黄烟。”学校伙房师傅大全哥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他一看，大声惊呼道：“是烟叶！你们班种菜种出烟叶了！”原来，牛舌菜苗与黄烟苗极为相似，大兴和宫志老师在买菜苗时粗心大意，没有分辨清楚，误把黄烟苗当作牛舌菜苗买了回来。不过，错就错了，黄烟也是经济作物。到了收获的时候，晒干的烟叶竟然有五十多斤，最后由供销社收购，没想到，经济效益比种菜还要好，这也算是一场意外的收获了。



三、特殊岁月：地道里的欢乐与“偷米”引起的笑话

三年级时，“珍宝岛”事件发生，上级号召“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学校响应号召，在校园的大龙眼树下挖起了地道。那时正值冬天，地下水位较低，学校组织师生一起动手，经过一番努力，挖出了一段两米深、三米宽、十多米长的坑道。坑道上架着木桁，铺上木板，再覆盖上厚厚的土层，上面还预埋了十几条打通的毛竹作为通气孔。地道与地面之间，还用水管安装两个窥视镜，利用光线折射，可以在地道里看到地面发生的事情。地道的两头留有出入口，大约能容纳一百多人。

那段时间，我们看了电影《地道战》，被电影里的情节深深吸引。于是，我们也仿照电影，在地道中玩起了地道战游戏。大家分成两队，在地道里你追我赶，互相“埋伏”“偷袭”，欢笑声在地道里久久回荡。那时的我们天真地想着，要是真有侵略者进犯，我们依靠这个地道，一定能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然而，寒假过后，春天来了，雨季也随之而至。地道里渐渐积满了水，没过多久，地道就塌了。看着曾经给我们带来无数欢乐的地道变成了一堆废墟，大家都失落极了，我们就这样失去了一个玩地道战游戏的场所。

大队为了支持学校办学，给学校拨了几亩水田，作为学农基地——小农场。那段时间，学校还在不停地填水坑，为建校打地基。既要忙着种好小农场的地，又要去河滩挑土填建校的地基，我们学生基本是半天上课半天劳动，劳动强度不小。由于当时大家生活都不富裕，早餐和午餐都是番薯粥，根本吃不饱，肚子总是饿得咕咕叫。

班上有个同学叫华友，他的爸爸是生产队运输船的梢公，常年在海上跑运输，不在家吃饭。因为有爸爸的口粮粮剩下，华友家的粮食相对充裕。华友经常瞒着妈妈，偷偷从家里捎米出来，换“簸箕炊”吃。有时候，他心情好，还会请同学们一起吃。我因为帮他抄过作业，也有幸被他请过一次。那“簸箕炊”淋上酱油香油，配上蒜蓉，香气扑鼻，一口下去，软糯可口，香得让人差点把舌头都吞进去了。

可是纸包不住火，华友从家里偷米偷得多了，终于有一次被妈妈发现了。妈妈一脸严肃地逼问他拿米干什么，华友低着头，涨红了脸，就是不作声。妈妈见状，拿起竹枝，作势要打他，华友情急之下，灵机一动，眼白一翻，装作中邪的样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叫也不应。妈妈一下子慌了神，手足无措，急忙抱起华友，掐着华友的人中，颤抖着说：“华友，阿孥啊，快醒来！别吓妈妈！妈妈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华友忍着痛，继续翻着白眼不吱声，身体挺得僵硬僵硬的。华友的妈妈胆子都被吓破了，脚步都迈不开了，颤声呼喊：“二伯奶，快拿艾火来救我华友啊！”边喊边踉踉跄跄地跑去隔壁请邻居二伯奶来给华友炙艾抢救。妈妈刚一出门，华友就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撒腿就跑。那滑稽的模样，逗得旁人忍俊不禁。后来，班里就流行起了一个笑话：“华友偷米——装死吓妈妈”，每次说起这个笑话，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四、启蒙之师：老学究与自然课的启示

村中有一位老学究——胜儒伯，他以前教过私塾，学问渊博。得知我们几个小孩上学了，他总会在放学路上拦住我们，考问一些问题。有一次，他笑眯眯地问我们：“你们现在是读书人了，那你们知道文字是谁创造的吗？”我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课本上没讲过，老师也没提过，我们自然不知道。

胜儒伯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那模样就像阿Q炫耀“回字有四种写法”一样。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不懂。告诉你们吧，文字是字圣仓颉先生造的！顺便告诉你们，文字的力量巨大到不可估量，仓颉先生造出字来，天地震动，降粟雨，龙潜踪，鬼哭嚎！”那时的我们年纪还小，似懂非懂，但心里却对胜儒伯充满了敬佩，觉得他学识太渊博了。

胜儒伯见我们一脸崇拜，又接着炫耀说：“你们都不知道吧，仓颉先生还造错了几个字呢。”“仓颉造错字？”我们都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胜儒伯蹲下身，在地上边划边说：“你们看这个‘射’字，一寸的身，这不分明是‘矮’的意思吗？再看这个‘矮’字，一边是‘委’，一边是‘矢’，就是把箭矢发射（委）出去，这明明是弯弓射箭的‘射’。还有这‘牛’字和‘半’字，‘半’字两个角，看起来分明像牛的形状，而‘牛’字一边有撇，看起来只有一半，理应是‘半’字。这四个字，仓颉先生粗心大意，给弄反了。”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既然错了，为什么不换回来呢？”胜儒伯语重心长地说：“换不回来了。因为大家都习惯使用了！所以你们读书一定要细心认真，粗心大意可是会出大错的。”胜儒伯的这番话，就像一颗种子，种在了我们的心里，让我们明白了学习要严谨的道理。

到了五年级，小学的最后一年，课程里增加了《自然课》，由学校里最有学问的肖主任担任。肖主任学风严谨，要求十分严格。第一堂课上，他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盛有透明液体的烧杯，神情严肃地对大家说：“学习自然科学，最重要的就是观察要细致认真。只有认真观察，才能发现问题，找出规律。大家仔细看我做一个实验，之后，每个同学都要亲自做一遍。记住，一定要认真观察我是怎么做的。”

说完，肖主任把一个手指插入烧杯的液体中，抽出后又把手指放入嘴中吮吸。接着，他让我们每个同学都上讲台做这个实验。同学们尝过这液体后，脸上都露出了难受的表情，原来烧杯里装的是又酸又涩的酸醋！可奇怪的是，肖主任尝试后却没有丝毫难受的样子，这让我们疑惑不解。

望着我们满脸的困惑，肖主任微微一笑，解释道：“我让大家认真观察实验过程，可是你们都没做到。我是把食指放入液体中，吸吮的却是中指，所以，我并没有尝到酸醋的味道！”听了戚主任的话，我们恍然大悟。这个场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在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中，“认真观察”这四个字一直铭记在我心中，时刻提醒着我。

小学时光，虽然短暂，虽然没有华丽的校舍，没有先进的教学设备，但那时有母亲的关爱、老师的教诲、同学的情谊，有欢乐，有泪水，有懵懂，有成长。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往事，却如同璀璨的星辰，永远闪耀在我记忆的天空，让我终生难忘，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2025年4月22日写于广州光大花园榕岸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