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铜瓦门大桥弯成一道赤红色的虹,将石浦古镇与东门岛温柔相系。晨雾如纱,2.8平方公里的岛屿在薄曦中若沉若浮,恰似一枚被潮水轻推至岸边的贝壳,静静地卧在石浦镇的臂弯里。</p> <p class="ql-block">沿着渔港北路向东徐行,穿过铜瓦门大桥便踏上了东门岛的土地。车轮在山径上蜿蜒,转过一道弧线,海风裹挟着咸腥扑面而至——那是东门岛最原始的问候。蓦然间,眼前豁然开朗:两千余艘渔船密密匝匝地泊在港湾,桅杆如林,在晨光中织就细密的影网。这是休渔期独有的渔港图景。偶有三两货船犁开浑浊的海面,拖曳出雪白的浪痕。远处石浦古镇的红瓦白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洇染未干的水墨长卷。东门渔村枕山襟海,素有"浙江渔业第一村"美誉,三千岛民驾驭两千铁甲鲸,年复一年在蔚蓝的牧场上耕耘。</p><p class="ql-block">码头的晨曲早已悄然奏响。渔家女子三三两两盘坐岸边,彩巾裹首,十指在网眼间翻飞如梭。时而俯身咬断游丝般的线头,时而仰面抛落银铃般的笑声,眼角的纹路里沉淀着无数潮汐的记忆。不远处,年轻渔民正整理缆绳,或系着安全绳立于脚手架,为船只涂抹防腐新装。他们颈间的毛巾,是烈日下的一抹清凉印记。</p><p class="ql-block">循着海岸线行至岛的另一端,山路忽而折腰一转,化作环山玉带。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span style="font-size:18px;">浙东第一烽火堠的残垣、象山第一兵营的遗址、清代炮台的斑驳,都在山路两侧低语,我仿佛能听见历史在苔痕间窸窣作响。</span>东门渔村的历史可追溯至唐以前,彼时已是繁华的渔商埠头。宋嘉定二年设东门寨,元代改为巡检司。“新石埔,老东门”的民谚道尽沧桑。据传公元706年象山立县时,它已是辖村。千载光阴里,小岛见证过金戈铁马,也沐浴过市井繁华。</p><p class="ql-block">石浦人最津津乐道的,是1933年9月电影大师蔡楚生率《渔光曲》剧组来此取景的往事。那些光影与旋律,不仅记录着渔民的疾苦,更寄托着对民族渔业振兴的期许。这部中国首部有声电影,在1934年创下连映84天的传奇。</p><p class="ql-block">东南岬角上,一座白灯塔静静矗立。这是1915年任氏兄弟倾尽家财建造的东门灯塔。它的基座与礁石浑然一体,洁白的塔身托举着巨大的顶灯。当我轻抚它黝黑的胃壁,触到的是经年累月吞吐黑暗凝结的锈迹——那些与寂寞熬炼的灰烬。砖石塔身虽已爬满岁月的皱纹,却依然挺拔如傲立的老松。</p><p class="ql-block">灯塔旁的小屋里,“出其东门,介尔昭明”八字墨宝力透纸背,乃蔡元培先生手泽。1927年多事之秋,他与马叙伦为躲孙传芳追捕曾在此避难。守塔老人讲述,任氏兄弟不仅悉心款待,更亲自驾船护送南下。神奇的是,沿途海盗闻知灯塔主人,非但不劫,反而护航。这个温暖传奇在岛上流传百年,至今听来仍令人动容。指尖摩挲斑驳砖墙,仿佛能触到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余温。</p> <p class="ql-block">有关戚继光这位抗倭民族英雄,岛上有个传说。相传,明代嘉靖年间,倭寇大举入侵石浦东门,戚继光的军队和渔民兄弟众志成城,奋起抗击。在一次军民欢庆抗倭大捷的晚宴中,各种菜肴洗切好正准备下锅,忽闻探子来报,另一支倭寇为报复前来进犯。眼看军情危急,伙夫匆忙将各种小菜统盘倒入锅内掺上薯粉,做成“糊粒”,将士们你一碗我一碗像吃着珍肴美味,个个士气大振,奔赴战场,将敌人一举歼灭。这一天是正月十四,从此,每年的正月“十四夜”,家家户户吃“糊粒羹”就成为当地盛大的节俗。</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自古以来,每次出海,渔民都会去庙里烧香、磕头,祈祷平安,祈求丰收。因此,</span>东门岛庙宇星罗,有象山最早寺庙之一的东门庙、倚山面海的城隍庙、追颂元朝守边将领王刚甫的王将军庙、渔家佑神妈祖庙等大小庙宇11座。</p><p class="ql-block">作为土生土长的象山人,我深知东门岛的倔强。它每年会经历数次台风袭击,每次台风来袭时,十几级狂风卷起惊涛,渔船如归巢的雏鸟紧偎港湾。而东门岛就像一位钢铁卫士,屹立在风浪最前沿。正是千年的惊涛骇浪,淬炼出岛民海蛎般坚韧的品格。</p><p class="ql-block">走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名叫阿洪的渔村人。我们沿着堤岸走了很远。他指着东门——朝向东海的地方——那水天一色处说:“看,每年开渔时,我们的船就是从那里出海的。”是的,一片辽阔的东海,敞开它的怀抱,拥抱着驾船而来的渔民。可以想见,当年为什么蔡楚生要选择此地作为《渔光曲》的外景拍摄地,实在是因了它的闻名遐迩。</p><p class="ql-block">百年沧桑,今天的东门渔村早已旧貌换新颜。当年的剧组是从石浦摇橹渡海上岛的,而如今,跨海大桥如虹飞架,车子可以在桥上疾驰。全村八成青壮年从事海洋捕捞,近三百艘大马力渔船劈波斩浪。渔业冷库、码头、交易市场鳞次栉比,渔民会所、文化公园、博物馆讲述着时代的变迁。漫步海边观光道,不禁感慨:不仅《渔光曲》中的破落景象已成云烟,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巨变更令人惊叹。海还是那片海,风还是那样的风,但“破渔网”、“腹内空”的摇橹时代,已永远沉入历史的海底。</p><p class="ql-block">于礁石间辗转,我找到了蔡楚生、王人美、韩兰根、聂耳他们肩并肩、手挽手站立过的那块巨大礁石。斯人已逝,但我似乎看到他们当时一脸阳光的样子。那是为了渔民的生计而呐喊的一群艺术家,历史的变革也包含了这些艺术家的心血。</p> <p class="ql-block">迎面吹来送潮风,我们踏上了归程。此时,我突然想起高鹏程的一首诗:</p><p class="ql-block">如果你在海边住得足够长久,你会知道那些树</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会有奇怪的弯曲</p><p class="ql-block">你会知道,台风天</p><p class="ql-block">它们怎样把自己绷成一张逆风之弓</p><p class="ql-block">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你会看到码头边</p><p class="ql-block">一粒盐,怎样把一根碗口粗的铁链咬成一截一截的铁锈</p><p class="ql-block">如果你有兴趣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把一艘船牢牢拴住的</p><p class="ql-block">不是钉在水泥里的丁字钢柱</p><p class="ql-block">而是朝向海面的那些渔嫂的眼神</p><p class="ql-block">稳住我们的生活的,也不是船舱里满仓的渔获</p><p class="ql-block">不是空舱时的压舱石</p><p class="ql-block">而是一只深埋在淤泥里的锈迹斑斑的锚</p><p class="ql-block">东海浩渺,波光粼粼,它向东门渔民张开怀抱,同时也在期待着我们,再谱写出一部新的《渔光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