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嘉靖十六年盛夏，宣府镇城楼上的铜铃被狂风扯得叮当乱响。新任宣府巡抚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问行勒住枣红马，望着瓮城墙上斑驳的箭痕，左手下意识按紧腰间的鎏金佩刀——这是皇帝赐给都察院御史的巡边信物，此刻在掌心沁出一片冷汗。</p><p class="ql-block">"大人，这是去年俺答部破城时留下的箭簇。"随从幕僚周明远驱马上前，袖中抖出半支锈迹斑斑的狼牙箭，箭头还沾着褐色的血痂，"当时守军缺少物资，竟拿百姓的铁锅熔了铸箭头。"</p><p class="ql-block">张问行喉间一紧，目光扫过城门口蜷缩的流民——老弱妇孺挤在坍塌的屋檐下，啃着发黑的菜饼子，几个孩童眼巴巴盯着他鞍边的粮袋。忽然想起昨夜驿站收到的军报：大同兵变后，宣府粮仓仅存三日之粮，而独石口的城墙已被雨水泡出三道裂缝。</p><p class="ql-block">"去总兵府。"他猛地扯动缰绳，马蹄溅起半尺高的泥花。</p><p class="ql-block">总兵府正堂弥漫着浓烈的酒气。现任总兵李瑾敞着衣襟斜倚胡床，左拥歌姬右擎酒盏，见张问行踏入，才懒洋洋起身，腰间玉佩上的"御赐忠勇"四字在烛火下晃得人眼晕。</p><p class="ql-block">"张大人长途跋涉，不如先尝尝塞北的葡萄美酒？"李瑾甩袖示意歌姬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泛起涟漪。</p><p class="ql-block">张问行按住杯口，目光落在堂下立柱上的刀痕："本官记得，宣府镇例有'戎装不卸、酒不入营'的军规。"</p><p class="ql-block">李瑾挑眉大笑："大人可知，上月俺答部的马刀离本官咽喉只有三寸？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他忽然贴近，压低声音，"听说大人要清屯田？劝您别白费力气，那些地早被各位参将老爷改了鱼鳞图册……"</p><p class="ql-block">"啪！"张问行拍案而起，震得酒盏跌落，"明日卯时，本官要见宣府所有卫所的屯田册。若再有人私占军田..."他手按佩刀，"休怪本官用都察院的尚方剑！"</p><p class="ql-block">破晓时分，张问行带着二十名锦衣卫出现在宣府卫屯田。晨雾中，大片农田荒芜，田埂上横七竖八躺着断犁破耙，远处土窑里窜出几缕青烟——那是逃荒的戍军在煮野菜。</p><p class="ql-block">"大人，这片地原是第三卫的屯田。"老军户王顺佝偻着背，手指向土坡后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去年秋天，参将张世勋的马队就把我们赶了出来。"</p><p class="ql-block">张问行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搓碎——土质疏松肥沃，显然有人精心打理。忽闻身后传来马蹄声，转头见张世勋带着十余名亲兵驰来，马鞍上挂着刚猎获的野兔。</p><p class="ql-block">"张大人好兴致啊！"张世勋甩着马鞭跳下马，皮靴踩过麦田，惊起几只蚂蚱，"这地儿野兔子多，大人要不要试试咱家的弓箭？"</p><p class="ql-block">"这是军屯还是猎场？"张问行盯着他腰间的象牙扳指，"把鱼鳞图册拿来。"</p><p class="ql-block">"图册？"张世勋吱唔了一声，朝亲兵使眼色，"昨儿夜里军帐漏雨，怕是沤烂了。"</p><p class="ql-block">话音未落，周明远已带着几个书吏冲进土窑，捧出一摞沾着霉斑的账本。张问行翻开其中一本，只见墨迹新鲜，屯田数目竟比实际多出三成。</p><p class="ql-block">"好个'沤烂了'。"张问行将账本摔在张世勋脚下，"即日起，所有卫所屯田重新丈量。若再发现虚增数目..."他抽出锦衣卫令牌，"锦衣卫镇抚司的诏狱，可容得下贪墨的蛀虫！"</p><p class="ql-block">三日后，当第二万三千亩屯田的木牌插回王顺家地头时，老人捧着木牌老泪纵横："三十年了，总算又见着自家的地了..."他忽然跪下，身后几十名戍军齐刷刷跟着磕头，惊飞了树上的寒鸦。</p><p class="ql-block">张问行连忙扶起老人，袖中滑落一张纸条——那是昨夜收到的匿名信，威胁他"莫管闲事"，否则"暴毙荒野无人收尸"。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进腰带，望向远处正在操练的士兵，新配发的火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p><p class="ql-block">嘉靖十六年霜降，独石口的烽燧突然亮起赤色浓烟。"报——俺答部先锋八千骑犯边！"斥候滚鞍下马，膝盖磕在城砖上渗出鲜血，"前锋已过洗马林堡！"</p><p class="ql-block">张问行站在重修的城墙上，望着北方天际腾起的尘雾，握紧了望远镜——这是他用节省的军饷从西洋商人处购得的稀罕物。镜中，蒙古骑兵的毡帐如黑云压境，中间那面绣着狼头的大旗正是俺答汗的先锋官阿古拉。</p><p class="ql-block">"传我将令：所有火铳手登城，神机营埋伏左翼山谷。"他转身对周明远，"派人快马驰报榆林卫，调兵增援。"</p><p class="ql-block">"大人，<span style="font-size:18px;">来不及了</span>..."周明远面露难色。张问行解下佩刀递给亲兵，"告诉将士们，本官与他们同守此城！"</p><p class="ql-block">正午时分，第一波攻击开始了。阿古拉的骑兵顶着牛皮盾冲向城墙，城上滚木礌石如暴雨倾泻，火铳声此起彼伏。张问行亲自点燃一门虎蹲炮，炮声轰鸣中，前排骑兵连人带马被炸飞。</p><p class="ql-block">"汉人果然有了新家伙！"阿古拉勒住受惊的战马，望着城楼上镇定指挥的张问行，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他忽然举起马刀，用蒙语大喊："攻下城池，金银女子任你们抢！"</p><p class="ql-block">就在此时，侧翼突然传来马蹄声——一支打着"宣"字旗号的骑兵杀出，正是张问行提前埋伏的轻骑营。领军的千户挥舞马刀，砍断了蒙古军的攻城绳。</p><p class="ql-block">战至黄昏，俺答军终于退去。张问行倚着城墙坐下，摸出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这是临行前夫人塞给他的内黄老酒，此刻酒液混着硝烟味，却格外暖胃。</p><p class="ql-block">周明远递来战报："此战毙敌三百余，我军伤亡八十二。独石口城墙无恙。"</p><p class="ql-block">张问行望着天边将熄的烽火，想起有言官奏他"仅得一时之效"。他苦笑一声，喃喃道："至少这一时，百姓能睡个安稳觉了。"</p><p class="ql-block">嘉靖十七年春日，宣府镇的桃花刚开，张问行便接到了调令。</p><p class="ql-block">"大人真要回京城？"王顺带着几个戍军堵在巡抚衙门门口，手里捧着新收的麦饼，"您走了，那些贪墨的官儿又要回来..."</p><p class="ql-block">"朝廷自有安排。"张问行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这是新继任的巡抚大人的手谕，屯田之事不会变。而且他也会继续本官开关互市的政策不变。”说完，他摸了摸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蒙古人送的短刀，刀柄上刻着"互市友好"的蒙文。</p><p class="ql-block">正好路过集市，阿古拉牵着一匹汗血宝马走来，身后跟着驮满毛皮的骆驼。他隔着人群望见张问行，抬手行了个蒙古礼。</p><p class="ql-block">"汉人巡抚，你很会做生意。"阿古拉指着骆驼上的茶叶，"我们的勇士喝了你的茶，都说比马奶酒还香。"</p><p class="ql-block">张问行微微一笑说："希望下次互市，能看到贵部的良马。"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但别让你的骑兵踏进我宣府半步。"</p><p class="ql-block">阿古拉拍了拍宝马的脖子大笑道：“只要你巡抚大人的互市边贸在，大人放心，我来也是一个卖马倌。”</p><p class="ql-block">暮春的风卷起市集的尘埃，张问行翻身上马，回望宣府城楼。城墙上，"宣府镇"三个大字被重新漆成朱红色，在阳光下夺目耀眼。他摸出袖中夫人的家书，信纸边缘还带着内黄红枣的清香。</p><p class="ql-block">"驾！"马蹄声中，他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京的官道。身后，王顺一行人的呼喊渐渐模糊，唯有风中传来的驼铃声，依旧回荡在塞北边墙的长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