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

薛宏新

薛宏新/老夫老妻

天还没大亮透，那层薄纱似的雾气还缠在窗棂上，老两口的屋里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老伴儿先起了身，动作轻得像片羽毛，怕惊扰了还在睡梦里的老头子。她趿拉着那双旧布鞋，鞋底磨得薄了，踩在地上也没个声响，就那么悄没声儿地出了屋。

厨房里，老伴儿熟练地捅开炉子，火星子噼里啪啦地溅起来，像一群欢快的小精灵。她把昨儿就泡好的小米倒进锅里，添上水，盖上锅盖，又转身去择菜。那双手，关节有些粗大，手指头也弯弯的，像是被岁月掰扯过似的，可动作依旧麻利。

老头子在屋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喊了声：“老太婆，几点了？”老伴儿在厨房应道：“还早呢，你再睡会儿。”老头子却已经起了身，慢悠悠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扣子还扣错了一颗，自己却浑然不觉。他踱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老伴儿忙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了翘。

“你说你，起这么早干啥，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的，还能饿着自己？”老头子嗔怪道。老伴儿头也不回，笑着说：“你懂啥，这粥啊，就得小火慢慢熬，熬出来的味儿才正。你胃不好，吃这刚合适。”老头子听了，心里暖乎乎的，嘴上却还硬着：“就你事儿多。”

早饭上桌了，小米粥熬得黏黏糊糊的，上面浮着一层金黄的米油，像抹了层蜜似的。还有一碟腌得透亮的萝卜干，一小盘翠生生的凉拌黄瓜。老两口面对面坐着，默默地吃着饭。偶尔，老头子会夹一筷子萝卜干到老伴儿碗里，说：“你尝尝，这味儿还成。”老伴儿也不推辞，笑着吃下，说：“是挺脆生。”

吃过饭，老头子就搬了把小板凳，坐在门口的槐树下。那棵槐树，打他们年轻时就种下了，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像把大伞似的，遮住了大半个院子。老头子掏出烟袋，装上烟丝，点着了，悠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青灰色的烟圈。烟圈慢悠悠地往上飘，飘过槐树的枝叶，散在空气里。

老伴儿在屋里收拾碗筷，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和着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倒像是一首生活的乐章。收拾完，她也搬了把椅子，坐在老头子旁边，手里拿着一件老头子的旧衣裳，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针脚，细密又匀称，像是一行行工整的小楷。

“你说，咱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老头子突然感慨道。老伴儿的手顿了顿，针尖在衣裳上轻轻点了一下，说：“可不是嘛，一眨眼，都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刚嫁给你那会儿，你也是这么个懒样儿，啥活都不爱干。”老头子嘿嘿一笑，说：“那会儿我不是年轻嘛，不懂事儿。这么多年，多亏了你，把家里拾掇得妥妥当当的。”

老伴儿的脸微微红了，像天边的晚霞。她白了老头子一眼，说：“就你会说好听的。这么多年，咱俩也没少拌嘴。”老头子深吸了一口烟，说：“拌嘴归拌嘴，可心里还是惦记着对方。就像这烟，呛是呛了点，可抽习惯了，还离不了呢。”

他们想起年轻那会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老头子在工厂上班，一个月就那么点死工资，要养活一家老小。老伴儿就在家里，带着孩子，还种着几分自留地。有一回，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老伴儿偷偷把自己的嫁妆——一对银镯子拿去当了，换了点粮食回来。老头子知道后，气得直跺脚，说：“你这是干啥，那是你的陪嫁，咋能说当就当了呢？”老伴儿却笑着说：“啥陪嫁不陪嫁的，一家人能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从那以后，老头子干活更卖力了，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老伴儿过上好日子。

还有一回，孩子生病了，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老两口心急如焚，背着孩子就往医院跑。那时候没有车，就靠两条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里路。到了医院，老头子累得瘫在地上，老伴儿也顾不上自己，抱着孩子就往急诊室冲。等孩子退了烧，老两口才松了一口气，相拥着哭了起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有苦也有甜。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像鸟儿一样，一个个都飞出了这个院子，在外面安了家。家里就只剩下老两口，冷冷清清的。可他们也不觉得寂寞，有彼此陪着，日子就还有滋有味。

午后，阳光暖暖地洒在院子里。老伴儿在屋檐下晒着被子，那被子在阳光下舒展开来，像一朵大大的棉花糖。老头子则在一旁侍弄着他的那几盆花。那些花，都是些普通的花草，有月季、茉莉，还有几盆仙人掌。老头子像照顾孩子似的，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看着花儿开得娇艳，他的脸上就乐开了花。

“老太婆，你看这茉莉，开得多香啊。”老头子招呼着老伴儿。老伴儿走过来，凑近闻了闻，说：“还真是，这香味儿，闻着就舒坦。”老头子摘了一朵茉莉花，别在老伴儿的鬓角，说：“你戴着，比这花还好看。”老伴儿的脸又红了，嗔怪道：“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没正形。”可那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扬。

傍晚时分，天边被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橙红色。老两口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一点点地落下山去。晚风轻轻拂过，带着槐花的香气，还有泥土的芬芳。老头子把老伴儿的手握在手里，那双手，已经布满了皱纹，干巴巴的，可握在手里，却让人觉得无比踏实。

“老太婆，这辈子能和你一起过，是我最大的福气。”老头子轻声说道。老伴儿靠在老头子的肩膀上，说：“我也是，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

夜深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村子里亮了起来。老两口回了屋，躺在床上。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他们知道，这平淡的日子，还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有的只是相濡以沫的陪伴，和岁月沉淀下来的深情。

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老两口就像两棵相互依偎的老树，根紧紧地缠在一起，枝叶在风中轻轻摩挲。他们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一起看过了日出日落，一起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那些曾经的争吵、曾经的泪水，都化作了如今嘴角的一抹微笑，化作了心中最温暖的回忆。

日子还在继续，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老两口还会像往常一样，一个在厨房里忙碌，一个在门口抽烟；一个在屋里缝补衣裳，一个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他们的故事，没有波澜壮阔的情节，却像一首悠扬的老歌，在岁月的长河中，缓缓地流淌着，诉说着老夫老妻之间那份深沉而又真挚的爱。

就像那棵老槐树，年年岁岁，花开花落，却始终坚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见证着老两口的一生。他们的爱，也如同这老槐树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里，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动摇。在这平凡而又琐碎的生活里，他们用一生的时光，书写着属于他们的爱情传奇，那是一种不需要言语，却能深深打动人心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没有太多的浪漫与激情，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陪伴，是彼此在困难时刻的不离不弃，是在平淡日子里的相互理解与包容。老夫老妻之间的爱，就像一杯陈酿的酒，越品越香，越久越醇。它藏在那一顿顿热气腾腾的饭菜里，藏在那一次次默默的牵手中，藏在那一个个相视而笑的瞬间里。

日子还在继续，明日朝阳自会如期跃出东山。老两口的日子，似村口那条潺潺溪流，不疾不徐，却自有其韵律与节奏。

清晨，天光初绽，老伴儿又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起了身。她轻轻推开窗，让带着露水气息的晨风涌进屋来，那风里裹着泥土的芬芳，还有远处菜地里青苗的清新。她熟练地生起炉子，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响，像是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她把昨夜泡好的红豆倒进锅里，准备熬一锅红豆粥，老头子就爱这甜糯的滋味。

老头子在屋里翻了翻身，醒了。他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笑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柔。他慢悠悠地穿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灰的汗衫，趿拉着那双旧拖鞋，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老槐树，在晨光里舒展着枝叶，像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在诉说着新一天的欢喜。

老头子走到老槐树下，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他种的那几株丝瓜。丝瓜藤顺着竹竿攀爬，已经开出了嫩黄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一群穿着黄裙的精灵在跳舞。他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藤蔓，嘴里嘟囔着：“小家伙们，可得好好长啊，等结了瓜，给老伴儿炖汤喝。”

这时，老伴儿在厨房里喊道：“老头子，来搭把手！”老头子应了一声，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快步走进厨房。老伴儿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铲，在锅里翻炒着青菜。灶膛里的火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老头子接过锅铲，笑着说：“你歇会儿，我来。”老伴儿也不推辞，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老头子翻炒的动作，那动作虽然有些迟缓，却透着一种别样的沉稳。

早饭端上桌，除了红豆粥和炒青菜，还有一碟自己腌的糖蒜。老两口面对面坐着，默默地吃着饭。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的身上，像是给他们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偶尔，他们会抬起头，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对生活的满足，也有对彼此的深情。

饭后，老头子扛着锄头，准备去菜地里转转。老伴儿拿着个小篮子，跟在后面。菜地里，各种蔬菜长得正旺。绿油油的菠菜，像一块块翡翠；红彤彤的西红柿，像一盏盏小灯笼；还有那紫色的茄子，弯弯的，像月牙儿。老伴儿蹲下身子，开始采摘成熟的蔬菜，她的动作轻盈而熟练，仿佛在与这些蔬菜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老头子则挥舞着锄头，给蔬菜松松土，除除草。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滴在泥土里，瞬间就被吸收了。

“老头子，你看这黄瓜，长得多水灵。”老伴儿举着一根黄瓜，笑着说道。老头子直起身子，擦了擦汗，看了看黄瓜，说：“是啊，这都是你的功劳，把菜地侍弄得这么好。”老伴儿嗔怪道：“就你会说好听的，还不是咱俩一起打理的。”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老两口扛着锄头，提着篮子，慢悠悠地往家走。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几个村里人，大家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哟，老两口又去菜地啦？”

“是啊，去瞧瞧菜长得咋样。”

“瞧瞧这日子过的，多舒坦。”

老两口笑着回应着，心里满是欢喜。在他们看来，这平凡的乡村生活，就是最珍贵的幸福。

回到家，老伴儿把采摘回来的蔬菜洗净，一部分放进冰箱，一部分准备中午做菜。老头子则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泡了一壶茶，慢悠悠地喝着。他看着老伴儿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觉得这日子就像这壶茶，越品越有滋味。

午后，阳光变得慵懒起来。老伴儿坐在堂屋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着。老头子则躺在旁边的躺椅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老伴儿看着老头子熟睡的样子，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幸福的印记。她轻轻地给老头子盖上一条薄毯，生怕他着了凉。

时光就在这平淡而又温馨的日子里缓缓流淌。傍晚时分，天边被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晚霞，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紫的像梦。老两口又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一点点地落下山去。晚风轻轻拂过，带来了丝丝凉意。

“老太婆，你说这日子，咋就过得这么快呢？”老头子感慨地说道。老伴儿靠在老头子的肩膀上，轻声说：“快也好，慢也罢，只要咱俩能一直这么相互陪着，就挺好。”

夜深了，繁星点点，像镶嵌在黑色天幕上的宝石。老两口回了屋，躺在床上。听着彼此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度，他们的心里无比踏实。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在这温暖的被窝里，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相互依偎着，憧憬着未来的生活。

如今，未来的日子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时光，而他们依然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他们的爱情，没有海誓山盟的壮烈，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有的只是在这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就像那村口的老井，虽不起眼，却源远流长，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又像那山间的野花，虽不娇艳，却散发着淡淡的芬芳，在岁月的长河中，默默地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

他们知道，未来的日子或许还会有风雨，或许还会有坎坷，但只要彼此在身边，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会继续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守着这份平淡而又珍贵的爱情，直到地老天荒。就像那棵老槐树，年复一年，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见证着他们的爱情，也见证着这世间的沧桑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