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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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固执地相信，山是岁月的化石。当春阳将鎏金的光晕浸染乾县新阳的方山与尖山，那些青铜器纹路般的山褶深处，忽然涌出千万簇杨槐花。细碎的白花在荆棘丛中浮沉，宛如时光长出的云絮，将我们五十年前在阳伯初中垦荒的坡地，温柔地覆成流动的雪原。

山风掠过时，清冽的芬芳便顺着记忆的裂隙漫漶。那些被荆条划伤掌心的开荒岁月，此刻正化作花枝上晶莹的甜——每串槐花都悬着晨露，像是往事的结晶，在阳光下折射出我们曾用青春丈量过的，山与山的间距。

那时的山瘦得能看见肋骨。我和同学们挥着生锈的镢头、锨，在荒草堆里刨出些许泥块。春寒料峭，间歇喝着从附近老乡家里借来的窖水，喉结滚动的声音都带着冰碴。如今倔强的刺槐撑裂年轮，枝干皲裂处渗出的琥珀色树胶，倒像是当年凝固的青春血珠。

转过山坳便听见轰鸣。七十年代的拖拉机出现过的地方，几台崭新的挖掘机正在作业，金属碰撞的脆响让我恍惚。父亲总爱在黄昏收工后，用棉纱一遍遍擦拭他的履带式拖拉机东方红-75，油污浸透的工装口袋里永远装着薄荷糖。此刻某台机器的散热孔腾起白雾，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父亲摘下鸭舌帽擦汗的模样重叠——他鬓角的汗珠在夕阳里凝成琥珀，坠落在永远散发着柴油味的土地上。

山路旁的老柳树仍悬着半截铁铃，锈蚀的钟舌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1976年清明，我们就是听着这沙哑的铃声集合下地。父亲常把拖拉机停在树荫下，引擎余温烘着铝饭盒里的玉米糁子，腾起的热气把柳叶都熏得蜷了边。有次我偷蘸他的机油，在驾驶室玻璃上画了只歪扭的雀儿，父亲攥着棉纱追了我半面山坡，笑声惊飞了真正的鸟群。

风捎来炸麻花的土菜子油香。方山庙会的红墙被春雨洗得发亮，石阶缝隙里挤满青苔。当年母亲背着背篓上山，新炸的麻花用粗麻纸包着，油渍在纸上洇出朵朵梅花。她总要把第一根供在神龛前，袅袅香烟里合掌的模样，像株虔诚的麦子。如今卖食品的摊贩都用塑料袋装点心，唯有庙前的老柏树还记得，有个老人曾把卖麻花当成营生，风里来，雨里去，不知困乏，不知饥渴，不知苦累，不知停歇。

神龛下的功德箱中也曾有过母亲的捐款，虽微不足道，却也略表寸心。那年大旱，她把收入换成香灰时，虔敬地说要用烟火气接天上的雨。细观母亲的布鞋在青砖上磨出湿痕，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后来被无数香客覆盖，却始终硌在我心口最软的皱褶里。

我在高峰寺的飞檐下小憩。琉璃瓦当滴落的雨水敲打石臼，叮咚声里浮起旧时光的倒影：父亲踩着拖拉机离合器碾过板结的黄土，履带卷起的尘埃落在母亲发间；我躲在拖拉机阴影里吃麻花，酥脆的声响惊飞了觅食的麻雀。那时的春天总带着饥饿的焦灼，却也在粗粝中长出了韧劲。

雨水在石臼里积成小小的镜面，倒映着飞檐上残存的彩绘——蓝脸的雷公举着凿子，正对准我记忆里某个溽热的午后。那天父亲教我认仪表盘，红色指针在“水温表”上颤抖，像极了母亲炸麻花时油锅里浮起的气泡。当我终于能让拖拉机笔直前进，父亲递给我一颗薄荷糖，清凉的甜混着柴油味，成了我对“成长”最原始的注解。

暮色漫上尖山时，成群的家燕掠过返青的麦田。当年栽下的泡桐已亭亭如盖，紫色花穗落在拖拉机曾经犁过的土地上。也许，某个树下可能埋过母亲走的匆忙遗失的麻花，油香味陪着树根一直往下长。现在树根拱起了地面，缝隙里钻出几株鹅黄的蒲公英，轻轻一吹，便带着往事的绒毛飘向更远的山丘。

下山时，月亮正从方山左侧方向尖山上空浮起来。新修的水泥马路上泛着冷光，却照不见那些嵌在泥土里的车辙与脚印。当夜行卡车的远光灯扫过山壁，五十年前的青年们突然从山拐角处走出，扛着锄头走向黎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拖拉机正突突地碾过春天的脊梁，而母亲背着空了的背篓，站在瑟瑟寒风里，发丝间沾着炸麻花时落下的面粉，像一场永远不肯融化的春雪。

山脚下的羊毛湾灌区输水干渠，依然搬运着碎银般的月光，只是再没有薄荷糖纸折的小船顺流而下。我拾起块带着拖拉机履齿印的土坷垃，干燥的泥土在掌心慢慢温热，恍惚又变成母亲刚出锅的麻花。那些被机械吞噬的岁月，那些被野花覆盖的伤痕，此刻都化作山岚轻轻裹住我——最锋利的怀念原是春风，总在结痂处剜出新芽。

山不语，只把所有的故事都酿成了草种，等某个迷路的春天再来时，漫山遍野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