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我们几乎坐了一上午的车,从文成到泰顺,又从泰顺到文成,绕了很大的一个弯,只为到朋友老家上坪去看一看。我在车上被绕的晕头转向,忍不住问了好几次快到了没,终于在最后一次快到了的答复中,我看到原来的水泥路变得瘦骨嶙峋起来,久闻了的黄土沙石机耕路,又在山腰向下盘旋起来。</p><p class="ql-block"> 没有护栏,路边的山沟以粉身碎骨的落差,一眼看去便是惊悚的感觉。车上有人开始惊呼,更多是屏住呼吸,一番颠簸后,车子终于在一个山弯停了下来。几个人在山坡上等着,介绍后才知道是这里的村干部(由于这里村民大多已外迁,他们都是特意从四处赶过来的)。下车前,我问朋友,你老家呢?</p><p class="ql-block"> 没了。我顺着朋友的眼光看去,只看到一片青山阻隔,依稀青山远处,或是一片烟云,或是一汪湖光。家园何在?其实在或不在,都是几番轻风来,几缕波痕过。恍惚下得车来,我们被安排先去看看墓道坊。</p><p class="ql-block">一、墓道坊:时光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阳光热烈,在半遮半掩的草荫树蔓下,一条爬有青苔的湿滑古道把我们的脚步踹息送上了山门,于两山交汇处,两棵古松颤立两旁,一棵是枝叶犹绿,一颗却秃了毛发。那身子骨上遗留的焦黑,见证了一次山火蔓延,过百年的生命在烈焰中失去了青葱繁茂,岁月沧桑,无处不在,哪怕是盛夏如花,有时候也会瞬间荒芜。树犹如此,唯有叹息。一声长叹,是脚步歇息的尾气。</p><p class="ql-block"> 墓道坊,顾名思义就是建在墓道前的牌坊。牌坊就在古松的后面,条石砌就的身躯,在这荒山野岭一站就是世纪的转瞬,黑褐斑点,是风霜雨雪洗不尽的时间皱纹,直到我们走到它的跟前,才发现它的身子骨也已开始松懈。一些块石移位,让人开始有是否坚固会否倾倒的怀疑。同行的几个专家朋友已忙不急待地凑上研究考证,特别是刻在它身上的有关文字,包括它的名号,它的来历,以及它的记录。</p><p class="ql-block"> 很快就有了些结果:那是清嘉庆年间的建筑,泰顺地方的一位叫夏时光的岁进士,选在此处修了坟墓,为了彰示显赫,特别在通往墓地道路前的山门盖了这处牌坊。于是,在这荒山野岭便出现了这样一处墓道坊。百年后,它曾经显赫的模样依旧触手可及,只是我们站在它的面前,那纯粹就是一处文物,或者说一道风景。我们能想象那时的显赫,在呼吸可感受温度的距离间,却又是那么遥远。</p><p class="ql-block"> 有人问,墓在哪里?领路的村干部说,墓已经不在了。又解释说,这墓葬下去后,这户人家反而很快衰落了,大概是这缘故,后代就把这墓给挖了。到了文化大革命,附近村干部把这墓的条石挖去修路做田坎,现在基本没什么了。几声惋惜中,主人愿望的显赫,终归是美好褪去的真实残酷,一个人的家园,哪怕是生前死后,即使是尸骨灰烬,也会在不经意中就输给不可预测的时光。一个叫时光的人,结果输给了时光。是命运也好,是必然也罢,如同我们站在这牌坊的面前,时光交错,谁又是谁的过客,又有谁能说得清楚?</p><p class="ql-block"> 在回头的路上,有人说,岁进士不是真正的进士,真正的进士必须是要通过科考进三甲的,而岁进士,连参加会试的资格也没有,指的是那些没有中举,在乡试中成绩不错,被推荐进入国子监读书的太学生,但到了清道光后,就纯粹可以用钱捐了。语气中,我们自然对这种有嫌疑靠金钱得来的山寨进士难免轻薄,不过回归理性,一个是凭八股获得的,一个是靠金钱捐来的,孰高孰低,多少年后,人类的价值几经浮沉,那大概都是浪起浪伏的偶尔瞬间。</p><p class="ql-block"> 从隋唐始,我们有了开科取士的行政管理人才选拔制度,于是中了进士,在官本位的等级社会中,无论是对于谁,都是莫大的荣耀肯定。它几乎是肯定了你的身份,肯定了你的能力,肯定了你的前途。甚至有官至宰相的,因为不是进士出生而耿耿于怀。更有传说,英明神武的康熙大帝都要化名科考一番,以中进士为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是读书真的高,而是读书中了进士做了高官才算高。不过即使是如此,随着清末科考取消,那可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进士,终究还是成为了历史的过去。如同一个人死去,一座墓消亡。</p><p class="ql-block"> 回去的路上,我们又经过夏时光的故居。尽管现在留下的,据说大概只是一座老门台,我们还是决定下车去看看。门台的确还在那里,但的确也是老的,甚至比那墓道坊,更有某种倾倒的姿势,在门台的背后,是用两块条石硬撑着保持了暂时的挺固。而此间家居的房子,应该早已更换了百年前的摸样,在一堵墙上,我们看到了泥墙、石墙、砖墙层层递接而上,那是不同时段的时光,在同一个平面得以清晰地展示。也是这里的居民对家园不离不弃的情感,以修补的痕迹在时光中默默流露,不动声色。这是一个僻远的小村落,几只鸡鸭类的家禽疏散在房前屋后,关于百年前夏时光居室应该是何等摸样,更多的,也只能是凭想象猜测了。</p><p class="ql-block"> 老门台上,有一树长满绿色的果子,在好奇心怂恿下,偷得几个下来,拿到手上,才发现果蒂断口处流出乳白的汁液,弄得满掌都是。这样的新鲜,恍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其实那些古旧的,譬如墓道坊,譬如老门台,它们的青春一直未曾消逝,只是以另外一种物事另外一种方式,蔓延在不同的时光里。</p> <p class="ql-block">二、仙岩寺:敬畏的荒芜</p><p class="ql-block"> 往下,继续往下。几乎是走到了山脚,才看到所谓的“仙岩寺”。若不是村干部的指引,没有人会想到,在这草木蔓延处,曾经有一座据说香火旺盛的寺庙。一堵残破的石头墙,一片荒废的菜园地,还有一块峭立的高岩壁,哪怕壁上还渗落着滋润生命的滴水,只是身处荒芜,还是难以想象,青灯古佛,会在这里留下烛影;木鱼声声,曾在这里唱过梵音。</p><p class="ql-block"> 直至,我们在指引下走上了右首一侧的岩门。顺着那侧坡上,一抬眼便看到巨大的岩石拦在前面,又顺着这巨石走几步,才发现巨石中间是裂开的,而裂开处,就是一道天然的岩门。几乎就是一道门的宽度,把那一侧的大山给打开了。这样的岩门,一看就知道是大自然的杰作,站在岩门中,山风涌来,清凉贯透,顿觉汗蒸褪去,浑身舒爽。忍不住对岩门喊了一嗓子,把那些可能憋闷的情绪,倾泻于门那边的空旷之中。</p><p class="ql-block"> 岩门那边,还有一条山路往下走。村干部告诉我,山路是通向飞云湖的。在山脚下,还有一个村落,据说那是一个美丽而奇特的村落,房子全是石头盖成,只是现在已经被湖水淹没了。站在岩门上,我已不敢往下走,草木繁茂,遮掩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远处的飞云湖,更看不到那个美丽而奇特的村落。我只能想象,想象着那些美好,有朝一日,我还能用身体感官去近距离触摸。</p><p class="ql-block"> 是的,在我看到岩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才笃定相信,这里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在两个空间的交汇处,似乎更适合有信仰敬畏的力量,在这里承转起合。而寺庙,或是道观,就是这里最符合的建筑。当时建造者选址于此,自然是经过种种考量的。在这样的风水宝地,香火旺盛,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只是,在时光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永恒的。哪怕是,坚固如信仰般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也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在破四旧的强力冲击下,这座曾经香火旺盛的寺庙很快就被毁弃了。才五六十年的光影,就几乎找不到过去的痕迹。在一个缺乏敬畏的时代,我们敢于跟一切斗争,并敢于破坏一切。这样的勇气,给我们最大的教训就是,我们破坏一切的同时,也给我们自己留下了巨大的创伤。或许对于亲历者而言,是身心方面的;而对于后代而言,那些破坏的,譬如物件真实,譬如文化遗留,譬如传统承接,也是难以愈合的。</p><p class="ql-block"> 山路曲折,没有人能不知疲倦。有村干部说,年轻的时候,他们在这里来去如风,而现在也走不大动了。至于我们,更是气喘吁吁。路边一个岩石洞里,几个“金瓶罐”裸露在那里。而所谓“金瓶罐”,自然不是装金子的,而是装尸骨的。旧时有些人家,因为家境困窘,做不了坟墓,身死后就会停尸草寮棚,等腐烂完后才把尸骨拣起来放在泥罐里,或埋在田园坎,或搁在岩洞里。也算是入土为安了。</p><p class="ql-block"> 有村干部说,这几个罐放在这里很久了,说不定会有些价值。我看了几眼,心里不免想,就是再有价值,我也不敢动手啊。对死亡的恐惧,是我们敬畏产生的源泉。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更没有人是永生的。看着这些生命的遗物,哪怕是他们生前如何卑微,他们也曾经像我们一样思考,像我们一样从路上走过,像我们一样为活着而活着。而若干年后,也会有人在我们面前走过,在我们面前感慨如此。</p><p class="ql-block"> 爬坡,继续爬坡。在一座老屋面前,我们大概再也走不动了。我们选择在老屋前休息片刻,没有看到主人,只看到木壁板上几个醒目的电话号码。房屋前,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悠然觅食。几个蜂桶摆在周边空地上,素来勤劳的蜜蜂围着嗡嗡飞舞,还好对我们没有一丝敌意。有村干部说,这是一个养蜂的人家,好像住在巨屿那边,偶尔有空会回来看看。</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主人不在的老屋前,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那个饥饿的时代。我们说,在这里估计是饿不死人的。村干部说,自种自吃肯定是饿不死的。不过,什么都不让你种,也是会饿死人的。我们这么说着,开始感觉到有点饥饿。只是,这已不是一个饥饿的年代,我们已经感觉不到饥饿的恐慌,对于饥饿的感触,我们只是想着,中午该吃点什么。</p> <p class="ql-block">三、飞云湖:家园的传说</p><p class="ql-block"> 车子前行,从文成到泰顺,从泰顺到文成,忽然发现,我们只是围着飞云湖打转。在山道绕行,更多的时候,透过车窗,或远或近,都能看到山脚有那么一汪碧湖。不同的视角下,以不同的形状点缀于青山之间,不变的是那诱惑平静的碧绿,与那山间流云勾勒相映,让人产生某种不知疲倦的美感。</p><p class="ql-block"> 去上坪的那天,早上来得时候,还是青天白日。而下午回去时,却下起了滂沱大雨。幸好的是,我们已经走过最险的机耕路,接下来的,不是水泥路面,就是沥青路面了。我们大呼侥幸,大雨中,青山与碧湖顿显迷离起来。在那迷离里,美感反而更加清晰了。甚至是无法抗拒地跳进你的眼里,在你视网膜上,美丽嚣张,无遮无挡。</p><p class="ql-block"> 那的确是很美的。只是我也知道,通常美的背后,都隐藏着某种代价付出。红颜祸水,那我们对美人的自我警惕。但对于山水之美,我们似乎缺乏应有的警醒。不过,也正是这种逻辑自然,让我对这美丽的飞云湖有了某种不自觉的另类审视。</p><p class="ql-block"> 很多人大概都会知道,飞云湖只是人工湖,尽管被誉为浙南第一湖,但在珊溪水库未建好之前,并没有飞云湖这么一个概念。此前,群山之间,碧湖之下,或是溪流蜿蜒,或有村落散布,你可以说是山头角落,也可以说世外桃源,但水库大坝那么一拦,一切都就成了水下的掩藏。有资料数据表明,这座总投资超过43亿,1997年批准建造,2000年提前竣工的水库,光移民就有37199人。可以想象,数以百计的村庄,为了水库的建造,为了所谓水电事业,或沉没于湖底,或被湖水阻隔成孤岛。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尽管对故土情感难舍,还是收拾可以带走的家当,收拾好只能泪水冲刷的心情,吃完最后一顿灶饭,当炊烟淡入云际飘渺,脚步声移,从这里走出,走进一个未知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可以说,上坪就是这些村庄其中之一。从这里走出去的村民,根据移民政策安排,有不少在温州仰义这样更大的地方落下了脚。而据朋友说,从上坪村里走出去的,不少人都已有了不菲的资产。然而,财富的累积,并没有隔断他们对故土的情结迷恋。最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尽管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在村子里,他们还是热心筹划着以400多万的预算,造一条水泥路到村子里。目的,只是为了方便能常回家去看看。看看故土是否还有熟悉的味道,看看家园是否还有往昔的记忆。清明一柱香,春节一杯酒,根在哪里,情就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其实,不关是这里的移民,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移民,都深藏有那种割舍不断的乡愁。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时代,人们为了谋生活下去,他们会用脚步寻找更能谋取食物的地方,但只要他们生活略有发达,就会重新唤起他们对原乡的追寻。这种所谓寻根文化,是我们对土地情感交流最为淳厚的方式。</p><p class="ql-block"> 而关于珊溪水库移民,我记得曾听到这么一个传说,说当时某位官员,为了省钱,搞出了这么一个方案,让那些住在山高处水不能没及的村落人家,不再移民,不享受相关移民政策。结果省出了一个多亿,并以此为政绩。</p><p class="ql-block"> 好吧,这只是一个传说。传说中,一个官员为政府建设工程费了不少心省了不少钱,这样的官员,似乎是一个好官员。只是我们继续往前看,看上去你是为政府省了钱,但你有没有想到,政府省出来的钱又是为了谁呢?</p><p class="ql-block"> 历史实践告诉我们,从长远效益来看,民心才是最值钱的。因为历史实践还告诉我们,如果一个政府没了民心,那沉没的,就是政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