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前有雨花开早

薛宏新

薛宏新/春前有雨花开早

腊月廿三，小年刚过，檐角还悬着未化的糖瓜渣。天阴得沉，云脚压得低低的，像谁家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叫风揉皱了边。我蹲在灶房门口剥蒜，忽听得瓦片上簌簌的响，细看时，竟是碎米似的雨珠子，斜斜地往青砖缝里钻。

一、雨脚细密织春帷

这雨下得蹊跷。往年的冬雨，总带着三分凛冽，七分凄清，打在枯荷上叮叮咚咚，倒像是催命的更漏。今番的雨却绵软，像老裁缝扯棉线，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后园那株老梅，原还蜷着花苞，被这雨丝一撩拨，竟悄悄绽开两三瓣，粉白里透出胭脂痕，倒像是邻家新妇偷抹了口脂。

雨脚最密时，我常搬把竹椅坐在廊下。看雨珠顺着瓦当串成珠帘，听檐溜敲打石臼，叮叮咚咚竟奏出《雨打芭蕉》的调子。墙根下的苔藓最是欢喜，青碧碧地漫成一片，倒像是给老墙绣了道翠边。前日见王阿婆挎着竹篮来借针线，见着这景致便笑："这雨莫不是月老抛的银线？专勾着人早些预备春衫哩。"

二、菜畦新绿破寒泥

雨歇的清晨，我总爱往菜园子里转。泥地还汪着水洼，倒映着天光云影，活脱脱是面摔碎的镜子。荠菜最先冒头，锯齿般的叶子贴着地皮长，绿得发亮，像是掐得出水来。前日见邻家小囡挎着柳条筐，蹲在田埂上挑荠菜，辫梢的红头绳在晨雾里一飘一荡，倒像是朵会走动的山茶花。

韭菜畦最是喜人。经了这场好雨，原先枯黄的叶鞘里竟抽出翡翠般的新芽，一绺绺支棱着，像是老翁新剃的青头皮。母亲总说："韭菜要趁雨后割，汁水足，炒鸡蛋最是鲜香。"果然，昨儿用新割的韭菜炒了蛋，金黄配翠绿，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盛在了粗瓷碗里。

最妙是墙角那丛芫荽。原本蔫头耷脑的，叫这雨一浇，竟支棱起小伞似的叶片，香气愈发浓了。前日腌了坛芫荽头，切得碎碎的拌在豆腐里，就着新蒸的玉米饼子，吃得人鼻尖冒汗。隔壁张伯闻着味儿来讨，我舀了半碗送他，他捧着碗直咂嘴："这味道，比城南老字号的酱菜还鲜灵！"

三、老树抽芽唤春归

村口的老槐树总在雨后抽新芽。前日路过，见枝桠间已绽出点点鹅黄，像是未化尽的雪粒子。树下常聚着几个老伙计，揣着粗陶碗喝早茶。赵大爷抿着茶沫子说："这树比咱几个都老，年年雨后准时发新芽，倒像是给咱报春的信使。"

最逗的是树洞里的麻雀一家。去年秋天还见它们忙忙碌碌地衔草絮窝，如今窝里探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嫩黄的喙一张一合，倒像是树上结的怪果子。前日见王家小子举着竹竿要捅鸟窝，被我喝住："小祖宗，这是报春的吉祥鸟，捅不得！"他撅着嘴走了，倒把那窝雏鸟惊得扑棱棱直叫唤。

河沿的柳树也醒了。细软的枝条垂进水里，被游鱼啄得摇摇晃晃。李家媳妇挎着木盆来洗衣裳，棒槌捶得水面泛起银花，惊得柳荫里的野鸭扑棱棱飞起，倒像是撒了把黑豆子在天上。她边捶边唱："正月里来是新春，柳条儿青来桃花红……"歌声混着捣衣声，顺着河水飘出老远。

四、暖窖藏春待花朝

我家后院有个地窖，原是存萝卜白菜的。今年改成了暖窖，里头码着层层叠叠的瓦盆。最底下是水仙头，浸在青瓷碗里，雪白的根须像老寿星的长胡子。前日掀开草帘子看，竟抽出一尺多高的花箭，顶着翡翠般的花苞，倒像是观音座下的玉净瓶。

二楼窗台摆着几盆山茶。原是去年花市上捡的残枝，叫我随手插在陶罐里，竟也活了过来。经了这场春雨，叶面泛着油光，枝头擎着十几个胭脂扣似的花苞。最喜那株十八学士，层层叠叠的花瓣裹得严实，倒像是待嫁的新娘羞红了脸。

最妙是墙头那丛野蔷薇。前日见它还光秃秃的，昨夜雨后竟冒出点点红星，今早再看，已开成一片粉云。剪了几枝插在粗陶瓶里，摆在八仙桌上，满屋都是甜丝丝的香。

五、人面桃花相映红

雨住了三日，日头暖烘烘地照着。村西头的桃林忽然就热闹起来，远远望去，像是天边烧起一片胭脂云。姑娘们挎着竹篮来采花，嫩绿的衫子映着粉白的花，倒像是画里走下来的。李家二丫的辫梢别着朵桃花，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惊得花枝上的黄莺扑棱棱飞起。

最喜看孩子们在花林里追逐。他们举着竹竿够高处的花枝，笑声惊落一阵花雨。张婶家的虎子最淘气，把花瓣撒在春妮的麻花辫上，气得人家直跺脚。我蹲在田埂上看热闹，忽然想起幼时也这般顽皮，把桃花瓣夹在课本里，倒把"床前明月光"都染成了粉红色。

日头西斜时，总见着三两个画匠支起画架。他们调着胭脂、藤黄，笔尖在宣纸上轻轻一扫，便勾出半树春色。有位戴眼镜的老先生画得最细，连花瓣上的露珠都要用白粉点出来。我站在后头看得出神，他忽然回头笑道："老弟，这花可是替春天写请柬呢。"

六、新火试茶待清明

雨后的清晨总泛着薄雾。我照例去井台打水，见着井栏边生出一圈嫩绿的婆婆丁。这种野菜最经霜雪，如今得了春雨滋润，叶片肥厚得能掐出水来。前日采了把炒鸡蛋，苦中带甘，倒像是把整个春天的况味都嚼碎了。

灶房里飘出新茶香。老伴用去年存的雨水煨茶，茶汤碧青碧青的，浮着几瓣桃花。我就着茶香翻手机，忽然笑道："明日惊蛰，该准备春耕了。"我望着窗外抽穗的麦苗，忽然想起幼时跟着爷爷扶犁的情景。他总说："人勤地不懒，惊蛰一犁土，秋后万担谷。"

最喜看炊烟在雨后初晴的天气里飘散。各家的烟囱都吐着淡青的雾，和着山间的岚气，倒像是给村庄系了条纱巾。前日见着邻村嫁女儿的队伍，红衣新妇骑着高头大马，唢呐声惊起满林子白鹭。奶奶在灶前念叨："这春来得早，连喜事都赶着趟儿呢。"

尾声·春酿满瓮人未老

今晨推窗，忽见后院的杏花开了。粉白的花云漫过院墙，倒像是天女失手打翻了胭脂盒，又像是灶膛里未燃尽的桃符纸灰，被风一吹，飘飘摇摇落了满院。檐下的燕子也回来了，衔着新泥在梁间穿梭，翅尖儿扫过悬了半冬的腊肠，倒惊得那红纸包着的肉条儿轻轻晃悠，像极了戏台上老生甩动的水袖。

灶膛里的火早煨着了。奶奶掀开粗陶瓮的木盖，白汽裹着腊味香直往鼻尖钻——昨夜她将新收的春蕨与咸肉同煨，此刻汤色已熬成琥珀，浮着几粒翠玉似的枸杞。爷爷蹲在门槛上卷烟叶，烟丝里掺了去年晒的野菊，青烟袅袅地往杏花深处飘，倒像是替那漫山的花云添了炷香。

忽听得巷口传来货郎鼓响，叮叮咚咚敲碎了一巷晨雾。那挑担的老汉原是镇上茶馆的说书先生，如今改行卖春种，扁担两头晃着荠菜籽、黄瓜秧，嘴里还吆喝着："新摘的雨前茶，嫩得能掐出水；头茬的莴苣苗，绿得赛翡翠！"几个孩童追着担子跑，衣襟上沾着草籽，倒像是缀了满身的星子。

我倚着门框看这光景，忽见墙根下那丛去年枯死的指甲花竟抽了新芽。紫红的茎秆顶着两片豆瓣似的嫩叶，怯生生地探出头，倒像是襁褓里婴孩攥紧的小拳头。奶奶端着笸箩过来撒鸡食，笑道："这花命硬，跟村口王瘸子似的，腊月里还见他在河滩上拾柴呢。"话音未落，对门李婶家的芦花鸡扑棱棱飞过墙头，爪尖儿正勾住那株嫩芽，惊得它猛地一颤，倒像是被挠了痒痒的孩子，缩着脖子直往土里钻。

日头渐渐高了，晒得人脊背发暖。邻家婶婶挎着竹篮来借锄头，篮里卧着把水灵灵的茼蒿，叶脉里还汪着昨夜的雨珠。她絮絮说着要给城里读书的孙子腌酸菜，末了又补一句："这春来得早，菜籽撒下去，保不齐端午就能吃上新面了。"说话间，檐溜又滴答起来，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地往炊烟里钻，倒像是给那青灰色的烟柱绣了道银边。

远处传来悠长的牛铃声，叮——当——叮——当——，惊起满林子画眉。我望着瓦檐下垂落的雨帘，忽觉这春意原是藏在瓦当的纹路里、草籽的硬壳中、老农烟锅的明灭间，待得三场透雨、七声布谷，便要咕嘟咕嘟地漫过田埂，涨满每道犁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