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滕缠树

涛兄

我总爱在黄昏时分，沿着老城墙散步。城墙拐角有一株老槐树，树干粗壮，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树上缠绕着几根粗壮的藤蔓， 这株不知名的藤本植物，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囚徒，又像是自愿扎根于此的隐士，当地人唤作“滕缠树”。

它的主根粗如儿臂，从墙基处斜刺里钻出来，在砖缝间扭出几个痛苦的弧度。裂缝里沁出暗红的汁液，风干后结成琥珀般的痂。往上三寸，根茎突然分出五股支脉，像张开的手指死死抠进砖缝，有一根甚至顶开了半个头，露出里面发黄的石灰层。

雨季来临时，这些根须会变得柔软湿润。我见过最细的那条支根在雨后悄悄蠕动，像条苏醒的盲蛇，用淡黄色的根尖试探着新的裂缝。它爬行的速度极慢，慢到要用整个夏天才能挪动半指距离。去年被它顶松的那块墙砖，今春终于掉了下来，碎在墙根化作了它的养料。

这藤蔓与槐树的纠缠，已有百年光景。藤蔓的触须深深扎进树皮的缝隙里，像是要把整个生命都嵌入其中。春天来时，藤蔓比槐树更早苏醒，嫩绿的芽尖从枯藤中钻出，迫不及待地攀附而上。到了盛夏，藤叶葳蕤，竟将槐树裹成个绿茧子，只在缝隙中洒落些斑驳的阳光。

我常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观察这奇特的共生。藤蔓的卷须像无数只小手，紧紧抓住槐树的枝干。有时风过，整棵树沙沙作响，藤叶与槐叶相互摩挲，仿佛在窃窃私语。老辈人说，这藤是清末就缠上来的，当时不过指头粗细，如今却比碗口还粗。最动人的是深秋时节。槐叶先黄，藤叶后红，远远望去，像一簇燃烧的火焰。藤蔓结出紫黑色的浆果，引来成群的鸟儿。它们啄食果实，将种子带到更远的地方。这时节我总要多坐会儿，看夕阳给这纠缠的生命镀上金边。

老墙西侧的住户总想除掉它。王婶用开水烫过它的根，李叔拿斧子砍过它的茎。但不过旬日，断口处就会冒出乳白色的新芽，比原先长得更粗壮。有年大旱，它所有的叶子都枯黄卷曲了，我们都以为它死了。谁知某夜惊雷一过，它竟从缝隙里抽出七条新根，每条都带着暗绿色的瘤节，像一串串古老的密码。

最奇怪的是它开的花。五十多年里我只见过三次，都是夏至前后的子夜。指甲盖大的白花从根茎交界处钻了出来，花瓣薄得能看见月光流动。花香很淡，却能让整条巷子的野猫安静下来，蹲坐在墙头直到黎明。第二天拂晓，那些花就消失了，只在砖面上留下几滴胶状的露珠。

去年台风过境，许多树木被连根拔起。我担心地跑去查看，却见滕缠树安然无恙。原来藤蔓的根系与槐树的根系在地下早已盘错交织，形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网。风雨中，它们互相扶持，共渡难关。

如今城市扩建，老城墙要拆除。施工队说要移栽这棵古树，却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些深入骨髓的藤蔓。我站在树下，抚摸着它们纠缠的躯体，突然明白:有些羁绊，早已分不清彼此。就像这藤与树，看似是藤在依附，实则是相互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