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暮春的风裹着柳絮掠过运河时,我正站在百间楼的青石板上,看暮色像淡墨在宣纸上洇开。河水泛着碎金般的光,两岸的楼屋依次亮起灯笼,起初是疏疏落落的几点橙红,待檐角的天际褪成黛青色,整条河忽然就被揉进了暖色调的梦境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百间楼的夜是从灯笼开始苏醒的。那些悬在廊檐下的六角宫灯、竹编风灯、红纱灯笼,次第睁开温柔的眼。最妙的是临河人家窗台上的小灯,玻璃罩子里浮着摇曳的烛火,把雕花窗棂的影子投在河面上,像是谁用毛笔在水里临了一幅《辋川图》。我沿着河走,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每一步都像踩在光阴的褶皱里,身后的灯笼们便随着步子轻晃,在青砖墙上织出流动的光斑,恍若置身于被揉皱的古画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运河水在夜色中愈发温柔,像是一匹被反复摩挲的蓝缎子。偶尔有乌篷船无声划过,船头的灯笼在水面拖出长长的涟漪,碎成满河星子。船娘的吴语软侬,和着桨声欸乃,从暗影里飘过来,又散进灯笼的光晕里。对岸的楼屋鳞次栉比,檐角飞翘如振翅欲飞的燕,灯光从木格窗里漏出来,将临水的廊棚映成暖黄的隧道。有老人坐在廊下摇蒲扇,竹椅吱呀声里,飘来一缕茉莉茶香,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行至通津桥,才真正读懂百间楼的妙处。桥拱如弯月浸在水里,两岸灯火倒映成两轮虚晃的月亮,中间是往来的船只切割着光与影。桥头的灯笼特别大,红穗子在风里轻摆,照亮了桥栏上“通津”二字的苔痕。忽然想起传说中百间楼的来历——明代礼部尚书董份为娶儿媳,沿河建百间楼屋,娶亲当日,红灯十里,笙歌彻夜。如今虽不闻笙箫,但眼前的灯火依旧绵延成诗,每一盏都像是从历史深处递来的信物,让人心生恍惚,不知自己是游人,还是误入了某个朝代的良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越往深处走,越觉时光慢得能拧出水来。某户人家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评弹声,咿咿呀呀的调子里,仿佛藏着半阙《牡丹亭》。我驻足聆听,见门内影影绰绰有几个身影,案头的烛火将他们的轮廓投在屏风上,像一幅会动的宋人小品。临河的廊棚下,有妇人在浣衣,木杵捣衣声惊起一滩浮光,碎成满河金箔。她抬头见我,便笑着说:“姑娘,夜里凉,靠河近些暖。”那笑容如灯笼般温软,瞬间熨帖了异乡人的心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觉已至亥时,游人渐稀,灯笼却愈发明亮。我坐在河埠头的石阶上,看月光与灯光在水面交缠,织就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偶尔有夜鸟掠过,翅膀剪破河面的镜,涟漪荡开时,两岸的楼屋都跟着轻轻摇晃,像一场不肯醒来的梦。忽然懂得古人为何偏爱夜游,这般良辰美景,原是连时光都不忍催促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离去时,灯笼在身后渐次淡成星子,百间楼的轮廓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运河水依旧潺潺,带着满河灯火的余温,流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我一步三回头,看那被灯笼照亮的廊棚、石桥、水巷,像一串被夜色串起的珍珠,在暮春的夜里静静发光。原来有些风景,初见时惊鸿一瞥,再见已深种心间,纵使用尽余生的月光,也未必能忘尽这一河灯火的温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去经年,若有人问起江南的夜,我定要带他来百间楼,看灯笼如何揉碎星光,看河水如何漫过岁月,看每一块青石板如何藏着千年未改的人间烟火。那时他必懂得,有些爱恋,原是初见时的惊鸿,更是离别后,心里永远亮着的一盏灯。</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