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南方人,喜欢茶,不惟喝,还会制。</p><p class="ql-block">我老家,普通人家,堂前屋后,都会有几株茶树。我家门口也有,池塘边,有两株,屋右后角,也有一株,往南,河提上,还有一排,具体有几株,不大记得了。</p><p class="ql-block">祖母说,这些茶树,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有了,究竟是哪一代先人种的,她也不大清楚。这些茶树,苗盘比竹筐还大,比祖母的腰身,还高。我祖母,可是一米八的高个。</p><p class="ql-block">春天来的时候,我就会问,“阿婆,什么时候去采茶哟?”祖母指指她的眼睛说,芽叶抽到跟睫毛一样长,就可以了。过了几天,我又问,阿婆,茶叶长到睫毛那么长了么?</p><p class="ql-block">祖母笑笑,“去摘一芽,比一比,不就知道了么?”那时纯粹,竟真去摘一芽,贴在祖母眼角,比对半天。这事,让大人小孩们笑话了好多年。</p><p class="ql-block">我们那儿,称“明前茶”,叫做“眉茶”,眉毛的眉,却不是指眉毛,而是特指女孩儿的睫毛。祖母说,此茶最是珍贵,嫩、甜、鲜,一辆黄金一两茶。既说珍贵,当然也颇有讲究,春风三浪之后,就要去茶园巡巡,芽长过女儿睫毛,就要去采。一芽一叶,从祖母的指尖,掐进竹筐,动作轻盈、娴熟。我拽着祖母的粗棉布印花围裙,踮脚,仰头,一芽一叶,学着祖母的模样掐,茶树高于竹筐,天空高于茶树,祖母用她那纤长的手指,将整个春天和我的童年,一股脑儿掐进记忆。</p><p class="ql-block">茶叶采回来,还要晾,还要杀,还要捻,每一道程序,都有道理。晾摊不可随意,量多,则要有专门竹席,量少,则有个竹盘即可,置于阴凉通风的后屋。此间,祖母会用手,翻覆几遍,看看陈色,摸摸凉薄,闻闻味道。末了,开始劈柴、生火、开锅、探温,或炒、或揉、或扬、或颠,紧、急、缓、慢,极具节奏,或紫、或嫩黄的叶芽,经过祖母温柔的手指,变魔术是的,成了珍珠般的黑,茶香四溢。</p><p class="ql-block">刚做好的新茶,是不能马上就喝的,还需要挑杆捡细,还需要退火增香,再挑个好罐,醴陵瓷罐也可,若是有一个铜官瓦罐,就更好了。静置半月后,祖母便会招呼她的姑嫂妯娌一起吃新茶。大叔奶奶、二叔奶奶、三叔奶奶、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满满当当一屋子,我是祖母独孙子,嘴巴又甜,茶杯也有我的一个,大家抿着茶,说着话,偶尔逗逗我,满房子的笑声。可惜,如今这些痛我的奶奶们,都一一做了古,祖母离开我,也有25年了。</p><p class="ql-block">这25年来,我无数次梦见祖母斋戒、青灯、向佛,与一杯清茶默默相守。只是,我伸手,已经端不到祖母的茶水喝了,而祖母盈盈笑意,却似时时在我的身边。</p><p class="ql-block">彼时,在我的认知里,茶仅仅是祖母的禅意,和满屋子的亲情和笑声。</p><p class="ql-block">后来,成人了,工作了,喝茶,便成了谈工作,做生意,聊事业……迎来送往的一种生活方式。尤其是南方人,办公室里必然有一个茶桌,或者茶盘,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喝几杯清茶,事情就谈好了。俗吗?俗。雅么?好像也挺雅。</p><p class="ql-block">禅、雅、俗,为名乎?为利乎?,修身耶?修心耶?细细思来,茶,一杯清水,几片树叶,牛饮,或者细品,无非因人,无非因缘,无非因心,无非因境遇而已。</p><p class="ql-block">尘世喧嚣,一杯可涤。</p><p class="ql-block">吾道不孤,半盏可鉴。</p><p class="ql-block">然,亲情难续,千杯万盏仍然是梦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