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无声——一个老刑警的岁月回响

继伟

《我是刑警》这部电视剧热播时，我正在松原市的某个大衙门口当保安聊以度日。若不是老友环宇提醒我追这部剧，那段尘封的刑警岁月或许仍会深埋心底。《我是刑警》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记忆闸门，那些被时光封印的故事汹涌而出。 岁月染白双鬓，却从未冷却胸中热血；光阴雕刻容颜，赤诚之心始终炽热如初。每当想起刑警生涯，我的老局长、老队长、老战友们，那张张熟悉的面孔便如蒙太奇般在眼前闪回。二十余载风雨同舟，我和他们早已超越了普通同事的定义，成了没有血缘的亲人。寒夜蹲守时相互取暖，追捕凶徒时并肩冲锋，庆功宴上把酒言欢，生死与共、荣辱相依、苦乐同享的经历，铸就了坚如磐石的情谊。 我在昌邑分局刑警队时，永刚既是我的搭档，也是我最可信赖的朋友之一。2011年，我脱下警服离开队伍，而他则在2021年光荣退休。尽管时光流转，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系，偶尔小聚，话题总绕不开那些年一起打磨过的案子。 某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喝着茶闲聊，他突然用那种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的语气说： “5·12″案子破了。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哪个5·12？” 是“1996年，延安街桥洞子那个吗？”″对。"“谁破的？”“我，还有二队的东华和天雷。”——轰！ 我的心像是被一颗原子弹击中，瞬间炸开。二十六年了！那个早已被岁月掩埋、几乎没人再提起的悬案，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话揭开了结局。我瞪大眼睛，喉咙发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语气越是平静，我的震撼就越强烈。离开刑警队十多年，如果说还有什么让我耿耿于怀，就是这起案子；如果说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是这起案子。血色黎明:"掏肠手杰克″惊现江城 ″5·12″案件发案之时，我是吉林市昌邑公安分局重案队的刑警。这个案件因性质恶劣，手段残忍，是国内首例，所以被定为公安部督办必破命案之一。而当时受侦查技术，侦查手段等因素限制，这起26年未破的悬案，成了我刑警生涯的生命之殇。 1996年5月12日傍晚，北国江城，满大街柳绿花红，桃李芬芳，春意阑珊。延安街公铁立交桥下车水马龙，人流如梭。放学的学生、下班的工人如潮水般涌向家的方向。铁路经济技术学校的张岩（化名）像往常一样在校门口张望，却没见到父亲熟悉的身影。"爸爸可能临时有事吧"，她这样想着，像只轻盈的蝴蝶独自踏上归途。少女不知道，阴影中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罪恶的魔爪即将撕碎这个平静的黄昏。 张岩，18岁，吉林铁路经济技校学生。其父，张xx，某机关，干部。 次日清晨，家住延安街桥洞附近的李莉遛狗时，爱犬突然对着路边灌木丛狂吠不止。拨开沾满露水的枝叶，一具赤裸的女尸赫然映入眼帘——正是昨日失踪的张岩。现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少女白皙的躯体布满淤青，乳房上密集的齿痕还在渗血，最令人发指的是..连肠子被残忍的从身体里掏了出来，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就连每日与各种尸体打交道的法医都被眼前的惨状惊骇的许久说不出话来。 豆蔻年华就这样惨遭摧残，那还有些稚嫩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美丽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天空的朝霞，眼神中恐惧，愤怒，痛苦，绝望，不舍，看了让人心疼。白晰而饱满的乳房上满是令人作呕的齿痕和血迹，乳头被咬的只有一丝和乳房相连着，很难想象她遭受怎样非人的折磨，又忍受了怎么屈辱。 我记得那张凝固着痛苦的脸，永远定格在这个春天。朝阳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她身上，本该映出青春的光泽，此刻却照着一具支离破碎的躯体。她圆睁的双眼倒映着早上的霞光，那应该才是她生命的色彩。当勘查人员试图合上她的眼帘时，发现睫毛上还挂着冰凉的露珠，就像未干的泪痕。这个细节让在场所有血腥场面的铁血都红了眼眶。 二十年从警生涯，我见过太多罪案现场，但这起案件的现场彻底颠覆了我对人性的认知。我直到今天都一直都无法理解，这桩残忍到极端的掏肠案，那嫌疑人的凶狠残暴，已然突破了人性的极限。我更无法想像，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恶煞，会对女性怀着深邃且邪恶的仇恨，对一个花季少女施以如此兽行？ 当我赶到现场时，霍队已经安排队员开始走访工作。和每一个案件的亲历者~样，这起案件前期侦破工作的所有细节，至今我都记忆犹新。我记得为消除社会恐慌，每到上学和放学时间，我们就会身着便衣，浑入家长堆里，仔细观察着四周有没有鬼鬼祟祟的可疑之人；我还记得，我们两人一组，领着警校刚毕业的女孩，穿着艳丽明亮的衣服，在吉林市的大街小巷执行钓鱼任务，风里来雨里去，从未中断。 这起惨案震动了整个吉林市。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同时谣言四起，说吉林市出现了美国惊悚电影“掏肠手杰克" ，女学生们开始结伴而行；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慌慌。 很长一段时间，吉林市公安局昌邑分局的大楼，每天都彻夜灯火通明；公安部督办文件上的鲜红色的印章像死者身上未干透的血迹，此刻是那么的刺眼。每当昌邑分局刑警案情分析会上，烟灰缸很快堆成了小山，浓浓的烟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犯罪嫌疑人特征如下："主管刑侦的局长那低沉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一、熟悉铁路经校作息；二、对案发地地形了如指掌；三、极可能有性功能障碍史......"。 "工作重点，一、排查死者接触关系；二、排查死者父亲接触关系，是否为行凶报复；三、排查近有强奸犯罪前科的重点人员；四、排查辖区内暂寄住外来人员；五，张贴模拟画悬赏……记录工作安排的钢笔尖划破纸张的声响此起彼伏，有人不小心碰倒了搪瓷缸子，泼开的茶水，把请画家根据目击者描述而勾勒的嫌疑人画像上洇开一片褐痕。这张画像，是我见过的最面目狰狞的素描。 在一次案件碰头会上，主管刑侦的局长环视全场，突然在角落停下光："小陈，垂头丧气可不像你的风格呀。"被点名的刑警猛地抬头，手里攥着的线索表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当年的小陈，如今已经成了退休的老陈。 誓言无声:代代刑警的坚守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代人的担当。一代又一代刑警，坚守着对省公安厅、对公安部、对吉林市几百万人民的承诺，坚守着命案必破的誓言。一代人白了两鬓，又一代人从他们手里接过担子，他们说，这个案子不破，有辱使命，有辱称号，都对不起身上这身藏蓝色的警服。 当时昌邑重案队参与这起案件侦破的霍队，老梅，王杰，铁坚，宝良，艾青，有的调离公安岗位去政府部门任职，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可他们为吉林市打击刑事犯罪所做的贡献，为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做出的牺牲，不应该被遗忘。 后来，为了应对吉林市治安形势变化，把案件侦破工作移交辖区中队长期经营。健波调任二中队队长后，把追求破案数量的思路向追求破重案，破大案，破命案的思路转变，安排专人重新捋顺5.12案件遗留下来的线索，并注意在新发的刑事案件中，抽丝剥茧，去粗取精，筛选线索，收效甚微。 那年代，没有什么天眼、大数据、DNA比对等先进的侦查手段和技术。靠的是传统的人海战术，走访排查，蹲坑守候，牵线钓鱼。而就是这些传统的侦查破案方式，锤炼了那一代刑警们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坚毅果敢的行动力，不折不扣的执行力。他们凭着一股人定胜天的精神，和百折不回的斗志，创造着刑侦史上惊天地泣鬼神的奇迹。 就在侦查破案工作紧锣密鼓有条不紊的进行的时候，犯罪嫌疑人突然人间蒸发了。日历一页页撕去，案卷渐渐泛黄。寒来暑往，就是漫长的二十六年。当年参与侦查的小伙子们鬓角染了霜雪，新来的实习生对着物证照片直皱眉头，失去了破案的信心，说这案子注定要成悬案。只有永刚抱着大海捞针的信心在默默梳理线索，从每个性质相同的新发案件中寻找蛛丝马迹。他的坚持使迷雾重重的案件，逐渐显露出峥嵘的面目。 他先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了分析。他认为，犯罪嫌疑人有着疯狂的施虐倾向和严重的人格撕裂，一有合适的机会，或者在一定外界因素刺激下，比如天气，味道，酒精，他就会选择重新做案。他说:犯罪分子一定会出来再次做案，并且一定会落网。他这种坚持的精神和自信，一度被人嘲笑为神经病。事实证明，他对犯罪嫌疑人做出的心理分析是正确的。 山重水复:关键线索终现曙光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心而一筹莫展，直到另一起案子的发生，才让大家对他的坚持刮目相看，也让永刚看到了坚持的意义和胜利的曙光。 转机出现在1997年正月初七，家住吉林市站前街的李娜回家时被犯罪分子尾随，这个犯罪分子就是王志斌。李娜报案时叙述: 他是一个精神变态和性功能不全的人，当他的兽性大发却又无法得到满足时，他就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恨都撒在了被害女性身上。他除了用手抓挠女人光滑的皮肤，疯狂撕咬咬女人的乳头，还把目光所及之处的物品悉数塞进女人下体，而撕心裂肺的疼痛终于使女人不再忍受曲辱和折磨，为了活下去，她开始拼命挣扎和反抗，在李娜与王志斌奋勇搏斗的时候，王志斌的身份证掉在了地上。 王志斌的凶狠和残暴，让李娜记忆犹深。直到把王志斌从四川押解回来，让她去辩认时，她仍心有余悸。几个辩认对象排成一行，她和王志斌一对视，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蝉，"就是他"。 一个人就算再聪明，也会百密一疏。就算警惕性再高，也存在侥幸心理。王志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想到这一个遗落在站前强奸抢劫现场的身份证，竟然成了破获二十六年前惊天大案的密钥。 拿到了王志斌丢失在李娜家的身份证，永刚以为拿到了通往胜利之路的通行证。岂不知，他们距胜利的尽头还有一段艰难而又曲折，甚至十分漫长的路要走，这一走就是二十五年。 1997年至2021年，他和他的队友多次辗转嫩江周边，查找王志斌下落。据向当地派出所和知情人了解:王志斌于1994年离开家乡，外出打工，从此音讯皆无，2009年回家乡补办了身份证，並把王斌改为王志斌，短住几日就匆忙离家不知所踪。 这本是一起普通的强奸抢劫案件，但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手段和体貌特征，引起了老刑警永刚的关注。2021年5月，他大胆提出了串并案的要求，得到了队长健波的支持。 雪域擒凶:恶魔终落法网 2021年12月15日，刑警二中队东华，天雷，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雅安县红龙镇，将更名潜逃二十六年的王志斌抓捕归案。 当把王志斌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押解回来后，立即进行突审。永刚虽已退休，因为掌握详实的案件情况，首当其冲被安排在突审人员之列。一个痴心不改的刑警和一个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的撕杀，让这出戏达到了高潮。永刚先领他去了"5.12"现场，当王志斌拖看沉重的脚镣从延安街桥洞那冰冷的石阶上蹒跚而过时，永刚问王志斌:你看那是谁？王志斌脸色煞白，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永刚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塌了。 当物证袋里的齿模鉴定报告被推到面前时，王志斌的眼镜片突然起了雾。他机械地重复着摘镜擦拭的动作，直到审讯室的日光灯在他光秃的头顶照出一圈汗湿的反光。'我要抽支烟..'这句带着哭腔的请求，成了压垮嫌疑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还说，辽宁彰武那起也是我…2002年，王志斌在辽宁省彰武市寻找工作时，用同样的手段杀害了一个妙龄女孩。为逃避公安机关追查，他去了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雅安县红龙镇。 正义虽然有时会迟到，但终究没有缺席。二十六年了，那个小女孩的爸爸终于等来了望眼欲穿的正义审判:本院认为，被告人王志斌酒后强奸未遂后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采用极其残忍手段致两名被害人死亡;使用暴力手段强奸、轮奸妇女，因自身生理原因犯罪未遂;使用暴力手段抢劫他人财物，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强奸罪、抢劫罪，均应依法惩处。 英雄无名:功成不必有我 2022年，我回到松原，和永刚一直保持微信联系。我每天都关注他的微信朋友圈。他时而高原跋涉，时而草原驰骋，时而又碧涛泛浪。看他十分惬意自在，我十分羡慕。几次闲聊，他向我坦诚了他的心路历程。 2021年5月，自从他们通过大数据等手段，查得改名后的王志斌，轨迹出现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雅安镇红龙县，正要组织力量前去抓捕，全国疫情爆发各省都严控人员进出，抓捕计划无奈搁浅。 疫情刚刚解除封控，吉林市又发生了吉林监狱朱贤健脱逃事件，所有公检法干警一律待命，抓捕计划又遭夭折。抓捕王志斌的行动一波三折，而随着永刚退休日子越来越近，他离胜利的终点也就渐行渐远。 等这些都解除了，永刚十分不情愿的挨到了退休。这份难得的立功机缘就与永刚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他原本想在退休前，用这起案件为四十多年的从警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可偏偏事与愿违，这份执念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始终无法得到释怀。 退休后，他游历了很多名山大川，他就是想从中找到一股能让自己从名利和欲望中解脱出来的力量，回归淡泊宁静的世界。 他自己坦言，他与这个大功擦肩而过，一开始他很纠结，很也很失落，但看见案件成功告破，看自己的徒弟成长进步，又发自内心的欣慰。他也是普通的俗人，但他在功劳面前他所表现出来的大度和格局，不能不令人折服。他对我说了让我最佩服的一句话:别说我现在退休了，就是我不退休，这个功劳摆在我的面前，我还能跟我自己的搭档争，还能跟自己的徒弟争吗？这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才是人性的光辉和独特的人格魅力。 打败王志斌并不难，难的是打败自己，原来他自从打败了王志斌之后，他一直在和自己做最艰难的搏杀。老子说，胜己者有力。这个案子，是挑战也是考验，挑战的是人性，考验的是胸怀。 他常常调侃自己，没有永刚的时代，只有时代中的永刚，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成就了我们，我们就应尽自己所能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一个刑警能干啥呀，就能破案，多破案，破好案，破大案，就是我终极一生的梦想和追求。 现在，功过是非已成过眼云烟，这起案件成功告破，绝对是为他告别刑警生涯，燃响了最震撼的礼炮，他终于释怀了。 当市公安局的礼堂正在为东华和天雷授奖，永刚则远在云南为他们发去了祝贺。 几经天高地远，云淡风轻，他达到了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境界。在我的眼里，你潇洒通透，豁达无私，是真英雄，真汉子。我觉得，勋章就在你的心里，那里的每一根血脉，都流淌着忠诚。 尾声 也是在从此以后，在吉林市延安街桥洞子下边的人行路上，在吉铁经济技术学校的大门口，经常能看见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喜怒无常，疯疯癫癫的老人，口中念念叨叨，岩岩，爸爸来接你回家，你在哪呀？岩岩，案子破了，九泉之下，你也可以瞑目了。 穿越岁月的层层雾霭，我仿佛听见那个女孩来自天堂的笑声。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呈身手。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誓言无声，这首熟悉的旋律，正是无数个刑警的岁月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