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13年9月6日,已是秋凉的天气了。这一天,就兰亭读书会而言,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陈忠实老师来了。在那种颇有兰亭之风的雅集中,我们与陈老师同席而坐,并聆听了这位文坛巨匠洪钟大吕般的声音。</p><p class="ql-block">我们的谈话自然是从兰亭读书会的创立开始的。陈老师说,现在的社会是个消费的社会,也是个娱乐社会,大街上到处是歌舞厅、洗脚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把人的很多精力和智慧都消费掉了。这种社会现象不要说是文化人,就是普通人都能感觉得到。灯红酒绿,浮世浮躁,大家都很无奈。所以,我就感慨,在这样一种社会大背景下,你们能倡导读书,能静下心来探讨一些问题,真不容易。这是一种富有眼光的文化追求和创举。因为人接受知识,开阔视野,包括思维锻炼,都是要通过读书这个渠道来完成的。古人讲,开卷有益。各种书籍对人的丰富和提升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读书不仅能改变人的外在气质,还会影响人的内在心理形态,这些都是要胜过任何指令性的教导的。当然,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润物细无声。人的心理建构过程虽然看不见,但一说话,一处事,就显露出来了。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在当今的社会形态下,你们能倡导大家多读点书,并能有这样一个组织,是很好的一件事情。陈老师还幽默地说,我就后悔,在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机构和这样的机会呢?</p><p class="ql-block">陈老师没有架子,大家也就没有拘束地谈到他的许多作品。像《李十三推磨》《蓝袍先生》《康家小院》等等。在谈到《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时,陈老师说,柳青那一代人是很不幸的。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我们的思想界、文化界是很左的,把很多有天才的作家都抹杀掉了。今天斗这个,明天批那个,有些观点现在想来是非常可笑的。但当时的政治环境就是那个样子,以至于柳青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他曾设计了许多死的方式,最后选择了用电击自杀。但三次都没有死成,也是苍天不灭呀。连柳青这样的大作家情况都是如此,可见当时左到了何种程度。不要说创作自由了,甚至连正常的表达都谈不上。陈老师说,我有幸赶上了新时期,虽然年龄大一点,但还属于从青年到中年过渡的那一茬人。当然,现在的大环境好多了,与“文革”时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p><p class="ql-block">陈老师说,我们过去讲要体验生活,像柳青在皇甫村一住就是13年,与普通农民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块地里劳动,都是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的很好形式。但后来我也思考过,一个作家要创作出好的作品,恐怕仅有生活体验是不够的,还应该有生命体验。现在的作家很多,但能从生活体验上升到生命体验的却是很小的一个数字。生活体验也出过很多好作品,但生命体验的作品一般来讲都是不朽的。这种体验很难用语言说清楚,是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精神心理形态,也是一种只属于个人而别人无法重复的心理状态和写作状态。</p><p class="ql-block">陈老师说,在昆德拉热遍中国文坛的时候,我曾读了他被译成中文的全部作品。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有一个重大的启示,这就是关于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的切实理解。《玩笑》是昆德拉早期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昆德拉较晚期的作品。这两部小说的大旨有类似之处,都是指向某种近乎荒唐的专制事项给人带来的心理伤害的。然而,《玩笑》是生活体验层面的,尽管也写得生动耐读,也很深刻,但不像后者那样让人读来有一种不堪承受的心灵之痛。我切实地感觉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进入了生命体验的层面,它与《玩笑》相比较,呈现出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艺术气象。我在这两本书的阅读中,力求从写作的角度去理解其中的奥秘,这种阅读的启发是远非文学理论所能代替的。我为这种差别找到一个喻体,生活体验是蚕,而生命体验如同破茧而出的蛾。从蚕之结茧而成蛹而破茧变成蛾,那是一种已经羽化且获得了飞翔的自由……说到这里,陈老师把身体转过来说,你们还年轻,路还很长,应该把目光放远些,努力进入生命体验的状态。我已经老了,也进入不了了,但我希望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家能越来越多。</p><p class="ql-block">在那天的聚会上,兰亭读书会的会长让我汇报了自己的创作情况。陈老师从挎包里取出眼镜戴上,翻阅了我的《老家》和《福地》,连着说了几声好。也是觉得机会难得,我就对陈老师说,前些天我和西安晚报的贾妍还谈到你,她说你曾经说过一句话:要用一生来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我当时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今天能当面向陈老师请教,非常荣幸。陈老师笑着说,这句话不是我发明的,是海明威说过的话。但我觉得,这一句话就把创作的要害说完了。这里所说的“句子”,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文字和词汇,而是作家对现实历史生活的独特发现和体验,是一种独立个性的艺术表述形式。无论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好,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也好,还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也好,在他们呈现给读者的迥然而异的艺术景象中,我的那些关于小说的既定意念和戒律被彻底打破了。正是这些作家从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对各自民族生活的独特体验,以及各自所独有的艺术表述形式,让我对小说创作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应该是一个作家一生的事。当然,这需要一种富于开创意义的胆略和勇气。《白鹿原》之所以大家都认可,其从坯胎的渐渐生成,到渐渐发育丰满起来,我感到是这种文学观念上的探索和突破。我在那里的原上原下生活了一辈子,我也是想通过自己的摸索实践力求去寻找那种真正属于自己的句子。从某种程度上讲,只有寻找到了不类似于任何人而只属于自己的句子,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创作,才能在拥挤的文坛上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据地。</p><p class="ql-block">那天,陈老师还谈到的鲁迅。他说,鲁迅就是鲁迅,像《狂人日记》,像《阿Q正传》,像祥林嫂,那种形象化了的中国人的灵魂,只有鲁迅的笔下才有,只有鲁迅才体验到了。那个时代的人的精神、心灵,没有人体验到鲁迅所体验到的深度。像阿Q的“精神胜利法”,看起来是滑稽可笑的,但社会的各个层次,包括我们今天的人身上,还有这种“精神胜利法”的遗存和影子。这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前些年,有人否定文学作品中要有思想,似乎文学是情感消遣方面的东西,对于这一点我不敢苟同。鲁迅同时代的那么多作家中,有的人的创作量是很大的,但没有创造出一个让人深刻记住的典型形象。鲁迅所创造的人物形象,可以说是一个民族的缩影,谁也达不到鲁迅的深度。思想的深浅,决定着作品的厚薄。鲁迅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都有很强的时代性,都是像海绵一样把各种人物的共性不断地吸纳进来,进而形成一个具有普世性的个性化的形象。所以,你看到的“这一个”,像阿Q,像闰土,像祥林嫂,就不仅仅是“这一个”,而是一个群体,一个层面,甚至是一个族类的心灵精神抽象。一部作品也如一个人,也如一座建筑,平铺塌塌的没有思想和灵魂,那算什么东西呢?</p><p class="ql-block">期间,大家还谈到了陈老师的书法。陈老师很自谦地说,我那不叫书法,只能算是用毛笔写的大字。我也见过许多大书法家的书法,那都是高迈千古,有筋有肉有骨头的结构和线条。不是说谦虚的话,我的书法真的只是用毛笔写的大字。陈老师在那部能当忱头枕的《白鹿原》上给大家一一签了名,他的字也如陕西的锅盔,也如秦人的面条,是颇显厚重而又耐人寻味的。</p><p class="ql-block">将近三个小时的聚会就要结束了,在陈老师起身的时候,我从座椅上将他的挎包递给他。那个黑色的挎包是四方楞正的,看起来像过去赤脚医生背的那种药箱的样子。可能是在他取签字笔的时候,皮包的扣面没有合上,我就不仅看到了那个皮包的光泽已褪了颜色,而且从裸露的敞口中还看到了皮包内里的衬布已经开脱掉落了。那天,陈老师穿了一件白短袖,布纹显得粗糙了些,有点像农村人织的土布的色气。还是那一脸的深刻沧桑的皱褶,还是抽着那种粗大的雪茄烟,还是说着一口的老陕话,一个伟大的作家竟普通得像一个种地的农村老伯。这就是真实的陈忠实,忠实于生活的原来和本真。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靠着自己独特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却靠着那种根植于地受命于天的历史使命,登上了中国文坛的顶峰。正像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星所说的,这个人把事弄成了。</p><p class="ql-block">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了贾平凹评价李星的一句话:无狂放气,无迂腐气,无名士怪诞气,方放达者;有读书声,有纺织声,有小儿啼哭声,才是人家。我想,这句话用在陈忠实身上也是合适的。我对朋友们说,陈忠实可谓是国宝级的人物,他的那个挎包若是要拍卖的话,不知要比赵本山的那顶帽子贵重到哪里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