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槐 王

空谷幽蘭

　　在记忆的深处，总有一方宁静的天地，那里承载着岁月的痕迹与无尽的温情。而在这片天地的中央，矗立着一棵古老的青槐树，它像一位沉默而慈祥的老者，守护着那座历经风雨的老屋，也守护着我童年的纯真与梦想。

那座老屋，是祖父辈们用汗水与心血筑就的家园。它静静地坐落在村子的一隅，土墙灰瓦，质朴而厚重。老屋里的每一块砖瓦，都似乎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而那棵青槐树，更是与老屋相依相伴，见证了家族的兴衰荣枯。

老槐树生长在老屋的庭院里，粗壮的树干需四人才能合抱。褐色的树皮，粗糙干裂，沟壑纵横，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每一道纹路里都镌刻着岁月的沧桑与故事。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展，有的弯曲如龙蛇，有的挺拔似利剑，在空中肆意勾勒出独特的形状，撑起一片浓密的绿荫。青槐树伫立在老屋的庭院侧面，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充满烟火气的小天地。

　　春天，是青槐树苏醒的季节。当春风轻柔地拂过大地，吹化了屋檐下的冰凌，吹绿了田野间的小草，国槐树也从沉睡中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起初，只是在枝头冒出一个个嫩绿的小芽，像是羞涩的孩童，怯生生地窥探着这个崭新的世界。渐渐地，嫩芽长成了叶片，巴掌大小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翠绿欲滴。微风拂过，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演奏着一曲欢快的春之乐章。不知何时，枝桠间还会缀满串串白色的槐花，小巧玲珑，像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风铃，散发着淡雅清甜的香气。那香气，幽幽地弥漫在整个庭院，引得蜜蜂、蝴蝶纷至沓来，在花间忙碌穿梭，为静谧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生机。

此时的老屋，在青槐树的映衬下，也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墙根下的小草探出了脑袋，墙角的杏花、桃花竞相绽放，与国槐树的翠绿相互交织，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春日画卷。

小时候，老屋便是我的整个世界，而老槐树则是这个世界里最神秘、最有趣的地方。清晨，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光斑，像金色的鳞片散落在地上。我总喜欢在这光斑中追逐嬉戏，试图抓住那一闪即逝的光影。祖母则会坐在槐树下的藤椅上，手中拿着蒲扇，一边为我驱赶着蚊虫，一边给我讲述古老而动听的故事。那些关于神仙鬼怪、英雄豪杰的故事，从祖母那布满皱纹却又无比温暖的口中娓娓道来，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沉浸其中，如痴如醉。老槐树就像一位沉默的听众，静静地陪伴着我们，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似乎也在为这些故事喝彩。

夏天，老槐树的枝叶愈发繁茂，宛如一把巨大的绿伞，为老屋遮挡住炎炎烈日。正午时分，骄阳似火，大地被烤得滚烫，而老槐树下却凉爽宜人。家人常常会在树下摆上一张竹桌、几把竹椅，泡上一壶浓茶。左邻右舍的人们便会带着蒲扇、小板凳，聚集在青槐树下，大家或坐或站，一边乘凉，一边唠着家常，谈天说地。大人们聊农事、话家常，孩子们则在一旁嬉笑玩耍，追逐打闹。那些关于战争、饥荒、王姓家族迁徙的往事，在他们的口中娓娓道来，仿佛把我们带到了那个遥远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的年代。三爷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我们带入一个个奇幻的世界。在老槐树下度过的夏天，没有城市里的喧嚣与燥热，只有那份宁静与惬意，以及邻里间浓浓的温情。

而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仰望着老青槐树那粗壮的枝干和茂密的枝叶，想象着自己能像鸟儿一样，在树枝间自由穿梭。有时，我会看到树干上有几只小蚂蚁忙碌地爬行着，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搬运着食物。我便会蹲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它们，一蹲就是半天。青槐树的树皮粗糙而又厚实，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我会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树皮，感受着它的坚韧与力量。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国槐树就像一个宁静的港湾，让我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与安心。

秋日，是老青槐树最为绚烂的季节。金黄的树叶在秋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宛如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地面上很快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色地毯，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秋天为我们奏响的美妙乐章。老屋在这金色的包围中，显得更加古朴而典雅。

每到这个时候，祖母总会带着我，拿着扫帚和簸箕，在青槐树下清扫落叶。祖母说，这些落叶可以用来烧火做饭，也可以当作肥料，滋养土地。我们一边清扫着落叶，祖母一边给我讲着关于青槐树的故事。她说，这棵青槐树是她小时候就有的，曾经有一位路过的风水先生说，这棵树是老屋的守护树，会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幸福美满。听着祖母的讲述，我对青槐树又增添了几分敬畏之情。清扫完落叶后，我会挑选一些形状完整、颜色金黄的树叶，夹在书本里，当作书签。这些树叶书签，承载着我对秋天的美好记忆，也承载着我对祖母深深的眷恋。

冬日，老青槐树褪去了一身的繁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挺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给青槐树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盛装。它就像一位孤独的守望者，默默地守望着老屋，守望着这片土地。此时的老屋，在白雪的覆盖下，显得格外宁静与祥和。

我会在雪后，和四合院子小伙伴们一起在青槐树下堆雪人、打雪仗。我们用胡萝卜给雪人做鼻子，用石子给雪人做眼睛，看着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雪人在我们的手中诞生，心中充满了喜悦。青槐树静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也在为我们的快乐而感到开心。有时，我们会用力摇晃青槐树的树干，树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下来，洒在我们的头上、身上，让我们感受到了冬日的别样乐趣。

　 七八岁那年的夏天总蒙着层琥珀色的光晕。五爷从虢镇药材公司退休归来，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即将迎来一场蜕变。在和三爷四爷的促膝长谈里，在烟袋锅子明灭的火星间，那棵扎根百年的老青槐树，终究成了翻新庭院的不二之选。

伐树那日，全村人扛着锯子、斧头涌进院子。粗粝的手掌抚过老槐树皲裂的树皮，似在与一位老友告别。锯齿咬进树干的沙沙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如同奏响一曲低沉的挽歌。树冠在烈日下摇晃，惊起满枝蝉鸣，最后轰然倒地的瞬间，尘土飞扬中，我仿佛看见树汁顺着年轮缓缓渗出，像一滴浑浊的泪。

此后的日子，老槐树被送进木匠铺。刨花纷飞如雪，墨斗弹出的黑线精准切割着岁月的痕迹。一个月的精雕细琢，它褪去沧桑的躯壳，化作一块块纹理细腻的木板。终于等到四合院围墙拔地而起，新制的槐木大门缓缓合龙，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响，火星溅落在青砖上，映照着满院人的笑颜。

可我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门框的木纹里——那里藏着老槐树年轮的秘密，藏着无数个我在树荫下追逐光斑的午后，藏着槐花簌簌落在书页上的温柔。众人的欢声笑语中，我的心底悄然生长出一抹难以言说的落寞，仿佛失去了一位不会说话却永远包容我的老友，只余下槐木大门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在岁月里轻轻叹息。

此后的岁月，老青槐树倒下后留下的树桩，成了我生活里最特别的存在。粗糙的截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年轮，像是时光镌刻的密码。我常静静坐在上面，任斑驳树影在膝头流淌，恍惚间，仿佛又听见当年枝叶摩挲的沙沙声。有时，它是承载我遐思的小木凳，我抱着书本倚靠着它，阳光透过疏疏落落的新枝，在书页上洒下跳动的光点；有时，它化作沉稳的砍柴木墩，斧刃落下时，细碎的木屑纷飞如蝶，混着陈年的槐木清香，氤氲在每一个劳作的晨昏。树桩默默伫立在庭院角落，见证着四季更迭，也珍藏着我与老槐树未尽的情缘。

　　忽而，某个薄雾未散的清晨，我蹲在老槐树枯朽的树桩旁捡拾枯叶，忽然瞥见一截嫩绿从皲裂的树皮缝隙里钻出来。那嫩芽裹着层细密的绒毛，像婴儿蜷曲的手指，怯生生地触碰着阳光。树桩表面深褐色的年轮如同凝固的涟漪，而这抹新绿恰似坠入湖心的石子，在我记忆深处激起层层波澜。

从那天起，浇水成了我与时光的约定。晨光里，清水顺着叶片的脉络蜿蜒而下，在树桩的沟壑间汇成小小的溪流；暮色中，我用指尖轻拭叶片上的尘土，看夕阳将新苗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老槐树斑驳的旧影重叠又分离。春去秋来，它抽枝展叶的声响，仿佛是老树在泥土下的低语。

小槐苗的生长总与我的人生轨迹悄然重合。背着书包踏入小学时，它刚抽出第一簇羽状复叶；骑着单车穿梭在初中校园的岁月里，它的树冠已能为我遮挡夏日的骤雨；当我攥着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站在树下，树干竟已长得比我的手腕还粗。那些与书本相伴的午后，总有槐花般细碎的光影落在书页间，恍惚又回到老槐树庇荫的童年。

参加工作后的某个深秋，我推开四合院的老木门，新槐已亭亭如盖。粗壮的树干上，新生的树皮泛着温润的青灰色，而老青槐树的树桩仍静默伫立在脚下的泥土里，宛如岁月的丰碑。风起时，新叶与旧痕一同簌簌作响，仿佛两代生命在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原来生命从未真正消逝，它只是换了种姿态，在年轮的褶皱里，续写着永恒的春天。

随着岁月的流逝，四十年光阴眨眼即逝。当年那株稚嫩的槐树苗，如今已长成巍峨的参天巨木。粗壮的树干直插云霄，层层叠叠的枝叶织就一片浓密的绿荫，将老屋温柔地笼罩其中。斑驳的树皮上，岁月刻下的纹路与老屋青砖上的裂痕遥相呼应，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共同走过的沧桑岁月。

春日里，洁白的槐花缀满枝头，微风拂过，花瓣如雪般飘落，有的轻轻覆在老屋的黛瓦上，有的则顺着窗棂飘进屋内，带着淡淡的清香。夏日正午，槐叶沙沙作响，为老屋挡住灼人的骄阳，投下满地摇曳的碎影；秋雨绵绵时，树冠成为天然的屏障，淅淅沥沥的雨点击打在叶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老屋屋檐下的滴水声交织成曲。

寒来暑往，新槐树始终静静伫立在老屋侧面，如同一位忠诚的守护者。

新槐自老槐残桩中勃发，抽枝展叶间续写生命传奇。它舒展的每一根枝桠，都镌刻着四合院的岁月褶皱；飘落的每一片槐花，都承载着家族记忆的温度。生命在此完成奇妙接力，于年轮深处、于代代相传的絮语中，绵延成永不褪色的时光长卷。

青槐见证着老屋的晨昏更替，目睹着院落里的人来人往，也记得每一个在树下乘凉、闲谈的夜晚。槐树与老屋，就这样相互依偎，在时光的长河里，共同书写着属于这片土地的故事，它们盘根错节的枝桠间，藏着祖辈的叹息与欢笑；斑驳陆离的纹理里，镌刻着岁月的温柔与沧桑。

　　会明 写于县功明月書屋2025.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