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散文）

ZY

　　故乡沙地傍在钱塘江边，每天，潮水两次如期而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打着堤岸。那股咸涩的气息，顺着风，直往人鼻腔里钻。恍惚之间，这股味儿，竟和记忆深处父亲的眼泪，奇妙地重叠在了一块儿。

父亲身材矮小，又生得清瘦，可他偏偏爱把中山装穿得板板正正。两支钢笔，斜斜插在表袋，皮鞋更是擦得锃亮，都能映出人的影子来。手里再拎上一只皮革公文包，别提多精神了。自打上世纪80年代去了趟欧洲，县里凯鑫西装厂为他特制的西服，就成了他的新装扮。每次他走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街坊们老远瞧见，就笑着大声招呼：“小周，来啦！”

这一声“小周”，里头藏着三分亲切，还带着几分敬畏。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满脸笑容，和蔼可亲得很。可一转身，对我们兄弟俩，那就是满脸的严厉。母亲只要说一句“你爹要回来咯”，我和哥哥放学后，就一路狂奔回家。到家就赶忙擦桌子、写作业，连大气都不敢出。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全家能从沙地小镇搬到县城，母亲能从集体企业调进国营工厂，哥哥能进杭州齿轮箱厂这样的大厂，我复读还能考上大学，后来又进了建筑设计处，哪一件事儿，能离得开父亲的人脉和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呢？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像一棵老杨树，再大的风雨，他都能稳稳扛住。谁能料到，岁月这东西，就像一把软刀子，不知不觉，就磨断了他的筋骨。父亲五十五岁那年冬天，惨白的太阳，像一团怎么也化不开的霜。西北风呼呼地刮，冷得人骨头缝都疼。父亲从围垦出差回来，扶着楼梯直喘气，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手指发麻，脑袋也晕得厉害。他揉着太阳穴，嘟囔了句：“许是累着了。”压根儿没把这当回事儿。

谁知道这病来得猛，就像涨潮时缠住脚踝的水草，你越挣扎，它缠得越紧。查出高血压后，他没太在意，就在相熟的医生那儿配了些药吃，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肾性高血压。第二年深秋，雨丝裹着枯叶，落满了医院的天井。等检查报告单出来，上面肌酐、尿素的数值，高得吓人，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怵。

父亲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消毒水那味儿，呛得人鼻子直发酸。他眼睛死死盯着报告单，仿佛要把那些数字给瞪穿了。突然，一滴眼泪砸在纸角，晕开了一片模糊。他慌慌张张掏出手帕，可眼泪却止不住地簌簌往下落，怎么擦都擦不干。那个平日里永远挺直脊梁的父亲，这会儿竟佝偻着背，像一棵被霜打得蔫了的老树。秋风轻轻拂过他擦得锃亮的皮鞋，鞋面泛着历经岁月打磨的幽光，仿佛把岁月的声声叹息，都凝结在了上面。

古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着父亲眼眶泛红，我的心里头，就像煮开了的锅，各种滋味翻腾着，搅在一块儿。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千言万语，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去宽慰他。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男人呢？既是丈夫，也是父亲，可在这一刻，竟慌了神，没了主意。那时候，我满心就盼着能有奇迹发生，就盼着华佗能再世，扁鹊能重生，好把父亲从这病痛的深渊里拉出来。

没想到，父亲心里头，也怀着同样的念想。他红着眼眶，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希望，说：“小佬，要不咱去杭州请个中医？说不定草药能有法子治这病呢。”哥哥一听，就在杭州城里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还真把一位中医教授请到了家里，让父亲用“药浴排毒”。

打那以后，家里便浸在浓浓的中药味里，像是被一张带着苦涩气息的网兜住了。砂锅咕嘟咕嘟地吐着白汽，药香渗进窗帘褶皱，钻进柜角缝隙，连母亲的衣角都沾着草药的辛香。母亲每日守着药炉、浴缸，倒真像是成了澡堂里的老把式，添水、看火、试温，一刻不得闲。

可那药效，就像清晨的露水，泡完澡不过半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父亲总不能整日泡在浴缸里，他枯坐在藤椅上，望着窗外摇曳的枯枝，眼底渐渐没了光。这命运出的题，看似有千万种解法，实则早写好了唯一的答案。他大概是想通了，颤巍巍地叹口气，最终还是点了头：血液透析。

父亲每周两次透析，像是在命运的钢丝上小心翼翼地行走，慢慢地，精神竟有所恢复，那脊梁又生硬地挺了起来，甚至还能去单位上班，仿佛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一九九七年，肾移植手术像是黑暗中递来的一根救命绳索，父亲紧紧抓住，满心期待能像常人般继续生活。

然而，术后那些抗排斥药，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背叛者。它们一边守护着新肾，一边却悄无声息地削弱父亲的免疫力。一场流感，宛如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瞬间将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希望之塔吹得粉碎，一切归零。

看着父亲再次被病痛如恶魔般狠狠折磨，我们的心，像是被无数钢针同时刺穿，破碎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但父亲没有投降，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试一次，我还想和你们好好生活。”就为了这一句，我们倾尽所有，又一次将父亲推向手术台，做了第二次移植手术。

这一次，新肾如同奇迹般，稳稳地延续了十年光阴。那十年，父亲在院子里慢悠悠喝茶、侍弄花草，日子看似平淡却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稳。我以为，命运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父亲。

我们一家人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以为只要足够小心，就能将这份美好永远攥在手中。

可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我们。那些曾守护新肾的抗排斥药，在十年后竟孵化出了更为恐怖的怪兽——肺癌。

那天，重症监护室的门缓缓推开，一股夹杂着药水味的冷气扑面而来，像是死神呼出的气息。父亲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宛如被无数藤蔓死死缠住的老树，动弹不得。医生翻开他的眼皮，浑浊的泪水瞬间决堤般漫出。医生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是来自地狱的宣判：“准备后事吧。”

我呆立在父亲床边，看着他眼中那饱含着痛苦与无奈的泪水，仿佛看到了命运无情的捉弄。父亲的泪，就像历经无数沧桑的河流，承载着一生的苦难与挣扎。透过这泪水，我似乎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病房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混合着这咸涩的泪水，将最后的时光拉得无比漫长，仿佛每一秒都被无限放大。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那手曾经是那么有力，如今却如此虚弱，我妄图抓住些什么，可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在与注定失败的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我眼睁睁看着生命从父亲身上缓缓流逝，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可挽回。那些过往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父亲的严厉、他为家庭的付出、面对疾病时的顽强，都在这一瞬间化作无尽的悲痛。父亲的眼泪，是他对命运最后的抗争，也是我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伤口，如同烙印般深刻在我的生命里，时刻提醒着我生命的残酷与无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