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居士(荷塘柳新)的美篇——《无定河边的童年》

石林居士(荷塘柳新)

《无定河边的童年》

作者:何金甫

我常倚着西安老宅的窗棂发呆，半盏西凤酒在掌中摇晃。五六十年代陕北的苦日子，像颗腌透的盐杏，初时涩得人皱眉，咂摸久了倒尝出点回甘。窗外的霓虹漫过骊山轮廓，恍惚间又见无定河支流泛着青瓷光，河滩上的狗尾草在暮色里摇头晃脑，把旧年月摇成了斑驳的光影。

一、冰河硝烟
一九六七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的糖瓜刚黏住牙，杨官河滩就冻成了青花瓷盘。冰面下暗流推着冰碴子游走，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我们六个野小子撅着屁股趴在河沿，给刘子的新冰车上铆紧最后几根铁钉。十岁的战国滑冰时总打头阵——他爸在冰车底嵌了四根铜条，滑过冰面时能蹭出火星子，像年画里哪吒的风火轮。
"看我的！"战国把补丁棉袄甩在枯柳树上，靛青粗布夹袄下露出半截黧黑腰板。只见他挥动双钎猛戳冰面，冰车"嗖"地窜出去，铜条在冰面上犁出两道银痕。碎冰碴子溅起来，在正午的太阳底下炸成小彩虹。我们怪叫着追赶，铁钎扎冰的脆响此起彼伏，惊得树梢的麻雀"呼啦″四散而去。
追到背湾子处，冰面突然发出"吱嘎"的冰裂声。我攥着铁钎子来不及收势，连人带车栽进冰窟窿。零下十八度的河水裹着冰碴子灌进棉裤，西北风掠过，皮肉像被铁刷子刷过，火辣辣地疼。
"去老爷庙后墙根！"战国吸溜着通红的鼻头吼。我们哆嗦着抱来半人高的枯高粱杆，七根火柴头在风里擦秃了才点着。火苗刚窜上裤腿，焦糊味混着烤土豆香就漫开了。XL的补丁裤裆突然冒起蓝烟，惊得众人抄起冰车一顿乱拍。火熄了，他的裤裆豁着海碗大的洞，我的裤管裂成两片破旗，在西北风里猎猎响。
入夜，XL他爸的笤帚疙瘩声穿透三进院子。我蜷在热炕上，煤油灯芯"哔剥"爆出个灯花，母亲对着焦黑的裤腿叹气："这六尺布票原是要给你爸絮棉袄里子的......"她剪开棉裤掏出结成冰坨的棉花，灶膛里的火光在她指节上跳动。

二、西瓜偷渡
说是西瓜偷渡，偷渡的却并不是西瓜。一九六八年三伏第七天，周家沟集体地里的西瓜泛着油绿光。光生和乃林站在远处，朝河对岸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我和乃禾趴在河滩的青石板上，汗珠子顺着肋骨滚进沙窝，转眼就洇出两个人印子……对岸看瓜老汉的铜锣声时远时近，混着蝉鸣在热浪里浮沉。
铜锣声渐远。"跟我游过去！"我摸着干瘪的肚子大声说道，三人摇头拒绝。我褪下短裤吹成气囊，趴在上面一个人向对岸凫去。河水裹着黄泥汤往喉咙里灌，泥沙硌得牙根生疼，暗流拽着脚脖子直往下沉。
头回偷的一个还泛青，西瓜并未成熟，拳头砸开的瓤子沁着粉红汁。九岁的乃禾正在换牙，啃瓜皮崩了半颗门牙，豁口的牙床渗着血丝。惹得光生和乃林笑的地上打滚。
二回偷渡选在正晌午，我们找了个河宽水浅的地方，不一会儿就过了河。四个人猫腰摸进瓜秧地，蟋蟀在苦楝树上扯着嗓子叫。铜锣是在摘第三个西瓜时炸响的。惊慌失措的我们摔下西瓜没命地跑，黄尘扬起三丈高。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生疼，可我们也顾不上这些了。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等到看瓜人追近，我们已经扎进急湍的无定河里了。矮个子乃禾在水里扑腾得像只落汤鸡，等赤条条逃上脑畔山，才发现肚皮上还粘着片瓜皮。多年后我仍记得那瓜皮的青草味，混合着河水的铁锈气息，成了记忆里最鲜活的夏天。

三、黄土悲歌
一九六六年秋分晌午，天气异常的闷热，割草归来的堂哥带着浑身是汗的HG和我来到前塔地。三天前的暴雨把前塔地冲出几道深沟。HG忽然来了兴致:"这里是打地道的好地方，咱们从这边挖过去！"他攥着小镢头在塌陷断面划出拱形："就照《地道战》里演的挖！"
三人品字形掘进，湿黄土顺着脊梁沟往下灌。
塌方来得毫无前兆。堂哥刚走出洞口，"让我看看地形"的话音还未落，就听到头顶传来闷雷似的响动。我和HG瞬间被拍在土里，土腥味堵住七窍，动弹不得。
　　悲剧终是发生了。族人们抬着门板经过时，HG青紫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那只压扁的藤条筐歪在土堆旁，青草汁顺着筐眼往下滴……
　　岁月如梭，去年霜降回村，前塔地早已成了连片新居。堂哥蹲在地头嘬旱烟，忆起当年，他那缺了半边的门牙漏风："那年塌下来的土里混着碎瓷片，把我的两只手都扎出了血。可惜，还没能救出他......"他摊开手掌，指甲沟里沉着洗不净的靛蓝，像是把当年的月光揉碎了藏在指缝里。
　　无定河突然喧哗起来。对岸新架的钢筋桥亮起霓虹灯，河面淌着胭脂色的光。运砂车轰隆碾过柏油路，惊起芦苇荡里的野鸭子，扑棱棱的振翅声叠着旧年月的塌方声，在暮色里荡出老波纹。

　　酒盏见了底，骊山的月牙正卡在窗棂的雕花间隙。那些饿着肚子疯跑的岁月，如今想来竟像母亲纳的千层底，粗粝的针脚里缠着棉线般的暖。无定河依旧在黄土沟里打着旋，把当年的险事、憨事，连同那些没来得及长大的笑声，都淘成了河滩上的金砂。每当夕照西斜，水面就浮起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岁月撒下的铜钱，等着有心人去捡拾。
　　注:文中所述均为真人真事，拼音字母是缩写已故人名。
本文四月二十三日发袁于《秦岭文学》
作者:何金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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