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广东沙扒湾到成都，一千八百公里的蜿蜒，车轮碾碎了两日的疲惫，碾不碎心头那团如影随形的悲戚。而当次日我登上成都开往宿迁的高铁，窗外的风景如流水般倒退，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朝着故乡的方向狂奔，朝着你——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一路疾驰。</p><p class="ql-block"> 夜色如墨，我静静地坐在你的灵柩前，目光凝在遗像上你愁苦木讷的面容。那表情，似穿越了岁月的迷雾，带着旧时光的温度，却又像一柄锋利的刀，一下下剜着我的心。往事如决堤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p><p class="ql-block"> 你诞生于1946年，那是一个“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前奏年，可你的人生，却从一开始就深陷在饥饿与寒冷的泥沼里。营养不良如影随形，让你的身躯像一棵被风雨摧折的小树，矮小而孱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抵挡生活的风刀霜剑。三块钱的初中学费，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你求知的路上，将你无情地挡在校门之外。那时的你，是不是也曾望着校园的方向，眼里满是渴望与不甘？</p><p class="ql-block"> 在那饿殍遍野的岁月，饥饿是生活的底色。霉变的山芋干、山芋丁，还有山芋叶子磨成的糠，被粗糙的双手揉搓成糠菜团子，那是你赖以生存的口粮。寒冬里，没有内衣的空壳棉袄棉裤，像一层单薄的铠甲，挡不住刺骨的寒风，脖颈处灌进的冷意，直透心底。没有袜子、没有棉鞋，芦花编织的茅草窝子，是你脚上唯一的温暖。苏北的冬天，池塘结冰三四公分厚，雪堆积十几公分深，城里的蜂窝煤炉子在取暖时冒着袅袅青烟，而农村的你，只能守着锅腔里那点余烬，将手脚凑近火盆，可那微弱的暖意，终究驱不散彻骨的寒冷，冻疮如跗骨之蛆，爬满你的手脚。没有电的夜晚，一盏煤油灯，那豆粒大的火苗，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可许多人家，连这点微光都难以维持。月光好的时候，院子里便成了劳动的场所，编席子、刨山芋干、萝卜干，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与命运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p><p class="ql-block"> 红白喜丧的礼钱，是你家的沉重负担。为了那三块、两块钱，你要走东串西，低声下气地四处求借。甜油、醋，这些在如今看来再平常不过的调味品，对你而言，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贵宾，你才舍得拿上一两个鸡蛋，拎着瓶子，走上那一两里路，到大队的小店换上半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着的是整个世界的珍宝。</p><p class="ql-block"> 过年时，生产队杀猪分肉，每家一两斤的份额，对透支户来说，却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看着别人用马鞭草拎着肉，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回家，享受着那片刻的扬眉吐气，而你的家，却常常陷入沉默的绝望。你年轻时彻夜的咳嗽，像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没钱就医检查，更没钱买药，你只能默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就像忍受着命运一次次的欺凌。营养不良导致的肺病，在那个年代，像幽灵一样在农村游荡，吞噬着无数人的健康与希望。</p><p class="ql-block"> 十来岁那年，我去你家，你带着我在庄里逛。当别人问起我时，你满脸自豪地说：“这是俺小弟！”那语气，仿佛我是你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春天，你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黑黑的桑枣子，递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说：“非甜，吃吧。”那桑枣子，带着你手心的温度，甜到了我的心里。夏夜，你带着我去给队里看庄稼，我们兄弟俩在半片芦席上并排躺着，月明星稀，蛙鸣阵阵，蚊声嘤嘤，那静谧的时光，是我童年里绵长温暖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你为了生计远赴长春，我为你谋得了一份看守蔬菜大棚的活计。那活儿不累，就是耗时间，没有上下班，也没有节假日。你每天的任务，就是给大棚里的煤炉添煤，每月几十元的工资，虽然微薄，却让你终于能吃饱穿暖。大棚里冬天二十六七度，你不用再穿那厚重的棉衣，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你好自豪哦，几十元的月工资对于你是巨款，冬天居然不用穿棉衣那是何等的幸福惬意！那几年，你常给我送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赶上饭时，我们就一起吃。有时，我会去买瓶酒，再配上花生米、熏酱干豆腐、猪头肉等熟食，兄弟俩喝上几盅。你平时寡言少语，几杯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有一次，你红着脸，带着几分羞涩跟我说起年青时有女子和你开玩笑的事儿，那语气，仿佛在回忆一场遥远的梦。我笑道：“大概人家看上你了吧”你嘿嘿地笑了，那笑容里，藏着你稍纵即逝的青春岁月未曾绽放的情愫。</p><p class="ql-block"> 可你终究没能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吃尽世间苦，你却总是自责，觉得自己没本事，不够勤奋。你哪里知道，不是你不努力，而是命运对你太过苛刻。你的一生，就像一片在狂风中飘零的落叶，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你是那个荒唐时代的缩影，是邪恶不公制度下无数个卑微生命的代表。翻开三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中国农民的命运，总是在征战时的炮灰、和平时期的韭菜之间轮回流转，而你，就是这轮回中一个无声的注脚。</p><p class="ql-block"> 你与余华笔下《活着》里的福贵不同，福贵在苦难中还能感受到一丝亲情的温暖，而你，更多的是孤独与挣扎；你与路遥《平凡的世界》里的人物相似，却又有着自己独特的苦难轨迹；你与莫言作品中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共鸣，却又有着自己无法言说的痛楚。</p><p class="ql-block"> 你终生未娶，不是不想，而是贫穷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没有哪个女子愿意走进你的生活。三十多年前，你抱养了一个女婴，从此，你的生命里便有了新的希望。你把她视为己出，用你粗糙却温暖的双手，极尽疼爱。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你黯淡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你的女儿很善良，也很孝顺。她没有辜负你的疼爱，用她的爱与责任，为你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空。你的晚年，疾病缠身，她放弃在苏南打工的机会，和女婿一起回到老家，对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在风烛残年，你终于抓住了一点点幸福的尾巴，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可惜，花生米有了，牙却没了，那些曾经让你垂涎的美食，如今只能成为你心中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如今，你走了。女儿女婿为你披麻戴孝，日夜守灵；外孙烧纸打灯，火光映照着他们悲伤的脸庞。酬宾答谢时，唢呐声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你一生的苦难与沧桑，女儿毕恭毕敬，长跪不起。她为你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你给她养大，她为你养老送终，这是人间最朴实的情感，也是对你一生苦难最好的慰藉。你若在天有知，这或许是你享受到的最高尊严和最大的殊荣了吧。</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海峡对岸那位作家的话：“国家走了一段弯路，对于人就是一辈子。”在那个要饭还要介绍信的年代，个人的命运就像风中的蒲公英，被时代的狂风肆意吹散，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被动地承受。即便在当下，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活得像个人样呢？许多人甚至不如天空中的小鸟、池塘里的青蛙，它们虽然生命短暂，却能自由觅食、自由飞翔、自由歌唱，没有同类的剥削压迫和欺凌。</p><p class="ql-block"> 你走了，结束了这炼狱般的此生，终于解脱了。我祈愿，无论你升入天堂，还是去往极乐世界，那里都没有欺凌、饥饿、寒冷、困厄与病痛。愿你在另一个世界，能像风一样自由，像花一样绽放，不再轮回托生回这炼狱般的人间。</p><p class="ql-block">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p><p class="ql-block"> 2025.4.2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