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 （五）初小（3）

范学谦

　　母亲去世后，一期、二期、三期、四期、五期、百天都是我去坟前烧纸。那时烧纸也没打火机，用火柴点火，但有时风大，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着后，还没点着纸就被风刮灭了。有时划好多火柴还点不着纸，我又气又急，都哭了好几次，把我难为得不行。有一次，我拿的火柴太少了，火柴划完也没有点着纸，又不能拿着纸回去，只好把纸放在坟前，用土块儿压着，我又回家拿着火柴和纸媒子去到坟前，总算是点着火把纸烧了。平时就是不烧纸，我有空就到母亲坟前看看，站站，好想再跟母亲说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后来我去母亲坟边，却发现一条狗扒我母亲坟上的土，我很生气，就拿土块儿把狗打跑。又回家拿一把铁锹，把土重新填到坟上。第二天我又去坟边看，见那条狗又在扒坟土。我气坏了，就找了个棍子把那条狗赶了很远，又回家拿铁锹把坟封好。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我无可奈何，总是赶狗、封土。又过了几天，那条狗终于不再去了，我也感到安心了。

　　母亲去世后，弟弟和我一块儿睡，妹妹跟着祖母睡。因为我们三个还都很小，祖父祖母年龄也都大了，他们都想让我父亲再给我们找一个后妈，毕竟父亲也没时间照管我们。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果然又结了婚。我们这个继母姓王，是我们庄东南八里路衣冠营村的，和我父亲同年龄，都是1922年生，属狗的。我们这个母亲和那个母亲不同，她性格爽快，敢说敢讲，天不怕地不怕，不愿吃亏，更不会逆来顺受，敢怒敢骂，敢拼敢打。谁要想让她受点气，她绝对不会忍让，她会说:〝我娘家可不是坏成分，想欺负我，那根本就不中！”她身强力壮，人高马大，能干活，能吃苦，家里地里都行。就是也不识字，标标准准的农村劳动妇女。父亲拿她也没办法，他也是服气了。

继母同父亲结婚后，为我们兄妹三人做衣服，做鞋子，就是不太会照护孩子。她没生过孩子，本来在娘家住着不准备再结婚了。娘家有个老娘，也就是我的外祖母，还有个哥哥和嫂嫂，也就是我的舅舅和舅母。和我的生母娘家差不多，只是我生母娘家只有一个娘家侄儿，继母娘家有几个娘家侄儿。大侄儿叫“红昌“，比我小两岁，她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关照，她让红昌叫她“妈姑〞，就是她又是姑又是妈。想一直在娘家住，只是外祖母和舅舅觉得她长住娘家也不是个道理，就逼着她找对象结婚，这才有机会成了我的继母。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曾给我说 : “你叫国（guai）昌（cha），我大侄儿叫红昌（cha），你们两个还真是表兄弟。”听她说后，我也没解释，就只当是巧合吧！

父亲和继母结婚后，两个人性格不太合，因两个人都较强势。夫妻两人非得是一个强势，一个弱势才行，两个人能互补，就像我父亲和生母那样。父亲和继母两人经常吵架，要说打架的话，继母也不示弱，父亲算是没有一点儿脾气了。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可能还是有些思念我的生母吧，毕竟夫妻一、二十年了。在家总是睹物思人，于是他想出去走走，平复一下心情，就独自一人去了宁夏银川，在那里开了个诊所，继续行医治病。

暑假，祖父带我去了大姑家，让我在大姑家住一段时间，想让我逐渐忘记我生母，还回到愉快的现实中。祖父回了家，我就在大姑家住了下来。大姑家离我们庄有十来里路，叫和庄，他们家在村东头，东边再没有人家。家东边是一个大坑，坑里水很多，里边有不少野生鱼。姑夫爱捕鱼，他自己编织了几个鱼网，有撒网，有搬罾。每当他捕鱼时我都跟着看，他把撒网的牵绳一端挂在右手手脖上，双手把鱼网弄好，向坑中的水上一撒，鱼网圆圆地落在水中，逐渐沉到水底，他拉着牵绳，慢慢地往岸上拉。拉到岸边，他又提起网在水中涮一下，把网提到岸上，放到地上，每次网里都有鱼，有多有少，有大有小，都活蹦乱跳。

　　暑假快结束时，祖父又去了一趟大姑家，把我带了回来。和祖父一块儿走在路上，看着祖父步履蹒跚，觉得他又老了许多。回到家中，祖父给我说 : “开了学你就要上三年级了，三年级要开始写作文，这又是一关，很多孩子害怕写作文，觉得不知道怎么写。”祖父又说，其实写作文并不难，能掌握了方法就知道怎么写了。例如说，你见到一件事，或者你做了一件事，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你就会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给别人讲一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用嘴告诉别人是讲，但很多人都没听你讲，你就用笔把你给别人讲的话写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就是作文。你只要会说话，你就会写作文。在课堂上，老师给你出个题让你写，那就是给你提一个问题，让你回答。你要弄清楚这个题的意思是什么，你怎么回答才能使提问题的老师满意。接着他拿出我的语文课本，结合课文分析题目的意思，能关联到哪些方面的问题，再从课文的内容分析回答了题目中的哪些问题。随后他又找到一本他批改过的学生的作文，上面还有用红笔批改的圈圈点点。他又结合几篇作文给我讲学生怎么根据题目来写的，并让我阅读这些作文，让我考虑，要让我写这样题目的作文，我应怎样去写。

　　开学后，我上了三年缎，学校的老师又换了。那个邢老师调走了，又调来个孔老师。这个孔老师是祖父曾在那里教过学的孔大庄人，并且还是那个同祖父关系不错，为我父亲作媒的校董的儿子。他来我们庄后，就到我们家看望我祖父，并称我祖父为“叔〞，还代他父亲向祖父问好。后来，他还经常到我家坐坐，同我祖父说话。郑老师没有再教我们，改由这位孔老师教我们。可我总感到他没有郑老师教的好，况且他还有点儿咬字不清，例如“冷“

他不会读“leng”，而读成“neng〞；“二〞他读成“ei”。他读“二”（ei）学生也跟着读ei。他就说 : “我读ei你们别读ei”，学生就偷偷地笑。

他对我很好，也可能是他称我祖父“叔”的缘故。的确，我们开始写作文了，记得写的第一篇作文，题目是《做一个好学生》，我就按照祖父说的，先弄清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这个题目有两个重要字，一个是“做〞，一个是“好“。我就进一步想，为什么要做一个好学生呢？人都是喜欢好不喜欢坏的，谁不喜欢让人夸好呢？当个学生也都希望老师学生都说自己是个好学生不是个坏学生。于是再想，什么样的学生才是好学生？学生在学校里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好学生一定要学习好，还要和同学团结好，使同学能喜欢自己，另外要听老师的话，老师让做的事一定要做好，老师不让做的就不能去做。最后是“做”，怎样才能做一个好学生？知道什么是好学生，就要努力去做，要想学习好，就得好好去学习，课堂上要好好听老师讲课，下课要认真完成作业，多读书，学到更多知识，自然学习就好了。要想团结同学，就不能和同学打骂，要和同学说话和气。要尊敬老师，遵守纪律，做好在学校里应该做的各项事。我就照我想的写成了这篇作文，老师还把我的作文当范文在班里给同学读了。回家后，我把我的作文让祖父看，祖父说 : “写得可以呀，我还以为是老师让你们抄写的呢！”我说 : “我就是按你教给我的那样写的。”以后的作文我都是这样去写，作文写得也越来越像作文了。

　　一九五七年是一个庄稼收成不好的年，秋季收成更不好，粮食不够吃，不得不多吃些儿野菜，但感到还是经常吃不饱。大姑一家种上麦后就外出逃荒了。祖父有病了，大姑一家外出逃荒走后，他显得更加憔悴，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到医院看了看，说是肝炎肝硬化。也吃了一些儿药，但仍没有好转。入冬以后，他就起不了床，整天躺在床上，吃的不好，营养也不好，显得更加消瘦、苍老、憔悴。家里也没钱，住不起院，就是不断地去买点儿药。他心情很不好，整天闷闷不乐，很少说话。有一天，我在他床前，陪着他。他神色沮丧地给我说 : “看来，爷爷这次是不行了。你妈去世后，我给她掐了殃，就觉得不好，当时就显示着咱家今年还要损折人口，这次就损着我了，估计我就撑不到过年了，这也是天命吧！”说着他眼里含满了泪。我也很悲伤，说 : “不会吧，你还不是很老，咱家还离不开你，父亲不在家，叔叔还在外地上学，你不是说，等叔父大学毕业后，你和奶奶还等着享他的福的吗？〞祖父说 : “我是这样想的，可天不随人愿哪！”接着他又说 : “我就是不在了，你还是要好好学习，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完成我说的 叔侄双进士 的心愿。〞我也向祖父保证，一定会好好学习！

停了一会儿，祖父又给我说 : 〝有一件事，我想给你说，又不想给你说。给你说了，怕你出去瞎胡说；不给你说，也就永远埋在我心里了，谁也不会知道。〞我给祖父说 : “我保证不给别人说。”祖父犹豫一会儿，还是给我说了。他说，他给我们国家测了个字，不知准不准，反正他也看不到了，只好让我来验证。他接着说 ，咱们国家是共产党执政，他就测〝共”字。“共”字上边是“卄〞，中间用“一”隔开，下边是个“八“字。显示二十八年后国家将有大事发生，具体会发生什么事，他说他也不知道。二十八中间用“一〞隔开，这是显示前二十年与后八年有所不同，应是国家领导人的心理状态是不同的。前二十年与后八年相交界时，毛主席信任的一位领导人，却背叛了毛主席，还企图谋害毛主席。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毛主席的能力，后来事情败露，他想飞逃，却被毛主席折断了他的翅膀。这个人与“林”有关系，他没有了翅膀，上边的“林”才成了两个“十”，折断的一双翅膀，落在下边，就成了“八”。前“卄”和后边的“八”就是这么来的。而后八年，完全是由这个人造成的。另外，这“二十八”加起来，是“2十10十8二20”，是说这28年中，国内会有20件大事发生。28年就是从1949年建国开始计算，到1976年结束。前几年发生的事他都说得出来 。那就是 :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土地政革运动，<3>、抗美援朝战争，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4>三反五反运动，<5>农村集体化运动。后十五件大事是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我当时听了后，由于年龄小，对这些大事也不太关心，就没当回事，渐渐也就遗忘了。但一九七六年以后，特别.是又过了几十年，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回忆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继祖父说的那五件事后，我算了一下，还真有二十件大事。<6>反右斗争，<7>三面红旗运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8>共产风，<9>浮夸风，<10>四清运动，<11>文化大革命，<12>邢台大地震，<13>林彪事件，<14>批林批孔批邓，<15>唐山大地震，<16>吉林陨石雨，<17>周恩来总理去世，<18>朱德委员长去世，<19>毛泽东主席去世，<20>粉碎四人帮。祖父当时说的建国28年，也就是1976年这一年，国家要有大事发生，这二十件大事，后六件都发生在这一年。至于说前二十年与后八年不同，想一想，也就是。建国后，国家领导人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信心百倍，激昂兴奋地搞战后恢复，社会主义建设，巩固社会主义江山，要干什么就可以干，而1969年以后，就有点儿不同了。毛主席无限信任并精心培养的接班人林彪，却背叛了自己，并加紧了抢班夺权的步伐，要置毛主席于死地，幸亏毛主席早有所觉察，处处警惕提防，才没有使林彪阴谋得逞，但终于还是在1971年事件爆发，林彪事件败露，仓皇乘机外逃，却折戟沉沙，飞机出事，摔死蒙古境内。毛主席当时既无奈又伤心悲痛。之后只好起用了邓小平，可又对邓小平不满意，说 : “靠不住啊！”无奈又让邓小平下去。后又仓促提起华国锋，国家又事件连连，邢台大地震，唐河大地震，吉林陨石雨的预兆，多年的伙伴战友周总理、朱委员长去世，更使毛主席悲痛伤心，最后导致他自己在伤心悲痛中去世。这后八年国家领导人的心情及精神状态能与前二十年一样吗？我真惊叹，祖父怎么会有这种预测能力。不仅能预测出国家这么多事，就连叛国外逃的林彪的姓也能预测出来。他是怎么预测的呢？而林彪当时作为副统帅时，谁能会想到或相信他后来会是那样？由于当时向祖父保证过，几十年我都没敢给别人说，后来也偶尔向别人透露一点儿，但也没敢说是祖父说的。

　　祖父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每天躺床上也起不来了，家里非常穷，连买药的钱也没有。父亲不在家，叔父还正在淮阳上高中，这年秋季上高三，再有半年多就要考大学，正是学习紧张的时期。但因祖父生病，他也常回来看看。大姑一家出外逃荒也不在家，二姑家离我们不太远，只有三里路，也经常来看祖父，可都没什么办法。祖父的两个姐姐，我的两个姑奶奶，离我们家有七八里路，他们两家的村子离得很近，我就去找两个姑奶奶，她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跟我一块儿来看看祖父。叔父回来说，还是到淮阳给我祖父看看吧。可怎么去呢？那时连个架子车也没有，很不方便。要是给病人去看病，都是床上绑两根长棍，四个人抬着。我们那里离淮阳那么远，抬到淮阳是很累人的，但最后还是找了几个人把祖父抬到淮阳看了，说是肝腹水晚期，已无法治愈了。没有住院，也住不起院，能上淮阳看病还是借的钱。没办法，又抬了回来。看来祖父的病是没有一点儿希望了，只能吃点儿简单的药维持着。有人给祖母建议，说求求神灵，说不定还能得到神灵保祐。我们庄西边的李伯实村有个设神坛的，祖母就带上香烛到那里求拜，求拜后的当天晚上就开始向神灵乞仙药。晚上，待人们都睡下，一切安静后，祖母点着一炷香，到门外先乞求神仙降临，然后回到屋里，把香在准备好的香炉中插好，用一张裁好的四方纸片折叠一下，手拿着折叠好的纸片在燃着的香上边来回旋动，嘴里还念叨着乞求神灵下药。等香燃烧差不多时，折叠的纸中就会有一些儿药面儿，祖母就拿去让祖父喝掉。到底是什么样的药面儿，我也没见到，怎么会有这样的药面儿，我也不知道。我也感到稀奇，神灵还真的会下药吗？要说没有，祖父又喝的是什么呢？祖母天天晚上为祖父乞药，祖父也天天喝，可病情仍然越来越重，没有一点儿好转的迹象。今年冬天寒假放的比较早，不到腊月就放假了，说老师要全部集中到县城开会学习。因放假没事，在家陪祖父的时间就多了一些儿。

　　祖父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有一次，他睡着后，梦魇了。他嘴里“呜呜”，想说话又说不出，身体想动也动不了。把他推醒后他说 : “斗按着我的头，不让我动，我起不来，喊人也没人来。〞“斗〞是我们东院的邻居，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这次是梦到他了。还有一次，他睡醒后说，他又去了在汝南逃荒时住过的福音堂，福音堂的主持不让他回来，让他留在那里帮着照管福音堂。

农历腊月初八，早上我还没起来，祖母就把我叫醒，说 : “你爷不行了，你快去你二姑家，让你二姑过来，并让她去看看在她庄买的那棵柳树的事。”我一听，就赶快起床，急忙洗了一把脸，就去了二姑家。二姑也刚起床，听我一说祖父不行了，她就赶快去问柳树的事。原来她说过，他们村有一家有一棵大柳树要卖，就去说了一下，准备买下来，给祖父做一个棺材。一棵柳树做一个棺材，肯定板很薄，按说就算不上什么棺材，我们那里把这简易的棺材叫做“匣子”。二姑给那家说过后，又给她庄的木匠说了一下，让今天上午做好送到我们村去。早饭也没吃，我们两个就急忙回了我们庄。

还没进家，就听到一片哭声，祖父已经去世了。在我家堂屋正对着门的里边，放两条大板凳，板凳上放了一领折了几折的箔，上边铺一个小褥子，祖父头朝外躺在上边，身上盖一个小被子，前边地上烧着纸，母亲、叔父跪在祖父身边哭。二姑和我也都急忙过去，跪在祖父身边哭。可惜，祖父对我那么好，他临去世时，我竟然没有在他跟前。想到祖父生前对我的关怀照顾，对我的培养教育，对我的启蒙引导，对我的殷切期望，我非常地悲痛伤心。眼泪不停地流淌，哭声悲哀不止。我们那里习俗，老人去世，就躺在支起来折几折的箔上，叫〝灵箔〞。我们家穷得连孝布也发不起，不少亲邻都自带孝布过来拜祭。上午，几家亲戚过来拜祭，中午连一顿像样的饭也管不起，就吃了点儿日常便饭。

棺材送了过来，果然板薄得可怜，可也没办法，家里太穷了，连个像样的棺材也买不起。若不是这么穷，祖父也不会这么匆匆死去。如果有点儿钱，也会让祖父早点儿治疗，及时住院，充分用药，起码会再延缓一段时间。祖父的一生，太凄凉悲惨了。按说他年龄并不大，1901年11月29日，农历辛丑年10月19日出生，去世这年是1958年1月27日，农历丁酉年腊月初八日，他才刚刚五十六岁，就匆匆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如果放在今天，他连退休的年龄也不到，还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就这样，他就无声无息地默默走了。

出殡时，应该老大扛招魂幡、摔老盆，但我父亲不在家，当时我就想，可能让我叔父代我父亲做这些儿事，却没想到管事的人让我母亲代替我父亲扛招魂幡、摔老盆。亲朋好友把我祖父送到坟地，祖父就这样被草草地安葬了。看着祖父的坟茔，我仍泪流满面，悲痛难忍。一九五七年，农历丁酉年，对我家来说，这是一个黑年，是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年！年头，农历二月初三日我母亲去世，年底腊月初八日，我祖父去世，一年之中，我家失去了两位亲人。苍天哪！到底怎么啦，为什么对我家这么不公，这般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