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禅寺怀古》

子君先生

《西禅寺怀古》

岁在辛丑暮春，余独步至汝城北郊云善村畔，访西禅寺旧址。但见苍岫横枕于北，平畴舒展于南，修竹环合如屏，断碑卧于荒草，唯余残基数方、柱础八座，苔痕斑驳间，犹见昔时殿阁之制。风过竹林，飒然有声，恍若千年钟鼓穿越时空，令人唏噓不已。

考之典籍，寺肇始于李唐，兴盛于赵宋，至清乾隆戊戌年复葺，规制宏敞，为郴桂诸寺之冠。据《汝城县志》载，寺坐北朝南，砖木为构，面阔三间，进深六十步，广四十二步，占地二亩有余。前殿奉四金刚，怒目戟手，若镇八方；后殿供观音趺坐莲台，十八罗汉环侍，或慈或威，神态毕肖。殿侧楹联鎏金对仗，书“现宝象于莲台知善才合掌龙妇盘螺仁恩偏流拯乐园，昭神灵于福地看珠水亭泓孤山耸秀风景宛在普陀岩”，道尽梵境之妙。

寺有二胜，名动一时。其一曰“古寺禅钟”，钟楼偏峙，悬铁钟一，声震云霄。清人黄文理诗云“曲径林深萧寺寒，疏钟声彻碧云端”，每至晨昏，钟声穿云，惊落霞于远岫，醒客梦于孤馆，此汝城八景之一也。其二曰“桂花碑”，峙于廊下，石纹含香，传为异石。举人朱有斐赋“天香云外一枝擎，影落禅碑特地清”，惜乎风雨侵蚀，字迹漫漶，唯余断句，供人摩挲凭吊。

至道光间，寺曾中落，僧舍倾颓，碑掩荒莱。邑令何庆元见状叹曰：“寺之兴废，系乎世道；佛土荒芜，官责难辞。”遂捐俸募赀，葺殿宇、护碑刻、建精舍、立粮仓，越两岁而功成。山门重辟，钟楼再峙，桂花碑覆以亭阁，妙香精舍临窗映竹，一时香火复盛。何公勒石记之，言“寺之盛衰，治乱之征也，为政者不可不察”，其忧民护寺之心，见于碑碣。

然岁月如流，沧桑屡变。大跃进时，寺毁于劫，唯余门槛一痕、残碑数方，湮于茂草之中。今踏访其地，石基为苔侵，断碣被草没，竹影摇落处，似见昔时僧伽持钵之踪；秋风掠过际，犹闻当年钟鼓梵呗之音。遥想旧日，晨钟暮鼓，香火缭绕，善男信女络绎于途；今则断垣凝露，废址栖云，兴衰之变，令人怆然。

夫佛寺者，非独释氏栖止之所，亦一方风化之征也。其兴也，见民德之厚；其废也，睹世运之变。西禅寺千年间数兴数毁，然碑刻诗文，犹记前贤修护之劳；柱础苔痕，尚留昔时庄严之相。昔明万历间，知县杨公捐俸建殿、凿池植竹；崇祯时，巩公规范田粮、免其杂役；清康熙间，孙总戎与张公重塑圣像、扩其规模。诸公之德，皆载于碑，虽寺毁而名不没。

登临之际，斜阳草树，寒鸦数点，忽悟天地之间，形骸易朽，而精神不灭。桂花碑之香，历经风雨，犹存人间；前贤护寺之心，载于青史，永为世范。今者残基虽在，而文化之脉未断，古迹之存，贵在使人知来处、明兴替。抚今追昔，寄怀于此：愿后来者念前人护持之艰，担传承之责，使西禅之魂，长耀于岁月长河，不泯于世矣。

嗟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而古迹之思，永系人心。临遗址而兴叹，书此文以记之。

卢阳后学子君于听松山房谨撰

附:

《西禅寺记》原文

——何庆元

自象教流炽中土，浮屠氏之宫遍天下，以其为人心所向，而创绍主守必资其力于民，故有举有废，亦关系世道之盛衰淳漓，而政理康坠因以见焉，守土者其无得膜视之已。道光癸卯，予再权兹邑，邑城北古刹曰西禅寺，盖宋元物也。寺有桂花碑，奇纹异馨，载在志乘。政暇过之，僧寮客舍，瓦揭垣颓，仅存佛殿三楹，观音堂、关圣殿各一所。而所谓桂花碑者，荒榛蒙翳，莫可辨识。一僧鹑衲菜面，匍匐从破灶中出，见人辄缩避。强询之，不火食数日矣。予进土人讨其故，佥曰:“寺故有缩田且百亩，号饶裕，栋宇亦庄严。近典守僧不良，质其田彻其屋以为薪。贪冒者从而鱼肉之，窭且贫，则挈族他去。是蠢愚不去，故艰窘至此。”

予慨然叹名迹将湮，而兼并侵牟之不可不正也。乃严禁令，诘奸慝，捐俸廉，劝布施，规形势，定因革，召衿耆遴督，率先作山门，周缭以垣，继尽夷殿右诸败堵，寻引而画之，俾与殿齐。上因旧材为僧房，下创客舍，南北相望。东建亭护桂花碑，西筑妙香精舍，为宦绅暇豫瞻玩、乡老岁时会集之所，旁舍有楼，置仓二，用贮公田粟。其僧房精舍相际间，以楯加钥焉。司诸首事令僧俗毋相溷，隋游毋阑入。复葺殿左之关圣殿，徙门南向而增筑书室其前，以补殿左之阙，俾与右齐。中殿前楹新立钟、鼓二阁，阁前因殿壁扩禅室二，然后合形辅势，均齐方正，四望如一。无复曩者污莱之忧、长短偏陂不相称之象矣。盖自甲辰仲冬越乙巳季夏八阅月，仅克毕土木之大纲而圬镘丹臒，公田界疆广狭，租赋多寡，犹未暇以悉。秋稼将纳，亟集佃人陈其数租与田不相应，因履亩四六分之，凡得谷若干石，贮诸仓。待事卒，据定租籍焉。议未成，予将以代去，继予者蜀中方君敏惠，有执后善之制优为之矣。濒行，谨志废兴颠末镌石揭诸壁，俾后之人知寺院成毁，亦庶事康坠之一端而整顿钩稽，不可一日而间云。

其首事诸君及予所募捐诸善姓备列左方，示劝也。

《西禅寺记》译文

——何庆元

自从佛教在中原大地兴盛流传，佛寺便遍布天下。因为佛寺是人心归附之所，其创建与维护必须依赖民众的力量，所以寺庙的兴废往往关联着世道的盛衰与风俗的淳薄，也能从中窥见政治治理的好坏，地方官员实在不能对此漠不关心。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我再次代理此县政务。县城北边有座古刹名为西禅寺，始建于宋元时期。寺中有一块“桂花碑”，纹理奇特、香气异常，地方志中曾有记载。政务闲暇时我前往探访，只见僧舍客房瓦片脱落、墙壁坍塌，仅存三间佛殿、一所观音堂和一所关圣殿。而传说中的桂花碑，早已被荒草遮蔽，难以辨认。一位僧人穿着破烂的衣服，面色如菜，从残破的灶台旁爬出来，见人就慌忙躲避。我勉强询问，才知他已数日未生火做饭。

我向当地百姓询问缘由，众人都说：“寺院原本有近百亩良田，颇为富裕，建筑也庄严肃穆。近来掌管寺院的僧人品行不端，抵押田地、拆毁房屋当柴薪。贪婪之徒趁机剥削欺凌，寺院日渐贫困，僧人只好举族离去。这些奸恶之人不除，才导致寺院如此窘迫。”

我感慨于名胜古迹即将湮没，也痛感土地兼并、横征暴敛的现象必须整治。于是发布严格禁令，追究奸邪之人，捐出自己的俸禄，劝募善款布施。考察地形后，制定兴废规划，召集乡绅耆老选拔监督人员。首先修建山门，环绕围墙；接着拆除佛殿右侧的残垣断壁，规划地基使其与佛殿齐整。上方利用旧材料建造僧房，下方开辟客房，南北相对。东边建亭保护桂花碑，西边修筑“妙香精舍”，作为官绅闲暇游览、乡老岁时聚会的场所。旁舍建楼，设置两个粮仓储存公田粮食。僧房与精舍之间用栅栏加锁分隔，让僧俗互不干扰，禁止随意闯入。又修葺佛殿左侧的关圣殿，将大门改向南开，并在殿前增建书室，弥补左侧空缺，使左右对称。中殿前廊新建钟、鼓二楼，楼前依殿壁扩建两间禅室，至此整体布局相辅相成，整齐方正，四面望去统一和谐，不再有从前荒芜破败、参差不齐的景象。

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冬到二十五年（1845年）夏，历时八个月，仅完成了土木工程的主体部分，而粉刷装饰、确定公田边界及租赋数额等细节尚未完善。秋收将至，我紧急召集佃农，发现租粮与田亩数量不符，于是实地丈量，按四六比例分配，共收谷若干石，存入粮仓。待事务完毕，将根据定租簿登记造册。不料计划尚未完成，我便要离任，接任者是四川方君，他精明仁惠，定能妥善处理后续事宜。临行前，我将寺院兴废始末刻石立碑，悬挂于壁，让后人知道寺院的兴衰也是世事治乱的一部分，而整顿清查之类的事务，一日也不可懈怠。

参与此事的诸位负责人及我所募捐的善者姓名，皆列于左，以表劝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