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近日,到江苏宿迁老家奔丧,亡者是我同父异母的八十岁哥哥。自广东沙扒湾至成都1800公里,两天才到贵阳实在太累开不动了,通知女婿从成都坐高铁到贵阳,帮我们开到成都。次日,我便登上成都直达宿迁的高铁,也是1800公里,一路北上,一路思绪茫茫。</p><p class="ql-block"> 当晚,我静静地坐在他灵柩前,凝视着他的遗像,心中五味杂陈,酸楚苦涩,往事如烟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p><p class="ql-block"> 亡兄出生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前三年——1946年,自出生就忍饥挨饿,营养不良严重影响身体发育,个子羸弱矮小,没有多大力气;初中一学期学费3元钱拿不出上不起,没多点文化,那个年代上不起初中的太多了!</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举国饥馑年代,饿殍遍野的年代,他吃的常常是霉变了山芋干、山芋丁甚至山芋叶子磨成的糠,做成糠菜团子,冬天穿着没有内衣的空壳棉袄棉裤,寒风直灌脖子,许多人没有袜子、棉鞋,光脚穿进芦花编织的茅草窝子。苏北的冬天还是很冷的,池塘里的水结冰有三四公分厚,雪常常有十几公分厚,城里人家里做饭烧水的蜂窝煤炉子也用来取暖,农村人家烧不起,取暖用锅腔里余烬装火盆,余烬在火盆里明明灭灭散发些许温热。手脚常常长满冻疮。苏北的冬天,冻裂的不止是池塘的冰,还有人的骨缝。</p><p class="ql-block"> 没有电,一盏煤油灯豆粒大的火苗是夜晚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如何照得见三十年暗夜?许多人家常连灯油也没钱买。天气暖和时常常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干着编席子、刨山芋干、萝卜干等活计。</p><p class="ql-block"> 偶有亲戚红白喜丧要出礼,礼钱常常走东串西才能借够三、二块钱。甜油、醋对于农村人绝对是奢侈品,平时哪用得起,只有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贵宾才拿上一两个鸡蛋拎着瓶子,走上一两里路,到大队的小店换上半瓶。</p><p class="ql-block"> 过年时,生产队杀猪分给社员每家一两斤,而透支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用马鞭草拎着肉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回家去,那是分得肉的人家最扬眉吐气的时刻。而我可怜的哥哥家常常是透支户,很少享受到那种无比自豪的高光时刻。</p><p class="ql-block"> 他年青时常常彻夜咳嗽不止,没钱就医检查,更没钱买药。那时农村人营养不良患肺病的比比皆是。咳嗽声是暗夜里的更漏,一记记敲碎他的年轻。他蜷在漏风的旧屋里,肺叶里呼啸的风声,像命运倒计时的沙漏。赤脚医生对他说,营养不良,痨病,不好治。他便不再言语,只是把咳嗽咽进肚里,如同咽下那个时代赐予的苦胆。</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样饥寒交迫,度日如年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辈子为温饱而拼命挣扎在死亡线上。他没什么爱好,甚至未曾娱乐过。他的一生,未曾真正品味过生活的甘醇,唯有在生存的泥沼中奋力挣扎,徒留满身疲惫与沧桑。</p><p class="ql-block"> 我10来岁时去他家,他带着我在庄里逛,人家不认识我问他,他自豪地说这是俺小弟!春天,他常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黑黑的桑枣子递给我说:非甜,吃吧。夏夜,他带我给队里看庄稼,小半片芦席上并排躺着我俩,月明星稀,蛙声阵阵,蚊声嘤嘤,伴我入梦。</p><p class="ql-block"> 直至八十年代他到长春谋生,我为他在菜社找了个看守蔬菜大棚的活计。活儿不累就是耗时间,没有上下班也没有节假日,活计是给大棚里的煤炉添煤,每月几十元工资,吃米在我家拿,吃菜在大棚里摘,大棚里冬天二十六七度,不用穿棉衣,这才算得了个饱暖。</p><p class="ql-block"> 那几年他常给我送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赶上饭时就一起吃,有时我去买瓶酒和花生米、熏酱干豆腐、猪头肉等熟食,兄弟俩喝上几盅。他平时寡言少语,几杯酒下肚,话也略多起来,有次说他年青时有女子和他开玩笑的事儿,几十年竟难忘记。我说那是人家看上你了?他红着脸嘿嘿地笑了。那是他转瞬即逝的爱情记忆吗?</p><p class="ql-block"> 他一辈子没过上舒坦的日子。吃尽世间苦,却认为自己没本事,不够勤奋;不知谁剥夺了他幸福的权利,只觉得自己的命不好。他的一生是伴随苦难饱尝苦难的一生,似乎他来人间就是体验苦难的。无疑,他是那个荒唐时代的缩影,是那个制度下无数个卑微生命的代表。翻看三千多年中国历史,中国农民命运总是在征战时的炮灰,和平时期的韭菜中轮回流转。</p><p class="ql-block"> 他与余华小说里《活着》主人公福贵不同,同是悲惨,各有不同,只是挣扎着活着而已。他与路遥《平凡的世界》、莫言作品里许多人物的命运相近。</p><p class="ql-block"> 他终生未娶,不是不想娶,是太穷没人愿意嫁。三十多年前抱养个女婴,他对抱养的女儿视为己出,用他的方式极尽疼爱。</p><p class="ql-block"> 他抱养的女儿很善良,极尽孝顺,没有辜负他的疼爱。他的晚年疾病缠身,女儿女婿放弃在苏南打工机会,回到老家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不遗余力。在风烛残年总算抓住了一点点幸福的尾巴,感受到莫大温暖。遗憾的是花生米有了,牙却没了。</p><p class="ql-block"> 他走了,女儿女婿给他披麻戴孝,连续几日夜以继日守灵,外孙烧纸打灯;酬宾答谢,唢呐呜咽,撕心裂肺,女儿毕恭毕敬,长跪不起,为他办了个风风光光的葬礼。他给她养大,她为他养老送终。他若有知,这是他享受到的最高尊严和最大的殊荣了吧。 </p><p class="ql-block"> 海峡对岸一位作家说:国家走了一段弯路,对于人就是一辈子。中国农民没什么权力,在那个要饭还要介绍信年代,个人的命运被牢牢绑定在国家甚至在“朕即国家”某些人身上。即便放眼当下,真正有多少活得像个人样的呢?许多人甚至不如天空中的小鸟,池塘里的青蛙。尽管它们生命周期很短,也有天敌威胁,但它们可以自由觅食,自由飞翔,自由歌唱,没有同类的剥削压迫和欺凌。</p><p class="ql-block"> 他走了,结束了炼狱般的此生,终于解脱了。</p><p class="ql-block"> 呜呼!我祈愿他无论升入天堂,还是去往极乐世界,那里都没有欺凌、饥饿、寒冷、困厄与病痛,祈愿他不再轮回托生回来这炼狱般的人间!</p><p class="ql-block"> 2025.4.2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