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泉城 明水古城】(56):"风吹一炉火,铁打四方财"——章丘铁匠生产生活习俗撷拾

金章丘历史文化

"风吹一炉火,铁打四方财"——这副常贴在章丘铁匠门楣上的春联,不仅是对新年的祈愿,更是这个古老行当两千七百余年生存史的浓缩写照。当炉火在风中摇曳,当铁锤在砧上起落,章丘铁匠用汗水与智慧锻造的不仅是铁器,更是一部流淌在血脉中的文化史诗。从春秋战国的第一簇炉火,到今天依然闪烁的炉火星光,可以说,章丘铁匠以铁为笔,以火为墨,在中华文明的长卷上书写着独特的篇章。 <h5>铁匠铺</h5> <h5>章丘铁匠老照片</h5> <font color="#ed2308"><b>一、炉火千年:章丘铁匠的历史荣光</b></font><br><br> 章丘铁匠的历史,可追溯至遥远的战国时期。《山东通志》中"唐时铁器章丘最盛"的记载,印证了这个铁匠群体曾经的辉煌。西汉时期,随着冶铁技术的进步,章丘铁匠开始崭露头角;至唐代,章丘已成为全国铁器生产的重要中心。那些无名的铁匠们或许不会想到,他们打造的不仅是工具,更是一种延续千年的生存方式与文化基因。<br> 据《汉书·地理志》载,汉代共有郡国130个,县邑1314个。其中设大铁官52个,济南郡为其中之一。“济南郡,领县十四,东平陵有工官,铁官——。”当时以济南为中心的冶、铸、锻铁业是相当发达的。正因如此,山东的大商贾才发了铁财。“孔仅(西汉名商巨贾)使天下铸作器,三年中至大司农列与九卿”(《汉书·食货志》),“铁商邴式,富之巨万”。到了东汉,章丘的冶铁业迅速发展。据《后汉书·郡国志》载:“济南国,东平陵有铁,有潭城。”而这一时期章丘的锻打技术已列全国的顶尖行列。“肃宗赐诸尚书剑,唯此三人持宝剑自手。署名曰:‘韩棱楚龙渊,郅寿蜀汉文,陈宠济南惟成。’时论者为之说:‘以棱源深有谋,故得龙渊。寿明达有文章,故得汉文,宏敦朴,善不见外,故得惟成。”(《后汉书·陈宠传》)说的是汉章帝登基之后,将尚书剑赐予众尚书。其中有三人得到的是宝剑。韩棱的剑是楚国制造的名叫“龙渊剑”,产地便在现在的河南省西平县;郅寿得到的宝剑是蜀国制造的名叫“汉文”,是现在四川一带生产的。而陈宠所持的宝剑名字就叫“济南椎成剑”,就是济南国铁匠锻打而成的。由此可见济南国当时的锻打技术十分精湛。章丘铁匠随着时代的变迁也逐步扩大为一种庞大的产业,以至于朝廷连续不断的控制私人冶铸。《汉书·食货志》就有这样的记载:“敢私铸铁器、鬻盐者,钛左趾(在左脚趾上挂铁钳),没收其器物。”但在天高皇帝远的章丘,尤其是章丘山区私铸之风却屡禁不止。到了北魏,章丘铁匠便成了章丘查抄的重点。《魏书·辛子馥传》:“长白山,连接三齐,瑕丘数州之界,多有盗贼。子馥受使检覆盖,因辨山谷要害,宜立镇戍之所。又诸州豪右在山鼓铸,奸党多依之。又得密造兵仗。亦请破罢诸冶,朝廷善而从之。”意思是说,章丘的长白山区,连接山东东部地区,辛子馥奉命来此巡查,发现这里有很多私铸作坊。从盗贼到奸党都在这里秘密打造武器,请朝廷立即制止,以绝后患,长白山连绵几十里为章丘中部山区,至今仍是铁匠最集中的地区。 <h5>东平陵故城标示碑</h5> <h5>东平陵出土的冶铁器</h5> <h5>清光绪《章丘乡土志》记载:“铁工在城乡者十之一二,在外府以及各省者甚多,每年春出冬归,习以为常。”</h5> “唐时铁器章丘最盛,章丘冶山唐时冶铁于此”这是对章丘冶铁、铸铁、锻铁业的全面评价。可见章丘铁匠始干战国,兴于两汉,盛于大唐,历2700余年而不衰,其源远流长是值得意丘人骄和自豪的,也成为近现代章丘铁艺发展的基础。<br> 章丘铁匠的智慧结晶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徘徊镰刀、袁庄扳镢、贺套镐头等农具成为农民不可或缺的帮手;流落他乡的章丘铁匠更创出了青州刘家"大三"剪刀这样的"刃具之最",历经二百年市场考验而不衰。近代以来,当国难当头,这些平日打造农具的手又转而制造快枪,为抗战贡献力量。铁匠炉中的火,既能温暖民生,也能淬炼保家卫国之利器。<br> 更为珍贵的是,章丘铁匠在长期生产实践中形成的"铁匠文化"。这种文化不仅体现在技艺的师徒相授、家族的代代传承中,更融入他们的信仰、语言、生活方式等方方面面。从供奉太上老君的虔诚,到出门打铁时的特殊行话;从简陋的二把手小车,到充满象征意味的婚俗仪式,无不彰显着这个群体独特的文化品格。章丘铁匠的历史,是一部技术与文化交织的发展史,更是一部普通劳动者用双手书写的生存史诗。 <font color="#ed2308"><b>二、老君门下:铁匠的精神图腾</b></font><br><br> 在章丘铁匠的精神世界里,太上老君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位道教始祖李耳(又名老聃、老子)被尊为行业祖师,传说中他门下的三个徒弟——铁匠、窑匠和道士,构成了一个有趣的技术与精神共同体。铁匠们每年定期进老君庙烧香祭拜,挂袍塑身,既是对行业传统的尊重,也是对生活希望的寄托。这种信仰非单纯的迷信,而是一种职业认同与文化归属的精神象征。<br> 铁匠的传承体系围绕着老君信仰展开。男孩十三四岁便开始学徒生涯,三年出师,师传徒,徒带徒,亲友相帮,代代相传,形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传承网。旧时,在长白山下双林寺之东,有老君殿三间,内祀太上老君,为十三庄铁匠会所建。双林寺十三庄多铁匠,旧时铁匠都有徒弟,往往在打铁中,或飞锤,或迸溅铁星等原因,有些徒员中途残废,这样就造成许多纠纷甚至诉讼。为避免此类事件,十三庄铁匠便联合起来,成立铁匠会,他们敛钱修了这座老君祠,作为祖师庙,并各纳一定钱物,作为铁匠会基金,日后凡入会铁匠,谁若碰到此类事情,徒弟伤残或死亡赔偿,便由铁匠会来承担。这其实是章丘最早的铁业合作社、保险公司。旧时每逢铁匠会员发生任何事,十三庄铁匠都要云集此处老君祠前,开会商议共同决策。此处铁匠会最后一任会长是凤林庄张炳厚。<br> "叮当叮,去打铁,挣了钱,腰里掖,回家交给爹和娘,买衣籴粮不冻饿"的童谣,生动反映了打铁作为一种生存技艺在民间的广泛认同。这种传承模式保证了技艺的延续,也维系了铁匠群体的内部凝聚力。<br> 有趣的是,铁匠、窑匠与道士之间"师兄师弟"的称谓,暗示着传统社会中不同职业间微妙的精神联系。铁匠打造实用器物,窑匠烧制生活器皿,道士负责精神慰藉,三者共同满足了人们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需求。章丘铁匠对老君的崇拜,实则是对自身职业价值的一种神圣化表达,是将平凡劳动提升至精神层面的文化智慧。 <h5>民间“太上老君”像</h5> <font color="#ed2308"><b> 三、铁与火的诗史:"座炉"与"打乡铁"的传承演变</b></font><br><br> 章丘铁匠的生产方式分为"打座炉"与"打行炉"(也叫"打乡铁)两种,前者定点经营,后者流动谋生。尤其是"打行炉"的铁匠,用一辆特制的二把手小车承载全部家当,走南闯北,将章丘的铁器技艺传播四方。这种流动不仅是地理上的迁移,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播与交融。<br> 铁匠铺中的劳动场景堪称一场精妙的生命舞蹈。掌钳的师傅、打锤的大伙计、拉火的小伙计,三人配合默契,宛如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炉火正红时,师傅钳出烧红的铁块置于砧上,大伙计的锤随即落下,小伙计则适时补上旁锤。叮当声中,铁块在反复锻打下渐渐成形。这种分工不仅基于技术层级,更蕴含着传统手工业"传帮带"的教化智慧。<br> "风吹一炉火,铁打四方财"道出了铁匠生活的全部奥秘——依靠自然元素(风与火)与人工技艺(打铁)的结合,换取生存所需的财富。铁匠们深深懂得,炉火需要风的助力,人生需要相互扶持。这种朴素的生产哲学,体现了传统工匠对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深刻理解。 <h5>一辆小车一个家闯关东</h5> <font color="#ed2308"><b> 四、车轮上的家:铁匠的漂泊与坚韧</b></font><br><br> 过了正月初三,当年味还未散尽,章丘铁匠便已推起那辆满载的二把手小车,踏上新一年的谋生之路。小车就是他们的移动之家,载着风箱、砧子、铁锤等生产工具,也载着铺盖、锅碗等生活必需品。这种独特的交通工具,成为章丘铁匠漂泊生活的象征。<br> 推车行进中的"报道"声,构成了一幅生动的行路图景。"一马平川"时的畅快,"上盘子撑腰"时的奋力,"拐弯大调往外甩"时的协调,无不体现着铁匠们在艰苦环境中的适应智慧与乐观精神。木轴车"吱吆"的声响,铁轴车需不断加油的细节,更折射出这个群体对工具的精心维护与依赖。<br> 章丘铁匠还闯关东,从章丘到山海关半个月至一个月的行程,每天约几十里的跋涉,是对体力与意志的双重考验。铁匠们用脚步丈量着中国大地,也将章丘的铁器文化播撒四方。这种年复一年的迁徙,锻造了他们坚韧不拔的性格,也形成了独特的行路文化与沟通方式。 闯关东老照片 <font color="#ed2308"><b> 五、“苦力营生”:生存的艰辛与尊严<br></b></font><br> 打铁这个行当,既是苦力营生,又是叫花子买卖。小推车走天下,吃饭无定时,住宿无居所,从古传下来就是每天吃两顿饭。所谓一天四个死,就是对铁匠吃饭的写照。早晨起来开始干活,一直到10点左右才吃饭,这是肚子早就咕咕叫了,饿得要死。好容易盼到吃饭,端起碗来拼命往肚子里塞,一气吃的肚子圆起来,撑的要死。饭后一直干到晚上10点左右,重体力劳动消耗又快,就又饿得要死,再吃饭便又撑的要死。大饱大饥,整天反复,所以铁匠的胃都不好。铁匠的伙食也很特殊。除出门时从家中带出的干粮在路上吃外,一天两餐全是小米干饭,而且永远不变。<br> 住宿条件同样艰苦,街头巷尾、门洞房檐、寺院古庙、碾棚磨坊,皆可为家。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状态,使铁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四海为家"者。然而,正是这种极端艰苦的环境,锻造了铁匠们顽强的生存能力与适应力。<br> "朝打锄、暮打镢,年年月月不停歇,脸熏黑,背累驼,挣来钱粮度生活"的民谣,既是对铁匠辛苦劳作的写实,也暗含着一丝自豪——尽管艰难,但靠自己的双手终能养活家人。这种在困境中坚守尊严的精神,正是章丘铁匠文化的精髓所在。<br> <h5>铁匠老照片</h5> <h5>打铁用的钳子、砧子、锤、及炭槽等</h5> 推着一辆小车赶大集 铁艺流程图 <font color="#ed2308"><b> 六、铁匠三难:边缘群体的生存困境</b></font><br><br> 章丘铁匠面临着"难穿新衣、难理发、难找媳妇"三大生存困境,这些看似琐碎的日常难题,实则反映了这个职业群体在社会结构中的边缘地位。<br> 衣服被铁花烧出无数窟窿,形象地喻示着铁匠职业对个体生活的"侵蚀";理发师不愿为铁匠服务,暗示着这个行当在社会交往中遭遇的隐形排斥;而"有女不嫁铁匠郎"的民谣,则直接道出了他们在婚姻上的劣势地位。这些困境的根源,归根结底在于一个"穷"字。<br> "穷打铁、富经商,不穷不富当木匠"的俗语,清晰地标明了铁匠在社会职业层级中的位置。从拉火小伙计熬到掌钳师傅,需要十余年光阴,等能够自立门户时,往往已过而立之年,错过了最佳婚配年龄。这种职业与人生的时间错位,造成了铁匠群体普遍的婚配困难。 <font color="#ed2308"><b>七、红火中的庄严:铁匠婚俗的文化深意</b></font><br><br> 尽管生活艰难,章丘铁匠却将婚姻仪式办得极为隆重,都说铁匠找个媳妇不容易,一定要办的体面。这种反差体现了他们对生活仪式的重视与对未来的美好期盼。铁匠婚俗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丰富的文化象征意义。<br> 旧时,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来,男女二人属相、生辰不相克,就算“谊谅”,双方便准备结婚了。首先男方经算命先生占卜向女方下娶贴。娶贴一般分四项:<font color="#ff8a00"><b>(1)、娶亲日期,过门的时辰;(2)、新娘梳妆的方向;(3)、新娘上、下轿的方位;(4)、接路客应忌的属相。娶贴写好后,由媒人连同彩礼一起送到女家。</b></font>女家只要收下彩礼和娶贴,就表示同意娶嫁了,双方便可分头准备婚礼。<br> 男方提前租赁花轿,挂喜幛,“贺新房”等。遂后是娶亲、设宴招待等。其中踩糕、跨火盆和马鞍,“红红火火”,十分热闹。晚上,新郎、新娘要喝“意合酒”。<br> 从占卜下娶贴的谨慎,到"贺新房"的热闹;从新娘踩"枣糕"的吉祥寓意,到跨火盆马鞍的平安祈愿;从"意合酒"的亲密象征,到装枕头时的生育祝福——这些仪式共同构成了一套完整的生命过渡礼仪。铁匠们通过这种庄严的仪式,不仅完成了个人身份的转变,也实现了对平凡生活的超越。<br>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铁匠婚礼多选在春节前举行,既符合农耕社会的时间节律,也体现了这个精打细算的群体对资源的最大化利用。婚礼后的不久,新人们又将面临分离,这种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情感体验,成为铁匠家庭生活的常态。 <h5>婚俗老照片</h5> <font color="#ed2308"><b>炉火不灭的文化基因</b></font><br><br> 章丘铁匠的故事,是一部关于坚韧、传承和尊严的史诗。从春秋的第一炉火到今天,两千八百年间,无数铁匠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二把手小车,走遍中国大地的各个角落。他们用铁锤敲出的不仅是实用的工具,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br> 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传统打铁行业日渐式微,但章丘铁匠所代表的那种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吃苦耐劳的生存智慧、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依然值得珍视与传承。"风吹一炉火,铁打四方财"不仅是一副春联,更是一种文化符号,提醒着我们不忘那些用双手创造文明的普通劳动者。<br> 炉火会熄灭,铁锤会沉寂,但章丘铁匠用生命铸就的文化记忆,将如同他们打造的精品铁器一样,历经时光淬炼而愈发闪亮。这或许就是对一个古老行当最好的纪念——不仅记住他们打造了什么,更要记住他们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如何在艰难中守护尊严与希望。 <h5>铁匠炉</h5> <h5>古城冶铁房</h5> 今天在明水古城建设了“冶铁馆”,再现了铁匠悠久的历史和独具特色的铁匠习俗。讲好铁匠故事,荟萃铁匠技艺,让铁匠精神与文化得以永久传承。<br> <b> (文/图:翟伯成)</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