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

印象诗人、作家哲骧

　　暮春三月的兰渚山，云雾正被山风裁成缕缕素绡。我站在曲水拐弯处，看石隙间涌出的清泉将竹影揉碎成青玉屑——此处应是永和九年流觞停驻的浅湾。四百二十个汉字曾在此处生根，如今苔衣下仍有墨香游走。

　　山阴的竹林在晨雾中舒展，每片竹叶都悬着隔世的清露。遥想当年，四十二位名士的衣袂拂过石径时，露水也曾这般坠落。他们坐卧的磐石早已裹上苍绿苔袍，石面上却依稀留着魏晋的风流体温。当第一只羽觞在回旋处搁浅时，王右军的笔锋正掠过蚕茧纸，惊起墨鹤三千。

　　我在竹简残片般的山影里游走。石壁上的碑文被岁月蚀成浮雕，笔划沟壑里栖着新生的蕨草。那些关于死生的浩叹，此刻正被山雀衔作筑巢的草茎。忽见深潭倒映的流云中，浮现半张微醺的侧脸——许是醉倒在"快然自足"句中的某位先贤，他的玉冠已化作潭底星砂。

　　竹影筛碎三寸春阳，会稽山南的溪水已酿了千年酒气。我俯身掬水，掌心浮起永和九年的月光，晃动着四十二只陶觞的残影。那些漆耳杯曾载着半酣的魏晋风流，在曲水里沉浮如玄言诗的韵脚，此刻却化作青石上斑驳的苔痕，在潮湿的暮色中吐纳光阴。

　　山阴的雾气漫过鹅池，惊起墨色涟漪。王右军当年悬腕之处，有松烟凝成鹤唳，笔锋扫过蚕茧纸的刹那，竟将整个暮春的露水都收进“峻拔”的竖勾。那些字迹至今仍在石隙游走，时而攀作虬曲老藤，时而散作星斗，教飘落的兰瓣也带上了飞白笔意。忽见对岸岩壁渗出墨色，原是苔藓正临摹《丧乱帖》的顿挫，一笔“痛贯心肝”，漫山修竹都垂下碧绿的笔锋。

　　溯流而上，遇着几枚搁浅的竹叶舟。叶脉里嵌着褪色的金箔，分明是当年诗笺的残骸，犹能辨得“俯仰一世”的慨叹压在“畅叙幽情”之上。恍惚听得上游传来羽觞叩石的清响，有广袖拂开垂藤，谢安的石青色衣袂扫过杜若丛，支遁的麈尾搅碎一池篆字——原来曲水从未停止运送醉意，魏晋名士的倒影仍在涟漪里续写流殇。

　　晚风送来松烟的气息。墨洗的群山开始吞吐月光，石阶上的青苔渐次亮起幽光，恍若当年散落的诗笺被重新点亮。我伸手触碰冰凉的石碑，指纹与千年刀痕重叠的刹那，有清泉自指缝溢出，载着新折的竹叶舟，缓缓驶向云雾深处。

　　山月升到中天，那些被露水浸润的汉字开始舒展筋骨。它们攀着月光垂落的丝线，在竹枝间结成一串串诗茧。子夜的山风经过时，茧壳纷纷绽裂，飞出带着墨香的流萤，将未尽的曲水流觞，续写成满天星斗的注脚。

　　山涧腾起青紫色的雾。墨池里浮出半枚残月，恰似当年那只停在王献之唇边的酒觞。所有的“暂得于己”都在此刻变得苍翠，石上狂草突然游动如蛟，将“悲夫”二字化进亘古的水声。我惊觉衣襟不知何时沾满兰芷幽香，或许这满谷的春雾，本就是未干的《兰亭序》在重演不朽的呼吸。

溪水忽向东折，驮着满地碎玉般的月光，奔向魏晋之后再未醒来的长醉。